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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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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入戏院到找到座位,沈如放始终都没敢往台上看,不敢看也罢了,他还不敢听。知道有人在唱,他却努力故意去模糊自己的听力,不去细辨舞台上的声音。无奈,他的神经细胞对左小娅这三个字过敏,如今和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会令他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无法想像描了蓝脸谱带了红髯口的左小娅会是什么模样,更无法想像她如何以女子之身心演绎一个绿林豪杰草莽英雄,她和窦尔墩之间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他一直在想,以小娅纤巧玲珑之体态,貌美如花之容颜,甜美温润之嗓音若唱花旦倒颇为相宜,可她单单要唱花脸,而且还要唱花脸戏中最难唱的《连环套》。很多功力不到的花脸演员演了很多年的戏都不敢碰这一出的,小娅她能唱好吗?万一她出了差错下不来台怎么办?他真是紧张,为她捏着一把汗,然而新奇的感觉却更甚一些。情绪剧烈地波动加之没吃晚饭的关系,沈如放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慌跳。
坐定之后,沈如放仍然没有看台上,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如此一来渐渐听见了台上的演员唱的什么念的什么了。《连环套》他很熟,从小就听父亲翻来覆去地讲这出戏,钱金福、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裘盛戎、袁世海,这些名字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因为熟悉,所以只听了一两句便已知此刻窦尔墩不在台上。他的心情略轻松了一些,可仍旧没有看舞台,而是将目光向观众席扫去,试图在那儿找到程映溪的身影。他刚才听得很清楚,她的座位是在楼上,他的座位也在楼上,他们买票相隔的时间并不长,按理说座位不该离得很远。可是他却没能找到她,观众席的光线太暗了,他只看得清自己周遭的几个人,远些的只能看得见轮廓,再远些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好!好!好!”刚才还安静之极的观众席突然躁动起来,响起了一片叫好的声音,沈如放不由自主抬头往台上望去,就只见窦尔墩,蓝脸的窦尔墩,踩着锣鼓点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地出场了,铙钹的脆头与出场的神气浑然一体,真是严丝合缝,分秒不差。他顿觉眼前一亮,精神不禁为之一震,如此精彩的亮相,他一万个没想到。
出场后窦尔墩需得自报家门,虽是几句简单的唱念,听后沈如放的吃惊已非同小可。却没想到,真的精彩还在后面。当他听到那一句字正腔圆气势雄浑的【西皮导板】:“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时,他不禁在震撼之余心花怒放了,为她的出类拔萃。他想她天生就该是唱京剧的,不,她天生就该是唱花脸的。他只能这么想,不然如何解释得通?那样的左小娅,这样的窦尔墩,解释不通的,他只能相信那就是天生的。台上的窦尔墩已开始唱下面的一段【原版】了:“我与(呀)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哇)尊仰,河间府为寨主(惹)除暴安良。黄三台老匹夫自(惹)夸自量,指金彪借银两压豪强,因此上我两家比武较量,不胜(呃)俺护手双钩暗把人伤。他那里甩甩头打某的左膀,”她唱得好极了,至少在他听来是这样的,然而还不止他,观众席上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也是某大意我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饮罢了杯中酒换(呐)衣前往…….”这一段【流水】她唱得更是字字动听丝丝入扣。不但唱得好,功架也好,撑得圆摆得阔,每个动作都非常到位,但又不过,分寸尺度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连她下场去换衣的走步和背影都赢得了一片的叫好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左小娅扮的窦尔墩,他不禁也想和那些观众一样为她大声喝彩,然而他却喊不出来,震撼的感觉闷雷一样在胸膛里轰鸣。他于她的一功一架中看见了窦尔墩的绿林气概与英雄派头,更于她的一唱一念里听见了窦尔墩的侠义豪放与恩怨分明,她唱得比很多专业的京剧演员都好,她若真做这一行,断然能够成名成家,他这样想着,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有些失落,因为他终于发觉,他根本不了解左小娅,一点儿都不了解。
打从开戏后第一声锣响开始,凌霄就抻长了脖子瞪圆了眼镜往台上看,直到戏演过大半了,脖子抻酸了,眼也望花了,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身边的苏征:“喂,小娅怎么还不出场啊,我都等得快累死了!”
“等什么呀,早出来了!”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呢?”
“台上呢!”
“台上哪儿啊?都是男的也没女的啊!”
“早都告诉你了,小娅演窦尔墩,窦尔墩本来就是男的,小娅是反串,反串你懂吗?就是女的演男的,男的演女的,这在京剧里是很常见的。”
“那……那哪个是窦尔墩啊?”凌霄的汗都下来了。
“那个蓝脸的!”
“红胡子那个?”
“对!就是他!”
“他是小娅?”凌霄的眼球儿差点而从眼眶里掉出去。
“对,他就是小娅,小娅就是他!”苏征答道,“她可真是个奇女子,真是奇女子啊!”回答完问题苏征顺便发了两句由衷的感叹。
“……”而凌霄呢,只剩瞠目结舌。
沈如放并没看完整出戏,他只听到了窦尔墩和黄天霸的那一段精彩对白:
黄天霸: ……当初我父执镖借银, 乃是我父之过。请问寨主, 但不知借银为的是何事?
窦尔墩:搭救彭朋罢职丢官
黄天霸:彭朋为官如何?
窦尔墩:为官清正,
黄天霸:既然为官清正, 为何罢职丢官?
窦尔墩:被武文华所害
黄天霸:我父执镖借银之后?
窦尔墩:彭朋官复原任
黄天霸:那武文华呢?
窦尔墩:三河就地正法!
小娅的念白,张驰有度,极有韵味,只是听到这里他却听不下去了,确切地说是不忍听下去了,因为他知道结局是什么。以前别人演的窦尔墩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听得下去的,今天却听不下去了。戏越是接近结局,他越是不由自主地在窦尔墩和左小娅之间产生联想。今天的窦尔墩,格外让他心生怜惜。想到最后一幕,窦尔墩自披枷锁,对天长叹“也——罢!”,他的眼里竟情不自禁盈满了泪水,仿佛那不是窦尔墩的结局,却是左小娅的宿命。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她讲她的病况,当时他的脑海里就不停地闪现着一个画面,画面中凄美的左小娅带着镣铐,站在监狱门口,对着他似笑非笑。那画面似乎能滴出血来,刺激着他,令他产生了想充当英雄的欲望,迫切地想要治愈她。就算抛开他对她的心动,他也不忍看绝世之美陷入牢笼。
沈如放起身离开座位,决定不看了。《连环套》是个英雄的悲剧,是“道义”被不断出卖的故事。窦尔墩被骗,终于投案送命。窦尔墩是被他自己所信奉的“义”字所害了。
他在黑暗中往出口走去,听见身后传来的念白越来越精彩:
黄天霸:彭朋后升何职?
窦尔墩:当朝一品,位列三台
黄天霸:是忠是奸?
窦尔墩:大大的忠臣!
黄天霸: 哦!想你我既称侠义二字,就该替天行道,敬得是忠臣孝子,喜得是义夫节妇,,当初我父执镖借银,并非为己,盖因搭救清官原任。寨主,你不借银还则罢了,反到助强为恶!与我黄门作对,你称的什么英雄?论的什么侠义呢?
沈如放没有再回头看,他知道,窦尔墩在渐渐落入陷阱。他的心有些痛,然而他也只能听凭这样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舞台上如此发生。他走出戏院,发现外面的雪竟然下得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