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记事》对月穿花

1、重逢

　　“林主任林主任——”

　　刚结束一场连续五个小时的手术，有点累，想去买瓶快乐肥宅水安慰下自己，就听到后面有人在喊我。

　　转身就见到护士站的小姚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林主任，吴院长下午三点要给一个病人会诊，让你过去旁听，他打你电话你没接，让我转告你务必要过去。”

　　吴院长是我博士导师，也是这所医院的名誉院长，他老人家现在上了年纪，很少坐诊，被返聘回去后，大部分情况下呆在学校里面带学生。

　　能请得动他还能整出来一出会诊的，这个病例要么很有意思要么很难，或者两者兼具。

　　“好的，我知道了。”

　　不知道会诊要搞到什么时候，最好能搞到晚上七八点，这样我就可以有充足理由不用去相亲了。

　　我今年三十三岁，还没结婚，也不想结婚，目前在上海一所挺知名的医院的里当主任医生，是的，是主任医生不是主治医生，哦，对，是副的。

　　我不想捯饬不想谈恋爱没什么业余爱好只想搞学习搞研究搞手术，当年报临床，被一众人劝阻，还说临床年老会怎么样你一个女孩子会怎么样，但我坚持选择，到现在我也不后悔，我把所有的时间放在上面，在相亲界显得年纪挺大，在医院显得年纪还挺小的地方有这样的身份，也是我应得的。

　　哦，还有个业余爱好，我喜欢喝快乐肥宅水。

　　身为一名医生，我知道它对我身体没什么好处，可身为社会人类，我知道它对我心情有很大好处。

　　小姚说完之后又问要不要帮我拿外卖，我说我自个儿去拿，她摆摆手走了。

　　这当儿，我似乎听到有人喊我名字。

　　其实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毕竟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被叫过了，之所以认为是在喊我，也是因为没什么人会叫这个小名，也没什么人会把这个小名与我曾经的大名联系在一起。

　　犟犟，林超男。

　　林超男这个名字是我妈给我取的，本能上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懂事后看了点文学类的书籍就更不喜欢这个名字了，我问我妈我爸不是语文老师么，就不能给我起个寓意好一点的名字么，你看夏叔叔，他名字多好听啊，夏以诗，一听就特别的有诗意。

　　我妈冷笑一声：“你出生是个女的你爸都不带看你一眼的，哪还想着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

　　接着我妈又老调重弹的哭，在我问到名字之后，她哭的内容丝滑的发生了改变：“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好好学习，以后有出息了，证明妈没生错你。”

　　那时候的我很困惑，怎么着就生错了我？难道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后来过年我妈大包小包的带着我去我舅妈家做客，我舅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我说：“二姐你就是命苦，要是超男是个男孩就好了，姐夫肯定对你好，你就不用过的这么苦了。”

　　然后又捏着我的脸笑：“怎么现在还越长越丑了，这以后哪个男人愿意要你。”

　　我妈附和着我舅妈的话，一脸慈爱的看着我表弟，说表弟又长大一岁，长的更好更懂事了。

　　我认为她们在羞辱我，但我不能讨厌我妈，于是我就开始讨厌我舅妈。

　　成人独立后再也没去过舅妈家，就算我妈骂我，说她生了个白眼狼没良心的女儿我也没去过，也让他们不要找我，当我死了。

　　高中毕业我就去改了名字，叫林简，我希望我的生活简单点，人情简单点，什么都能够简单点。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不幸的事情，但有一些很幸运的事，比如我爸是公职，他要生二胎就要冒着被辞退的风险，他好不容易从农民变成吃公家饭的，绝对不可能丢掉饭碗，于是就只有我这么个女儿，没办法让我妈一直生到有儿子为止。

　　于是我爸也算是倾尽全力培养我让我读书。

　　再比如说，我遇到了方叔叔和夏叔叔，犟犟就是他们给我起的小名。

　　因为我头发有两个旋，夏叔叔看到后说我脾气肯定挺犟的，方叔叔说我脑后有反骨，后来我用一系列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评判也确实没错。

　　在我生活的那个闭塞的地方，他们告诉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这想法在还停留在与家族和祠堂有关概念的地方多少显得超前了点。

　　他们还辅导我的功课，我小学时候没有英语，初中时候的英语老师能够把“thank you very much”读成“三块狗肉给你妈吃”，“wednesday”读成“蚊子逮”，你也能够想见我的英语底子能好到哪里去。

　　夏叔叔英语却顶好顶好，据说是北师大物理系毕业的，而且长的好看。

　　当然方叔叔长的也是好看的，不过方叔叔的好看与夏叔叔的好看不一样，按照那些妈妈婶婶的说法，夏叔叔就是长的俊俏，搁那时候的我觉得，就跟家里贴的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一样，看久了容易陷进去。

　　方叔叔叫方远，长的很英挺，看着就很有力量感，不像夏叔叔那么白，皮肤有点黑，不笑的时候有点严肃，那些调皮的小男孩看到他发火就会发怵，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就会出现两个酒窝，感觉会有点可爱，我见过他笑的样子，所以压根就不怕他，说起来，更怕夏叔叔一点。

　　后来网上流行说“诗与远方”，我就想起来这两个人，可惜我考出来之后，他们也离开了桃源村，从此再无联系。

　　算起来快要二十年没见了吧。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没想到又听到人喊我：“林超男？犟犟？”

　　这下我确定自己不是幻听了，这分明就是在喊我么，回头一看，果然是在喊我。

　　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站着推着轮椅，站在走廊尽头窗户下，树影婆娑，光晕落在两人的身上，有种岁月积淀下来的昏黄的温暖。

　　“犟犟，果然是你。”

　　站着的男人笑看着我。

　　“方叔叔。”

　　我疾步走过去，其实距离很短，我却觉得走了很长的时间，到了近前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喘气，明明不过几十秒的路程而已。

　　“我说是犟犟吧，你还说不是，看着眉眼就很像，之前听你妈妈说你在这个城市当医生呢，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一直没有联系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我们犟犟现在出息了。”

　　夏以诗叔叔坐在轮椅上笑看着我，眼角添了几丝皱纹，面容添了岁月留下来的温润，像是被时间打磨出来的美玉，眉梢里全是坦然和笑意，和我记忆中的看起来总是很忧郁的夏叔叔很不一样。

　　“是啊，我们犟犟出息了。”方叔叔点头。

　　我被两人夸得脸红，稍微转移了一下见到两人的激动，询问两人到医院来的原因。

　　“你夏叔叔嗓子有点痛，还有些咳嗽，我带他来看看，要不然依他自己，只要我不在家，肯定又是一个人忍过去了，疫情才过去没多久，我有些担心，看了放心些。”

　　方远叔叔语言里有些嗔怪。

　　“检查完了吗？”

　　正好我现在有时间，如果没有检查我可以带着他们去检查，虽然也不会有什么特殊优待，心理上总会安心些。

　　方叔叔谢了我，说检查过了，医生说嗓子有些发炎，肺里面也带着炎症，上次感冒没有彻底好转，肺里面还有点积水，得吃药。

　　这些年来方叔叔变化不大，和我记忆中的相似，只是性情显得平和了许多，不像以前总有点戾气，现在的举手投足间显得很是从容大气。

　　两人穿的衣服质感很好，看得出来价格不菲，在桃源村的时候，方叔叔就致力于乡村建设，投资生意，现在看来应该做的很好，两人眉宇间的松弛感，偶尔的相视一笑，都看得出来过的非常幸福。

　　夏叔叔的轮椅是很高端的电动轮椅，不过方叔叔还是坚持要自己推，并邀请我下班后一起喝茶。

　　茶我也挺喜欢喝，不过是奶茶。

　　方叔叔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晚上还有一场相亲。

　　有点想把相亲这事儿回绝了，不过，非工作的事情，又是老师牵的线，回绝好像不太好。

　　被方叔叔看出来了，听到我在相亲，又问了我值班时间，就约了我周六再聚。

　　我有些遗憾，其实我比较希望今晚，这么多年没见，我真的有很多话想要说，很多问题想要问。

　　方叔叔拍了拍我肩膀：“没事，来日方长。”

　　夏叔叔笑着对我摆了摆手，我看着两人朝无障碍电梯的方向走，一直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下午会诊不少大佬都参与了，我虽然算是主任医生，在这里算是资历浅的，就找了个拐角听大佬们聊。

　　当然，虽然年纪小，但我是吴老师的关门弟子，很多人会喊我小师妹。

　　病例是位四十岁的女性，腋窝长了肿块，穿刺检测肿瘤分化程度低，排除淋巴系统本身的问题，但确定不了原发灶的位置。

　　大家也不敢贸然下结论。

　　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后就散会了，吴老师最后走的，我陪同在最后，他问我：“林简，你的看法是什么？”

　　讨论的时候我就有自己的看法了，不过没说，毕竟在场许多大佬也没有给出个肯定结论。

　　“师父，我倾向是乳腺的问题，但原发灶极小，估计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显露出来。”

　　吴老师微微颔首，不过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转移了话题：“今天晚上必须得去，不能再找借口了。”

　　我说：“师父，我会去的，以前也不是借口，真的有事。”

　　吴老师哼笑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晚上我还是很认真的捯饬了一顿自己，在自己脸上涂了好几层，看起来白了好几个度，头发扎高一点，看起来精神一点。

　　相亲无外乎就是吃顿饭，看得上眼就继续去看个电影，逛个街什么的，看不上眼，吃完饭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名叫“8090餐厅”，布置的很有特色，缸子是搪瓷缸子，上面印着雷锋，水瓶是老式的大红底色牡丹花瓷瓶，连装菜的盘子都是老式的海碗，墙上挂着斗笠之类的很容易引起回忆的老物件。

　　相亲对象比我小两岁，长的挺不错，目测一米八以上，身材也不错，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干练，要不是我提前知道是警察，我还以为是搞金融的，挺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大概是电视剧给我的刻板印象。

　　对方家世也挺不错，父母都是体制内的，本地有房产。

　　行为举止看着很彬彬有礼，家教看起来也很好。

　　老师认识的人果然很高质量，可我觉得吧，长得好，身材好，家世好，看起来非常完美的人，已经三十了，竟然没有女朋友，要靠相亲，实在是有些反常，这人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看对方的身板，难道是，家暴？

　　或者，不举？

　　更或者，娶我当个同妻？

　　我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原谅我以如此坏的恶意来去揣测眼前的相亲对象，因为实在是不太合常理。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大概是职业原因，对方对我的眼神很敏感，似乎能猜的出来我在想什么，笑着问，动作很自然的给我的倒水烫碗。

　　我有点尴尬。

　　对方话不多，我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一顿饭有点不尴不尬的吃完，吃完后，彼此礼貌的道别，各回各家。

　　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了，相个亲比我主刀一台手术都累。

　　这辈子单身到死，将我的生命奉献给伟大的医学事业，是我的宿命。

　　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里好像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将我拉回了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