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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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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杨不懂戏。
两岁时的陈杨已经是个乖小孩儿了,谁来抱他,他都笑呵呵的,大人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这孩子带起来真省心。
所以父母总是放心的带着小陈杨去任何地方,他不哭不闹,总是睁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谁看了都忍不住逗一逗夸一夸。
那天也该是这样。
受上一辈影响的陈杨父母很爱看戏,两人一有空就跑到附近的剧院看演出。但小陈杨出生后,俩人去的次数就渐渐少了,开始是因为没有时间,后来是害怕小陈杨会哭闹,影响剧场的氛围。但随着带他出行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也逐渐放宽了心。于是,那天在朋友给了两张大剧院的戏票后,他们就像往常一样,随手抱上小陈就出发了。
可是那天的陈杨大哭不止。进大厅,入座,听主持人介绍,小陈都安安静静。可开场的铜锣一响,陈杨就开始发抖。两人以为小陈是被声音吓到了,一直顺着他的背,哄他别紧张。可当铜锣声终于停下,演员粉墨登场时,陈杨忽然呜哇一声,嚎啕大哭,吓得演员当场顿了一下,全场观众霎时哗然,纷纷寻找哭声的来源。还没等旁边的观众开口,他们已然抱着孩子讪讪地离开了坐席。
当那天发现自己的孩子竟如此抗拒戏剧后,陈杨父母感到非常意外和沮丧。有时只是在电视机上听一听,陈杨都会发抖大哭。
可神奇的是,陈杨三岁之后,却突然没有那么敏感了。人说三岁是个坎,过了这个坎,前世过往都化作了尘土。也许陈杨也是这般吧。
后来陈杨父母发现,有时陈杨看电视调台,碰到演京剧的频道,竟也会呆呆地望着屏幕,平静地听上一段。于是时间长了,两人去剧院,就又会带上陈杨。陈杨态度的转变,让两人非常高兴,只要陈杨有空,就会拉着他去“脱敏”,虽然他早已对它不敏感了。
直到要去九台阁。那时陈杨7岁。
那天他们一家正在吃晚饭,七点钟的电视像往常一样,将播音员的声音传绕在整个房屋。陡然间,一句话传进了他的耳朵里:“1999年9月15号,九台阁向外宣告,内部陈设已经修缮完毕,不久将重新开馆。九台阁是中国百年……”
父亲放下筷子,正准备打电话询问在那工作的朋友,只听陈杨大喊一声:“我不去!”
喊完之后,陈杨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眼愕然的父母,踌躇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
七八岁哪还有前尘往事的理?七八岁只落得过“狗都嫌”。夫妻二人平静下来,也没做他想,只当小陈杨确实是听累了,就没带他去九台阁。
再后来,他们家的房子换了,屋里的电视也变宽了,在餐桌吃晚饭的时候看不到电视了,电视机前的陈杨也不用守着频道了。
长大后的陈杨在手机上搜索过九台阁,只看了一眼就关了网页。他没问过自己个中缘由,权当自己害怕那栋建筑。也许当时的电视上放了九台阁的图片,而他恰好看了一眼?
陪父母听戏的这些年,他从没走过心。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角儿们,看他们甩袖,看他们走台,看他们舞剑,看他们提手掩面……他不再害怕开场的紧锣密鼓,他只是静静地听,听他们高亢嘹亮地喊,听他们凄凄靡靡地哭。
陈杨说,他不懂戏。
陈杨问,谁是合适的人。
陈杨看,一场悲情台上来。
人未登台,曲先行。巨大的台幔把一切恩怨情仇都护在后面,只听那弦音鼓声铜锣响,嘈嘈切切地环绕在耳周。
“她”就是伴着那样由急入缓、曲势渐微的音律,缓缓地,推开幕帘。头戴凤冠,身着霞帔,面容婉丽。一双吊梢眼含情脉脉,波光流转,好像被“她”看一眼,此生爱恨都由不得自己了。那人身材高挑,身姿婉约,身段柔软,绕台轻轻一走,风情无限,华丽万分。举手投足俱是柔媚又端庄的古典韵味。
陈杨眼随人转,视线应该是无论如何也扒不下来了。
他不懂戏,看戏总刻意回避三分,词中人生他听不进,曲中韵律他灌耳音,但他还是要看。明明不想去剧院父母也不会强迫,明明有无数个理由他可以用来推脱,但他骗自己这是不得已,也还是要看。
他想看什么,他不知道。他分不清正旦花旦闺门旦,他也不在意。一场曲目结束,他毫无留恋,却总是暗暗期待下一场,待一入座,戏开场,他又觉得索然无味。
只留了一双眼在台前的他,比谁都清楚,京剧演员的扮相其实各不相同,哪怕行头样式相似,但只要素脸不同,身形不同,那妆式就不同,扮相就不同。但他看着戏票上的绮丽红颜,还是问:“到底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是问扮相,还是问内心?陈杨不问了。他不追问跳动的神经,不放纵脱缰的心跳,但他的期待如海水灌涌,翻腾着淹没了头脑。他没有机会再给怅然做准备了。
盘旋而上的海浪终于化身为巨兽,一口吞噬了他剩下的固执。那人一出场,他就放弃了。他放弃逃避狂跳的神经,放弃抓紧心跳的缰绳,于是疑问爬上心头,扣动门扉——
“他是谁?”他喃喃问道。
老太眼神迷蒙,思绪漂浮,“他是……祝云秋呀?”陈杨双手莫名一抖。
只听小锣一响,“她”提起一双云手,细腻修长,轻盈地在空中绕了下,而后指尖轻点,朱唇微张,一把圆润亮丽的好嗓将定场白娓娓道来。
“小女子名唤何女姑,年方十七。我本已嫁作他人妇,我俩二人夫妻和睦,五更起身经营店铺,夜晚相伴把书读。不料皇帝走那巡游路,小女正中他眼目,强行改志夺人妇,屡屡威胁毁我夫。世道当真如此无途!”
声转音随。司鼓,京胡,铙钹,铜锣齐齐上阵,曲势陡然转急。何女姑提足轻点,绕一圈台步,站定抖袖,听那西皮流水把歌唱:
“今日女姑入宫闱,整装待行披霞帔。
金丝银线万般美,我却只愿把它啐!
此生不求多富贵,与郎共度春风醉。
奈何老天不作陪,把那美梦戳个碎!
世间可有真轮回?来世可否再登对?”
女姑扬手甩袖,轻回抹面,西皮转向二黄,唱腔变得悠扬婉转——
“珠钗走,庭院凉,唯余一片寒月红霜。
今生别过此相忘,莫留残赏惹情长。”
……
乐音戛然而止,坐在首排的舞台导演站起来鼓掌喝彩,“好!唱工稳重不轻浮,腔调华丽又不繁琐!转二黄慢板的地方衔接自然,尖团字也咬得清晰有韵味。延生你这好像并不全是苏派的风格吧?感觉已经隐隐有自己的路数了,就算比起前人恐怕也毫不逊色。”
老太恍如梦醒,“延生……苏延生。苏岐春的后人。”
苏延生敛起水袖,躬身致谢,明丽的嗓音隐去,温润的本音响起,“张导过誉了,我还差得远。可惜今天不能完整排一遍了。刘老师是明天上午到吗?”
“对!刘老师今晚讲座结束,明天一早就飞回来了,今天主要是试试开场和设备效果。因为你是第一次在这里演出,所以顺便让你适应一下场地,你看还有什么想调整的地方吗?没有的话那今天就这样了。”
陈杨一动不动地坐在席位上。老太斜仰看去,只见年轻人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台上,她停顿了下,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不过她很快收敛了思绪,温和道:“没看出来吧,是男旦。现在男旦比以前少了,察觉不出来也是一种认可。”
陈杨回神般眨了眨眼,他没说别人已经告诉他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由衷地回答道:“是。他唱得很好。”
“他叫苏延生?”陈杨突然想起了什么,请教道:“那您刚提到的祝云秋是……”
陈杨不知道祝云秋是谁,但他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太遥遥望着台上的后生,缓缓开口,“祝云秋啊,是个……新秀,是我年少时候的新秀,还没等成为大家,就死了。”
陈杨神情一滞。
——怎么会。
没成为大家吗……
那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一个几十年前就死去的人,他怎么会熟悉?
陈杨正想开口问什么,旁边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赵老师!”导演来到了旁边。
“我和延生商量了一下,音响的效果还是有些打折扣,我是觉得,到时候无线麦还是……”
那两个人攀谈起来。
陈杨收回思绪,把目光移向戏台,却发现那位苏派传人正盯着这边看,十多米的距离,其实根本不能判断那个人在看谁,但陈杨就是知道他在看自己。
陈杨站起身,朝戏台走去。
金黄的台帐依然刺眼紧逼,可当他朝那人一步步靠近,他一时有些拿不准,心脏狂热的跳动是来自什么。
他在戏台下站定,仰头注视着苏延生,嫣红的唇,飘扬的眉眼,以及颊边晕抹开的霞红。
再相似的扮相落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您好,我叫陈杨。”
苏延生低声呢喃,“陈杨……”随后他扬起嘴角,谦和地笑了笑,“您好,我是苏延生。”他停顿了下,迟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杨一怔,张了张口琢磨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宾客坐席的光线忽然一暗。苏延生思忖片刻,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陈先生。我得先下去卸妆。如果您想看整场戏,明天晚上八点我们有正式演出。”
陈杨了然地点点头,“好。我明天一定会来的。”
闻言,苏延生在身形将转未转时又停顿一下,他微笑道:“好。明天见。”
苏延生掀开幕帘离开了戏台。陈杨在原地站立半晌,转身一看,宾客席只剩那位赵老师一人,她正安静地望着这边。
陈杨快步走去,“今天真的谢谢您,赵老师。不是您,我今天真就只是白跑一趟。刚刚一直没来得及问您贵姓,导演过来找您,我才知道您姓赵。”
老太和善的地笑了笑,但她的眉目依然残存一丝惆怅,陈杨这时候才发现,赵老师的眉毛上有一颗痣。
她温声道:“没关系。你愿意坐下陪我聊聊天吗?”
“好。”陈杨应了一声,坐到她的旁边。
“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杨,杨树的杨。”
老太慈祥地笑着,“怎么喜欢看戏?年轻人爱看戏的可不多。”
陈杨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我爸妈爱看,可能是祖传的吧!”话锋一转,陈杨问:“您今年高寿?”
“我呀。”老太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我是32年生人。怎么也八十多了。”
……
陈杨没有执着祝云秋的事情。他从这场交谈当中得知,赵老师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外,直到十八年前才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九台阁当艺术顾问。她是在去年年底见到了苏延生本人。戏曲大家的后人总是备受关注,然而苏延生七年出科之后便去了香港,跟一位与苏岐春合作过的乐师的徒弟学习乐理,回来之后就去上大学了。苏延生毕业之后又跑去了江苏学习昆曲,去年才回来,赵老还是在年底的文艺汇演上见到他的。
与赵老师告别之后,陈杨怀揣一些新增的心事,沿着石路朝门口走去,他握住门环拉开那扇补漆不久的红色大铁门,只听“轰隆”一声,门向内打开,他跨过门槛正准备合上,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等一下!”
一张温润清秀的脸蓦然出现在陈杨的眼前,他一下怔住,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印在眼里。只见那和风煦日般的笑容绽放开来,“陈先生,又见面了。”
陈杨也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是啊,又见面了。”陈杨指了下马路对面,“你、你要回去吗,我送你吧,我顺路就……”陈杨停住话头。
苏延生轻轻笑了下,“我住在东城区那边。”
陈杨赧然地眨眨眼,“哦……我刚好要去王府井,那我们一道走吧?”
陈杨松握着方向盘,踩下刹车,停在堵成一条的长龙后,“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苏老师平常怎么回去?”
只听清泉石涧流。舒朗的嗓音轻轻传进耳朵里,“我很少来这边,这两天排戏才会过来。如果不在高峰期,我就打车回去。”
陈杨看着苏延生秀润的侧脸,“赵老师说,明天那场,才算是你真正意义上的首演。”
苏延生轻轻点头,神情稍显落寞,“有先人在前,期盼在旁,就难免觉得自己根虚学浅,远不够登堂。”
陈杨把头转回去,挂挡朝前挪了一点,“我陪父母看了很多年戏,虽然我并不是很懂里面的门道,但,但你是我最——”他轻咳一声,“但我已经变成了你的戏迷。”他自觉有些脸热。
苏延生笑着扭头看了一眼陈杨,“谢谢。”
陈杨能按捺慌乱的心,能忽视澎湃的思绪,可他不能克制颤动的眼睫,隐藏烧红的耳廓。
他把车窗放下一点,冬季的冷风灌进车厢,吹凉陈杨的面庞。
苏延生转头看向窗外,悄悄扬了下嘴角。
车窗再次闭紧,陈杨转向别的话题,“苏老师,赵老师有跟你说过一个叫祝云秋的人吗?”
苏延生轻轻皱了下眉头,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噢,没什么。今天赵老师偶然提到了这个名字,我当时没来得及问,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想着要是苏老师知道的话,可以顺便向你请教一下。”
苏延生轻轻笑了下,“别叫我苏老师了,叫我延生就行。”
陈杨唇角一扬,“好啊。”他早就想这么叫了。
“延生。”
苏延生扇动了一下睫毛。
陈杨轻轻滚动了下喉结。
车厢里的暖风呼呼吹着,熏热了两人的脸颊。雾气悄然爬上窗户,将清澈一点点蚕食,不一会儿便将玻璃盖得严严实实,将这一小方天地显得更加逼仄。
陈杨的话题转移好像并没有起到它该有的效果。
他正在一旁组织语言,这时前方水雾折射的红光突然熄灭,陈杨这才回过神,他赶忙按下除雾键,拿起抹布去擦面前的挡风玻璃,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进人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心酸狼狈。
陈杨闭了闭眼。真该换车了,他想。
陈杨现在开的车是他爸妈从前买的那辆,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他母亲一直催他换车,换一辆有自动除雾传感器的车,能识别车内空气湿度,不需要人手动处理。
而陈杨一是觉得无所谓,二是觉得挑车耗时间。总而言之,他不打算换。于是陈杨在手忙脚乱的这一刻,十分后悔。
前车距离他们已有五六米远,然而后面依然没有催车的“滴滴”声响起,不知道是不是也没有擦雾气。
驾驶座前的部分已经不阻碍视野了,于是苏延生接过陈杨手中的抹布,“我来吧,你开车。”
陈杨讪讪地挂挡前行。
——刚认识就让人家擦车。
苏延生看起来倒并不介意这件事,他擦完前面的挡风玻璃,把中央后视镜和右边的车窗也代劳了。逐渐透亮的玻璃,像马赛克被一点点拭去。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繁华的街道。灯火点缀了城市,让灰蒙蒙的天空看了一场烟花。
那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而陈杨把苏延生送到后就驱车回了家。他根本没有去王府井的打算。
陈杨靠在柔软的沙发里,举起手机正回复着工作信息,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儿子,你明天有空吗?我和你爸给你看了一辆车,你明天想不想来试驾一下?”
今时不同往日。陈杨想也没想,“我有空!”
“好好好!明天下午三点啊,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你早点到,千万别迟到!要是碰到堵车,体验就不好了!”
电话挂断之后,陈杨去卧室打开衣柜,思考明天穿哪件衣服。
几番挑选后,他最终选择了一套有些骚包的灰绿色竖纹西装。好在他并没有其它花哨的想法,只打算在西装里面搭一件白衬衫,外面再套一件深灰色大衣。
可能会有些冷,不过他不在乎了。
第二天陈杨照常早起健身,洗漱,吃早饭。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慌张的情绪萦绕不去,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
机缘巧合下的相识,和将如期而至的相遇是不同的。期待煎熬着他的心,相见时的悸动仿佛已经提前了。
他魂不守舍地处理完工作,拿上外套早早出了门。他驱车来到母亲说的地方,没曾想父母已经到了,正在店里跟经理聊天。
陈母眼睛不经意一瞥,而后高兴地招起了手。陈杨推门而入。
“杨杨!快来快来!”
陈母走到身后的黑色加长林肯旁,“你看,就是这辆。怎么样,这外形你喜欢吗?”
陈父搂了搂陈杨的肩膀,“别太念旧,该过去的还是要过去,该买新车啦!”
“是呀!这个车很好的,我跟你爸看了很久呢!这个车除雾是自动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它自己会监测的。而且这款车很省油,稳定性也不错。怎么样,你喜欢吗?你来你来,你坐进来试试!”
陈杨笑了笑,点点头,“好啊!”
经理走了过来,微笑道:“杨总,您三位现在就可以试驾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车需要在7点之前返还。但是考虑到交通堵塞的问题,咱们的试驾时间可以适当延长。当然,在驾驶的过程中您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联系我。”
陈母笑着点点头,“好,谢谢你啊。那我们现在出发吧。”
四五点钟的北京街道已经隐隐有拥堵的架势了,陈杨开过这一片工业区,只得滑上高速。果然,高速公路是试车的好地方。道路一旦畅通无阻,拥挤的情绪也会得到释放。
陈杨从今早就开始悄悄翻腾的心海,此刻在傍晚的重重暮霭下,渐渐变得平静。他想起来一件事,“小刘昨天给了我三张九台阁的戏票。”
陈杨父母停下聊天,“小刘还给了三张啊。他爸也给了我们几张,我们想着你不爱去九台阁,就没问你。”
陈杨嘴硬道,“我没不爱去……”
陈父大笑着拆穿,“哈哈哈,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天演的剧目。但今晚的剧目是新的吧,你怎么知道你喜欢?”
陈杨抿嘴不言。
陈母也笑道:“你这个理由太简陋了,像个草屋似的,又钻风,又容易倒。之前那儿演的剧目明明你在别的地方也看呢。”
陈父接过话,“我看啊,小陈是害怕那个大戏楼吧,小时候害怕就算了,长大了还这样,胆小鬼!”
“我没有!我昨天还去了!”
“你昨天去那干嘛?提前适应去了?”
陈母抬臂怼了一下,“行了啊,你嘴怎么不停啊。”
陈杨咧嘴大笑。
车辆在公路上疾驰而过,里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夜幕缓缓降临,浓重的云雾铺满天空,笼罩着这片土地。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7点30分,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FM85.7交通广播电台,我是李云。接下来为您带来最新的路况信息:刚刚收到消息,在环城高架内环K12路段发生了一起两车追尾事故。幸运的是,事故未造成……”
女孩伸手关了电台,重新塞了一下耳机。
“啧,你关了干嘛,我要听一下前面的路况。”驾驶座上的女人伸手按开。
“……占用了部分车道,后方车辆通行缓慢,建议大家耐心等待或提前绕行其他路段。再次提醒,事故处理期间,请驾驶员朋友听从现场指挥,保持车距,确保行车安全。如需绕行,可选择东环快速路或滨河大道作为替代线路。此外……”
陈杨把头抵在方向盘上直叹气 。他六点多一点儿就把试驾车还回去了,只要路上堵车不是太严重,他完全可以在八点前到达。他那时候还打电话问了路况,权衡半天后选了内环,结果还是在这堵了一个小时。
陈杨心焦如焚。车厢里寂静无声,外面的嘀嘀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到底是哪一边情形更让人抓狂。
“喂,妈?”
“你到了吗?”
陈杨叹了口气,“没有,内环堵车了。你们怎么样,到了吗?”
“啊,堵车了,哎呀!这真是……”陈父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你看看,现在这路就开不成!尤其是这会儿,只能坐地铁。”
“你刚不还说地铁上的人多得快把你骨头挤断了吗?”陈母扭头看了一眼他。
“忍一时而已,现在到了就行了。”
陈母撇撇嘴没搭理他,对电话继续说着,“杨杨,要不你一直开着手机吧,妈给你直播。”
“……”陈杨用头磕了磕方向盘,“……没事,你和爸去看吧,不用管我,我马上到。”
陈杨静坐在位置上,不知在想什么。雾气覆盖在四周的玻璃上,圈住了陈杨的视野。
也许是那些人按喇叭按累了,周遭的鸣响渐渐少了。陈杨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零三了。他沉沉地向后靠去,心反而变得平静。他按亮手机,开始找现场直播。
“哗啦啦啦——”台下掌声汇聚,共同迎接主角的出场。
赵老回身望了望,还是没看见陈杨。纸票上的坐席安排在了大厅前三排以及二楼正对戏台的包厢里。但两处都没有陈杨的身影。
座席第一排有三个连着的空位置。也许那就是陈杨的吧,她想。
她收回视线,抬头望向“何女姑”,灯光揉在她的眼里,泛起点点珠光。
只见“何女姑”波光流转间,惊起呼声一片,提声唱情中,激起叫好连连。
未等女姑抽心忘情,小花脸手持拂尘,携人而至,只听得他扬嗓言道:
“梅妃娘娘,吉时已至,请娘娘移步。”
说罢,宫女嬷嬷轻步向前,提手抚上女姑臂弯。
“请娘娘移步。”
嬷嬷狠狠一拽,将她扯得向前趔趄两步。
何女姑悲愤交加。她抬臂一甩,走至台边。高腔婉约,泪眼怜怜。
“这哪里是吉时呀,分明是我女姑送命时,今后哪还有何女姑,怕只剩那梅妃娘娘罢。想我正青春年华,与夫君恩爱缱绻,哪想这般乎?今生入了那宫门,万般念想唯托与鸟儿哇。思及此我便珠泪连绵。”
女姑提袖掩面。
二楼包厢内。陈母感叹道:“唱得真好。”
陈父点点头,“陈杨没看到这场真是太可惜,这个年轻人唱得真不错,腔调又正宗,情绪也饱满,不愧是苏岐春的曾孙!不过我觉得啊,不太像苏派,跟他爹唱得是两个味道。诶?老刘不是唱小生吗,怎么还没有上场?”
陈母拍了他一下,“你别说话了,我听你说还是听他唱?这不是来了吗。”
“噔!”小锣一响,儿郎跪倒在女姑裙旁,“女姑!”
两人俱是泪眼相看,颤手而泣。
“寒窗十载,所谓何求?
独行于世,本得相知。
不曾想,世泪行。
年年岁岁,戚戚离离。
落雨时分,将心化泥。
终将是,良缘细。”
……
陈父疑道:“寒窗十载?前面不是说经营店铺吗?”
陈母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把注意力从台上收回来,“可能不是一个人写的吧。”
“你这就哭了?”陈父回头看了一眼,递张纸。
陈母悻悻地抽过,“就你理智。你这么理智,不给儿子打个电话看他到哪了?”说着按开了手机,“这都九点多了。咱们过半个小时就得走吧,车还在4S店门口停着呢,一会儿下了地铁还得走一段路。今天的时间安排得真不合理!”
“陈杨过来把咱俩一接不就行了嘛!”
“他明天上不上班了!你现在闲人一个,倒是不怕麻烦人!”
她一边嗔怪,一边拿起电话给陈杨拨过去,结果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她犹疑地看向陈父,“怎么不接呢?”
陈杨冻得直跺脚。他和一众司机正在车外聊天,车为了省油早已熄了火。眼见天空飘起了雪花,而前方堵住的车辆依然没有松动的迹象,大家都冷得受不住。
“这啥时候能好哇!好不容易等娃放假了,想着来北京转两天,结果啥美景没看着,净欣赏豪车了。”
“大哥这口音是辽宁的吧。我老家也是辽宁的!你们来这做攻略没?”
两人喜滋滋地聊起来。
陈杨四肢僵硬,牙齿打颤,一张英俊的脸冻得惨白。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今天衣服穿得太少了,他看那边的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他也就没打断,动身钻进车里。
他打着汽车,按开暖气,缓和片刻后,拿起手机看了眼消息,他的手机页面还停留在媒体文章上。他方才根本就没找到什么直播,最多就只有几条新闻推送,都是做宣传用的,信息量还不如他昨天知道的多。
“哎呀!你终于回电话了!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呀!”
他的嘴唇还没回过劲,他钝钝地回道:“刚在外面和人聊天呢,没带手机。”
“你那边还堵着呢?要不你别来了,回家去吧。这都要结束了。”
陈杨沉默不语,冰凉的手渐渐回过温,但失落的情绪越来越熬人。他没有正面回复母亲的话,简单说了几句,两边就挂了电话。
陈杨情绪低落地坐在位置上。恍然间,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他竟然那么重视今天的会面。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戏码,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成为了这其中的困兽。感情真是磨人,他想。
他正在这边感慨着,只听前方传来一阵一阵的引擎声,他霎时两眼放光,赶忙做好准备工作,时刻等待发动汽车。
前方的车辆终于活动开了,陈杨的心宛如枯木逢春,正蓬勃盎然地散发活力。他抖擞精神,克制住自己狂热的情绪,耐心地跟着前车开出这条公路。周遭的空间越来越大,车辆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视野一片开阔,车辆在眼前快速穿梭,他踩下油门,打过方向盘,转过一个又一个街道。
九点五十八分,戏曲落幕,掌声雷鸣。观众整理衣冠,与旁人意犹未尽地讨论,其中还有人跃至台上与演员们合影,一阵喧闹之后,大家接踵而出。
合照留念后,员工搬道具,收拾桌椅,演员下台卸妆,进行简单的采访。只有赵老还算清闲,她跟导演聊了几句之后,就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大家也都劝她早点回去,于是她收拾了东西往门外走。
外面下起了雪,地面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只不过已被大家踩得泥泞不堪。
她踏上湿滑的石子路,小心翼翼地走着。现在这把老骨头可真经不住摔一下,她想。
大铁门敞开着,她缓缓跨过门槛,沿巷道朝外走去,巷道并不长,可还没走出,就见前面的人拥堵成一片,喧哗的声音浮在耳边,红啊蓝啊的光在人群周围闪烁着。
雪花飘扬在眼前,有些遮挡视线,于是她朝那边走近。她拍了拍旁边正准备离开的中年女人,“前面怎么了?”
女人惋惜地悄声道:“一个小伙子开车撞到树上了!那会儿正是散场的时候,人多,他车又开得可快,车窗上的雾还不擦,死角可不就扩大了。现在的年轻小伙开车也太虎啦!”她挽住赵老的胳膊,带她来到人群的另一边,“来,让让都,这有个老太太!”
女人把她带到警戒线前,“ 大姐,你看。”
一辆黑色奔驰卡在树前,车前的奔驰标歪斜地立着,车貌也有些变形。里面的人倒在安全气囊上,已经晕了过去。一个救护人员从副驾驶弹开安全带,另两个把里面的青年拖出来。
“希望这孩子平安吧!他反应还是很快的,一下子就避开了!没伤到别人,倒是自己朝树上去了。”女人忧虑地说道。
当那西装革履的青年终于被放平在担架车上时,赵老双目顿时睁大,她焦急地朝救护车走过去。女人大叫着拦了她一下,接着她想到了什么,瞬间顿在原地,愕然地看过去。
“您是家属吗?”护士问道。
赵老急道:“不是,但是我认识他,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护士快速说道:“那不可以。您放心吧,我们会通知家属的。”
赵老只得向后推了几步,面目愁容地看着担架往车上运送。这时,已经昏迷过去的陈杨却突然动了一下胳膊,“等等。”
陈杨的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面什么都听不真切,声音时大时小,眼前的景象总是分散又重合,一会儿变成其他样子,一会儿又稳定在眼前,一会儿又交叠在一起,他微眯着眼睛看过去,他认得出眼前的老人是昨天邀请他看排演的那位赵老师,可是他莫名觉得还有一种在赵老师之外的熟悉感。
然而越思考他的大脑越疼痛,眼前的景象纷飞的速度也加快,有一摊新的画面在他的脑中不停地冒尖,刺得他神经阵阵抽搐。他闭上眼捂住脑袋,无意识地呻吟着。护士立刻招了招手,示意把他挪进去。
这时,一颗痣陡然滑过陈杨的脑海。只听得他痛苦的呻吟中冒出几个语调迷蒙的音节。
“云……旭?”
赵老身形一僵,她惊愕地看向躺在车里的青年,连呼吸仿佛都停滞了。片刻后,她忽地大口喘气,浑身颤抖,由于吸进大量冷气,她捂住胸口开始猛烈地咳嗽,身影仿佛要随着飘下的雪花落地而倒。身后的女人冲过来扶住她,“您没事吧?”
救护人员们关上了门,救护车正在发动。女人呼喊阻拦,但还是没能起作用,救护车已扬长而去。
警员看见这边的情形,正准备过来——
“赵老师!”一众声音自身后响起,“赵老师您怎么了?!”
“赵老师,您还好吧!”
“这是发生什么了?”
……
“赵老师,您怎么样?”一道朗润的声音传进耳中。
赵老红了眼眶,她抬起头,哽咽地叫道:“延生!延生!你是延生吗?”
苏延生轻轻握住赵老的手,温声安抚道:“我是延生,我在这呢。”
她眼角闪过泪花,不住地摇头,“你不是……不是!”
她推开众人,步履蹒跚地朝九台阁走去。她掏出钥匙,哆嗦地打开铁门,踽踽行过石子路,她不理会旁人的呼唤,自顾自地向前走,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走至尽头,她推开朱红木门,行过大堂,登上戏台。
终于,她停下脚步。
老人缓缓地坐下来,低头抚摸过陈旧的地板。这一踩,就踩过了多少光阴年岁。
再抬头,她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叫过她云旭了。她原以为,在这世界上,知道她本名叫秦云旭的人全都死去了……
是他吧,是他吧!她在心里嘶喊。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板上,她放声大哭,像曾经那个自以为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一样哭着。
她哭啊,哭啊,
哭豆蔻年华,青春岁月;
她哭啊,哭啊,
哭铅华洗尽,物是人非。
她泪流满面地望向远处的故人。终是前尘化冻,淹没过整座楼阁。而旧梦惊起了尘土,春梦再不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