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 ...
-
沈觉是在一个柔软的床上醒来的,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房间里,心如死灰的一瞬间他觉得左手的手臂相当酸痛,随后目光下移,一只手正握着他的手臂,那不是英树的手,这只手的指甲修剪整齐,修长有力,指腹和手掌处有些粗糙。他隐约记得这只手覆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干燥且温暖,带着一丝檀木的味道,是陆时常用的那个香水味。似乎是有所察觉,趴在床边的人睫毛轻轻颤动着,随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一瞬间对方却突然红了眼眶。
“你醒了啊…”陆时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全身上下的酸痛感在一瞬间袭来,他却来不及顾及,先是轻轻松开了抓着沈觉手臂的那只手,他又低声道歉,“对不起。”
沈觉没有说话,他盯着面前的人,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是陆时,是他。身下的床无比的柔软,羽绒被包裹着的身体也非常暖和,手上的血渍已经被全部清洗干净,甚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好像回到了婴儿时期,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四面八方包裹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太多话想要说,正准备开口时却鼻子一酸,眼泪直接砸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陆时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摸床头的纸巾,却被沈觉一把抓住了手臂。他慌张地低头望去,对上一双溢满泪水却暗淡无光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
“我在哪?”沈觉问道,他甚至感觉不到有什么情绪,只是眼泪还在不停地留下,开口的瞬间像是有刀片在割自己的喉咙,清晰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胸口有什么东西开始上涌,无端的暴躁开始充斥他的全身。
“在酒店。”陆时抽出纸巾擦了擦沈觉脸上斑驳的泪痕,又用手背贴了贴沈觉的额头,“还好没有那么烫了。”
“别担心,事情都处理好了。”陆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旁边倒水。
转身的一刹那一个遥控器直直向自己这边飞来,闪躲过去后他听到了遥控器在身后墙壁上碎裂的声音。
“你还回来干什么?”接着是沈觉撕心裂肺的吼声,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颤动的脖子上布满青紫色的痕迹,胸口剧烈起伏的时候眼泪又随着脸庞滑落,“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那?”
陆时先是撇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遥控器,接着望向坐在床上的沈觉,下一秒他将手中的玻璃杯狠狠向地上贯去。
刺耳的碎裂声像是给这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沈觉立马呆愣着捂住了嘴巴,面前人的表情严肃了下来,接着他看到一股火气正在陆时琥珀色的眼底疯狂燃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时,就算是之前闹成那样,他也只是淡漠冷静地面对,眼前的陆时是如此的陌生,愤怒的火焰像是在灼烧整个房屋。
陆时站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他看向一侧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走回了床边。陆时伸出手用力捂住沈觉的嘴向后摁去,出乎沈觉意料的是后脑撞到的不是床板,是陆时垫在后面的另一只手。
“你听好了,沈觉。”陆时牢牢盯着沈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你要是再提一个‘死’字你这辈子别想走出这个房间。”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时继续捂着沈觉的嘴,他能感觉到手下的人开始颤抖,眼泪一滴又一滴的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但他还是咬咬牙继续说道,“老子忙活了一整天给你救活过来,你想怎么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死,门都没有。”
接着他松开了摁在沈觉脸上的手,沈觉的白皙的皮肤上立马出现了几道淡红色的手印,陆时的呼吸声也愈加急促,他将手撑在墙上,巨大的阴影把沈觉笼罩。
沈觉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依旧从眼眶里落下,情绪崩溃的那一瞬他抱着膝盖将脸狠狠埋进了被子里,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哽咽声,身体也不断地抽动着。
望着面前这个颤抖的身影,陆时突然冷静了下来,懊悔感突然从心底爆发而出,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听到沈觉说到“死”,他真的无法想象昨晚要是没回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接着他站起身,走到床边的的沙发上跌坐下来,低下头颓废地将手插入头发里一阵揉搓。
“你为什么要突然就走?”接着他听到沈觉的尖利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那张可怜的小脸,自己亲手掐的红印越发清晰,嘴角擦破的地方被泪水浸湿,凌乱的头发挡在眼前,狼狈不堪的沈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你把我当路边的狗吗?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
陆时愣住了,沈觉的话像一根又一根的针扎进他的心口,前天准备好的说辞一瞬间被他忘了个干净。他缓缓抬头来向前看去,沈觉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猎人”,陆时看到那是自己。
“不要。”陆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动,他从沙发上站起,向床边移动过去,“不要这样….”,不顾沈觉的挣扎,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剧烈的疼痛袭来,沈觉正推搡着他,用力在自己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血渍晕染开来,陆时吃痛地皱起了眉头,却还是没有松开手。
“我不知道…沈觉,我不知道为什么…。”陆时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发出一个声音似乎都异常艰难,“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觉。”
“你可以和我发火,可以和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但你不要不理我。”陆时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感觉此刻自己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在沈觉的面前所有的逻辑和冷静全部崩塌,他像个犯了错后手足无措的小孩。
随后他低下头去,他不敢看沈觉的眼睛,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态说道,“我走是因为我害怕了,沈觉。我回来是因为我想见你,因为你…”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很重要。”
随着是面前人沉重的叹息,陆时感觉到沈觉不再挣扎,只是小声呜咽着,手无力地攀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
“你骗我。”沈觉轻声说道,“你骗我的,对吗?”陆时不解地抬起头,沈觉的眼睛彻底黯淡下来,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瞳孔失焦地越过陆时看向后方,“你也想和他一样把我关在这里吗?”随后他又自嘲似的轻轻一笑,抬头看向天花板,“你说我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房间?”
“什么?”陆时迷茫地看着沈觉,随后联想到了昨晚的事情,恐惧的感觉顷刻间席卷大脑,他呆愣在那里,甚至能感受到背后沁出的冷汗划过皮肤。他很聪明,他也恨自己的聪明,恐怖的猜想在这一瞬间印证,所有事情都关联在了一起。
他想起医生在早上过来时给沈觉检查了身体,又给他换了衣服,那时自己刚从门外接完电话回来,医生在跟他说只是精神上的刺激比较严重,还有点发烧。他刚舒了一口气后又看到医生挪揄的表情,“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虽然已经恢复好了,但是依旧留下了很多疤痕。”听见那道沉重声音,整个人又一瞬间陷入了困惑和不安,而且律师也在通话的过程中隐晦地提到了一些事情。
现在这个事情似乎有了答案,同时也解释了沈觉为什么抗拒别人碰他,沈觉为什么对在酒吧那晚的他大发雷霆,昨晚的那个人到底对沈觉做了什么,他手上的伤疤是怎么产生的,一切都清晰明了地呈现在了眼前,串联成一个噩梦般的事实 。
陆时颤抖着收回了手,他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来任何话。面前的人跪坐在床上,轻轻抬起下巴,露出最脆弱的脖子,斑驳的青印和划痕布满了皮肤,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但他的表情没有恐慌,却是冷漠和麻木,干裂的嘴唇上沾着刚刚的血迹,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屑地蔑视着这糟透了的人生。
陆时定了定神,收回了半跪在床上的那只腿,退回到了沙发上。他扶着额头思考了一会,沉重的喘息声占领了整个房间。曾经轻松越过各种高难度考试和比赛的脑子现在就像上了锈,这是他长久以来想要探寻的真相,现在就这样鲜血淋漓地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却因为惊恐说不出来一句话。
墙上的钟发出细小的机械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时感觉到自己的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恐惧的感觉依旧狠狠禁锢着自己。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沈觉,哪怕是他身上任何一处的伤疤,都只是在那万丈深渊里最不值一提的一秒。
他想逃离这里,想抛下这一切,手脚却都完全失去行动力。你已经逃跑了一次,还要再逃第二次吗?陆时听到自己这样质问着自己,他后悔那时没有勇气去和沈觉问个清楚,后悔为了逃离那种压抑的氛围搬了出去,否则昨天晚上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可以站出来保护沈觉,而不是在沈觉被伤害后姗姗来迟。他不可能再离开一次了。
“沈觉。”整理好思绪后,陆时嘶哑着声音开口,他依旧用手撑着额头,但却无法继续说下去。最终陆时抿了抿嘴,抬起头看向了沈觉,“我没有骗你,我都知道了。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了,都过去了,事情我都解决好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我不是他,我是陆时。”说着,他艰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半跪了下来,微微抬眼看向那双被头发盖住的黑色眸子,试探性地伸出了手,“我是陆时,我是你的室友,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朋友。”停顿了一下后,陆时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轻声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可以相信了,那你可不可以试着相信我一点,一点点也好。”
随后他低下头去,他不知道沈觉会有什么反应,是冷漠地不屑一顾,还是继续对他劈头盖脸的谩骂和质问,这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做了目前能做到的一切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温度让陆时的心中一惊,震颤的那一秒里好像漏掉了一拍的心跳。他抬起头,看到沈觉的手蜻蜓点水般地触碰着他的指尖,随后缓缓地覆盖在了他的半指处。
“真的吗?”沈觉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道,陆时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发快速,耳尖开始翻起烫意。
“真的,我保证。”陆时勾起手指,仅仅是轻握着沈觉的指尖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略带酸涩的笑意,“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忘记你。”
沈觉躲在被子里,头脑一片混乱。是陆时的及时出现他才能在这里还安然无恙的活着,可是就是很委屈,委屈这个自己好不容易接纳和依赖的“朋友”之前不告而别,他也很恐惧,恐惧过往的种种事情会再次让陆时再次离开,这些复杂而混乱的情绪互相掺杂在一起,统统化成了刺向陆时的利刃。甚至他还把陆时的行为联想到了英树的身上,羞愧的感觉让他的脸在被子里变的通红。他当然知道陆时不会,可是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怀疑和否定又在心底扭曲,无助和迷茫侵袭全身。他慢慢扯下裹在身上的被子,望着陆时轻轻握着他的手,然后看向了那双湿露露的琥珀色眼睛。
房间的灯光昏暗,陆时的眼睛却澄澈且明亮,泪水打湿的眸子像宝石一样泛着柔柔的光,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坚定又温柔,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给我点时间。”沈觉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向了一边,他很想去抱一抱陆时,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可是他不能,他甚至没法反手去握紧搁在那只手,阴影依旧没法从心头散去,脑海里还是会忽闪过那些恐怖的片段。陆时说他是很重要的人,陆时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独特的呢,沈觉挫败地低下头,他无法应对这些复杂的情绪,他还是没法原谅陆时的不辞而别,又在怨恨自己没法把这一切坦然地说出口。
陆时长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的沈觉又变回了那个神秘的黑猫,没有再对着他龇牙咧嘴,但他的心思却也不得而知。沈觉一时半会不可能完全接受自己也是情理之中,虽然有些失落,但陆时感觉心里的温度在回暖,哪怕沈觉只是小小地挪动一步,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的宽慰。
他站起身来,从床头柜上拿出体温计,递给沈觉,轻声说道,“你的脸还是很红,量一□□温看看。医生说明天要是再高烧就要吊水了。”想了想之后他又补充道,“暂时不回去是因为警察也需要取证时间,换个环境对你也好,医生是我妈妈的朋友,她是个很好的阿姨,等你病好了,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我们就回家好吗?”
沈觉接过体温计,迷茫地抬头看了看陆时。听到陆时还把那里称之为“家”,他确实触动了一下,印象里这个人总是大咧咧的,偶尔还有点幼稚,此时却显得游刃有余,明明也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却像是一个长辈一样冷静地处理着这一地烂摊子。
陆时似乎看出了沈觉的疑惑,大咧咧地咧嘴一笑,“好了,别管了,我说了我可以都处理好的。”他想伸手揉一揉沈觉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下了手,随后尴尬地收了回去。
沈觉低下头抿了抿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嗯”,然后缓缓躺下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线跟随着陆时的身影看着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拿起了电话,找人来清理地上的玻璃残渣,顺便叫了一些餐食。
“你要饿了就吃一点,或者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再睡一会。”陆时放下电话,朝沈觉露出一个微笑。沈觉看得出来,他再努力隐藏自己的疲惫也无济于事,陆时的眼下泛着乌青,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手指的骨节处全是红痕,可能他昨晚压根都没睡,忙着摆平那场意外。
有人来收拾了一地的碎渣,然后送来了餐食。是鳗鱼饭,沈觉坐在桌子旁,盯着这整整一盘精致的饭,回想到上次和陆时一起吃的那次鳗鱼饭。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特别信任这个公子哥,觉得他神经大条又爱挥金如土,可是慢慢的他发现陆时也会做饭,也会打扫房间,甚至顺手能换了他的烟灰缸,会在自己抽烟抽多的时候像个长辈一样教训自己,也会像要好的朋友一样坐在他旁边听他弹琴,陆时真的很不一样。
沈觉沉默的吃着,余光撇到坐在沙发上的陆时,他眉头紧皱地对着手机不断地打字,脸上一片阴沉,也许是在联系律师,也许是在和医生沟通,看起来焦虑又烦躁。
“陆时。”沈觉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
陆时听到沈觉的呼唤,立马抬起了头,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平和的表情,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沈觉继续说下去。
“我…”沈觉咽了咽口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好像他俩中间有太多的事情要谈论,碎掉的玻璃杯,他打了陆时的那个晚上,陆时的不告而别,但无疑谈论的过程中又会触碰到那些不愿提起的往事。
陆时看着沈觉挪揄,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不想说的话就不说,没关系。”
沈觉只得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开始机械地咀嚼,这个鳗鱼饭怎么吃怎么没有味道,也许是自己发烧了味觉衰退,也许不如他和陆时一起吃的那一顿好吃。
吃完饭后沈觉又回到了床上,量完体温后他把温度计递给了陆时。
“好一点了。”陆时举着体温计端详着,“但是药还是需要吃”随后他又打开床头柜把各种药品一一码好,跟沈觉说吃药的剂量和时间。
然后陆时拎起仍在沙发上的外套和背包,换上鞋子,转头看向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沈觉,扑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沈觉感到昏昏欲睡,但还是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去哪?”
“昨天走的比较急,你的东西我都没拿过来,我回去拿一下东西。”陆时走到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沈觉,“有事给我发消息。”随后他转身要走,却被袖子的牵扯感引得一顿,回头看向沈觉。
“那个…”沈觉显得有点尴尬,他咬着嘴唇移开了视线,“我好像把你的line删了。”
陆时愣了一下,突然也想起来了这个事情,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沈觉的手机,随便捯饬了两下就解开了锁,然后直接打开line添加好友,再把手机撂还给了沈觉。
“好了。”陆时把手机揣回兜里,正准备要走,又听到沈觉喊他。
“你什么时候偷看的我手机密码?”
“……”一阵尴尬的停顿,陆时挠了挠头说道,“我猜的,你这种人应该只会用自己的生日吧?”
“嗯?”沈觉皱起了眉头,虽说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他是用质问的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说过的。”陆时没好气地笑了出来,“你自己都不记得?”
“是吗?”沈觉有点理亏,随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陆时再次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又被沈觉喊下来,这下连沈觉的脸都看不见了,全被埋到了被子里,他只能听到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说道,“帮我从抽屉里拿两包烟。”
“不是?”仗着沈觉看不见自己在哪,陆时直接跨步回到床边,一手摁住了被子下沈觉的头,“你都这样了还抽?你想都别想。”随后等沈觉还没从被子里爬出来,他三步并两步直接跑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沈觉在被子下努力把手脚伸长都够不到床的边缘,虽然头昏脑胀的但他还是没法在床上入睡,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了睡了很久很久,但空无一人的房间此刻在他眼里格外的空旷和恐怖。
突然舌头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疼痛,可能是吃了消炎药或者别的药物他的感官变得很迟钝,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几天前才穿了舌钉,姐姐叮嘱过他不要吃鱼之类的食物,好像刚刚在吃饭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又刮倒了那里,他走到镜子前伸出舌头检查起来,舌头还是有些肿,钉子的周围有点泛红。
沈觉回到床上拿起手机,看着手机上的中文手写输入法陷入了沉思,什么棉签,无酒精漱口水之类的写法他压根不会,犹豫片刻之后他发了一条语音过去让陆时帮他带过来。
陆时几乎是秒回了一个OK的手势,沈觉也给他回了一个OK,随后把手机撂在了一边。
他无聊地开始在这个房间里转悠,走出房间后他路过客厅,又转身绕进了办公区,陆时的电脑还在那里开着,屏幕上显示着邮件箱,密密麻麻的英文堆积在一起,另一侧还显示着陆时的备忘录,中英文混杂在一起,沈觉看着像是天书。他能看懂几个字,唯一凑一块能认识的词是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陆时的备忘录里,好奇心驱使下他折返回房间拿起了手机,回来小心地对着电脑拍了个照,然后把文字粘贴到翻译软件里。
【给沈觉买新的杯子】
啊,杯子。他想起那个被他打碎的黑猫杯子,舔了舔嘴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陆时离开的时间,是在他打碎杯子出门的那天,难道陆时是误会了什么吗?虽然那个时候实在是状态太过混乱,他也承认第一时间不想面对那个破碎的杯子,碎裂的玻璃渣像是酒吧那天陆时离开后的后巷,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和陆时之间也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所以看到杯子被打碎时他选择置之不理,看不见就是没发生。
有很多事情要和陆时说,沈觉也知道可能说开了就好了,但他还是没法接受那张写着晚安的字条,不辞而别的陆时和空旷的房间。想到这里沈觉的头更疼了,但他不想回到床上,他讨厌酒店的白色床单,光是一个人待在上面就能有无数糟糕的记忆开始蚕食他的身体。
索性他坐在办公椅上把那张备忘录全都翻译了一遍,基本上都是陆时专业和工作相关的事情,他似乎有一个自己的项目正在运营,然后就是和律师还有医生预约的时间,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备忘录的末尾给自己买杯子的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觉就这么蹲坐在电脑前面,盯着角落里小小的备忘录页面,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解冻。他讨厌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地方,唯独坐在陆时的电脑前才有点宽慰。
随手从旁边拿来纸和笔,他在上面涂涂画画打发时间。他画了一个相机,一台电脑,一只狗,想了想之后又加上了一口锅。这是他印象里的陆时,虽然现在还没办法彻底原谅他,但是一码归一码,这次陆时救了他,这是他必须要道谢的事情。
想到昨天晚上神智不清间陆时把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一遍又一遍在耳边低语教他怎么调整呼吸,宽大有力的手掌掠过自己的背脊,他从未有过如此安心的时刻。但今天下午陆时对自己发火了,他把杯子摔碎在地上,沈觉讨厌听玻璃碎裂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也是每次在制造完这种声音之后就开始打自己的母亲,他当时总是被母亲护在身后,记忆已经有点模糊,只记得那时小小的他就已经会熟练地处理伤口了。
想到这里沈觉撇了撇嘴,又在纸上画了一个碎掉的玻璃杯,然后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最后他在角落里用日文写下一句“谢谢”,想了想陆时可能看不懂,又在下面标注了一行“thank you”。
怎么会有这么全能的人。沈觉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思考陆时这个人。陆时是高不可攀的完美,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做的井井有条,有钱有脑子还有…一张不错的脸。区别于他在日本见到的类型,陆时个子很高,体格也很健硕,他还有一双漂亮温柔的琥珀色眼睛。陆时也会难过,也会生气,尽管大多数时间他都表现的平静又谦和。太完美了,无懈可击的完美。
想到这里沈觉用笔敲了两下桌面,他困惑于陆时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一个世界,但陆时就是想掺合进来,他起先觉得陆时是在看他笑话,随后又觉得这个公子哥可能只是想要一个小跟班,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已经无法理解陆时的动机了,不惜搭上时间和精力,甚至是生命安全地要帮助自己?
沈觉轻轻对着电脑念叨了一句“傻子”,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反正现在也头痛欲裂。他离开了电脑桌,又晃悠回客厅,靠在沙发上打开手机随意滑动着,点开自己的备忘录,置顶的那一条印入眼帘的瞬间他还是打了个冷颤。那是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时候写下的,短短三个字,杀了他。
不出意外的话英树应该已经被陆时交给警察了,沈觉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有痛感,他不是在做梦。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了大脑变得迟缓,他甚至觉得昨天的事印象都快模糊了,甚至下午和陆时撒的气都烟消云散了,他现在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在等自己的好朋友来家里玩,心情异常的平静。
随后他把手机放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发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陆时应该已经猜出来百分之八十了,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但他还是轻轻带过了,没有过分的安慰也没有惊恐的抗拒,他的表现冷静得有点可怕。诚然陆时相当的聪明,沈觉已经想不出来比他这个更能让自己觉得舒适的反应了,但他也是很蠢,他好像把这件事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觉皱了皱眉头,他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问陆时到底后面是怎么处理的,英树不是一个人,他们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放高利贷给他父亲这么简单,这点他再清楚不过了。恐惧瞬间袭来,沈觉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立马拨通了陆时的语音电话。
他在心里默念着时间,从一数到了十,陆时还是没有接电话,他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他还是咬牙数着数,终于在数到十五的时候电话传来了叮的响声,随后是陆时有些紧张的声音,“怎么了?”
“你在哪?”沈觉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了,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回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了,大概两分钟吧。”陆时说道,“出什么事了吗?你听起来不太好。”
“我知道了,你快点回来,我没事。”沈觉顿了顿,又觉得不太放心,随后补上一句,“定位发给我。”
“啊?”陆时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电话那头已经传来挂断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一头雾水。但想了想还是发了个实时定位过去,上面显示沈觉正在观看。
也许是什么东西着急要?陆时不解地关上了手机,两分钟后车子停在了酒店的门口,司机帮他把行李箱搬下交给门童,陆时顺手分了两份小费递给他们,转眼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觉只穿了一套睡衣就站在酒店的门口,看到自己的瞬间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陆时快步走了上去,还不等沈觉开口他的手就直接摁在了沈觉的额头上,随后有些急躁地看着沈觉说道,“你还在发烧就穿这么少下来?你疯了吗?不是说让你在房间躺着吗?”
出乎意料的是沈觉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还嘴,他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下,接着伸手抓住了陆时的手就把他往电梯间那边拽去,“快点,上楼再跟你说。”
站在电梯里陆时捏了捏太阳穴,一天一夜基本没合眼,他确实已经疲惫极了,但看着沈觉他还是放缓了语调,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回房间说。”沈觉盯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心中的忐忑逐渐放下。电梯停下,沈觉又拽着陆时走进了房间,砰的一下摔上了门。
陆时给他这一套搞的实在是有些懵了,只能任由沈觉把他拽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揉了揉眼睛,不解地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沈觉站在陆时面前先是捏了捏鼻梁,又是揉了揉头发,来回踱步了几下,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又显得相当急躁。
“你坐下来慢慢说吧。”陆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看起来不是小事,他的态度也逐渐严肃起来。
“不,不用。”沈觉摆了摆手,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几乎用最快的语速说道,“我知道你已经猜了个十有八九了,我不跟你赘述过去的那件事情,但是昨天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继续插手了,你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是你听我的,这件事你继续掺和下去没有好结果的。”思考片刻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他直直地看向陆时的眼睛,“你要不还是回中国去吧。”
“为什么?”陆时问道,声音也沉了下去,“你解释清楚。”
“不为什么,陆时。”沈觉也急燥起来,“不只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的事情,这背后有很多你根本没法想象的事,不是你能解决后果也不该你来承受的。”
“那你呢?你来承受吗?”陆时抢过话头,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是准备和他同归于尽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随后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来,“那我怎么办。”
沈觉愣住了,一个人生活了三年,期间几乎没人在意他的死活,就算是心情不好逃课的一周除了学校的通告甚至都同学发现自己没来上学,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一个人,还只是来住他房子的室友,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在乎他。这种感觉简直是说不上来的令人震惊和奇怪,堵得沈觉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说事情。”陆时叹了一口气,牵起沈觉的衣角在手里把玩,然后他抬头望向沈觉,语气里带着几分坚定,“高利贷,毒品,还有…”他不想说那个词,怕触碰到了沈觉的痛点,“反正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的律师团队很厉害,还有一些其他的人脉,他们不过是一个小的下线,我有分寸,而且没人知道是我在做,这事儿我说我来解决我就有把握解决。”
“啊,”沈觉用手撑着疼的快要裂开的头,他感觉自己听不懂陆时在说什么,但这人似乎是铁了心的要去搞这个事情,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事情。”
“那你在担心我吗?”陆时看着沈觉的脸,眨了眨眼睛,突然咧嘴一笑,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觉低头看去,陆时真的就跟那个杯子上画的金毛狗如出一辙,好像在他嘴里搞定这个事情就跟小狗跑出去捡了个飞盘一样简单,表情也像是一个等主人夸赞的小狗一样。沈觉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后变扭地说道,“算是吧。”随后又立刻补充道,“但我更怕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千刀万剐的。”
“他们才不会呢。”陆时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沈觉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耳尖都红得像要滴血了一样,“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可真厉害。我爸从小就教育我,男孩要有骨气有担当,要保护好…”突然他顿住了,因为他想起来老爹下半句话是“保护好自己最爱的人”,然后他把这个词替换成了“重要的人。”
看着沈觉还是站在那里,眼神飘忽,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陆时扯了扯他的衣角说道,“你不要有心里负担,我做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
“啧。”沈觉轻轻拂开了陆时的手,随后走到陆时的旁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指点了点陆时的脑门,“肉麻死了你能不能闭嘴。” 然后他转过头去,小声说道,“你可别死了。”
半晌身后没有声音,沈觉回过头来,发现陆时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才想起陆时几乎是一天一夜都没合眼,备忘录上的时间标注着不同的时区,他真的是熬了一整夜去来回联系不同的人,不管是为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是自己的项目,丝毫没有松懈过一秒。
沈觉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面前已经进入梦乡的陆时,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开始和母亲吵架,嗜赌的人就是会越来越疯狂,从最开始偷家里的钱,然后借贷,然后把整个家闹的鸡飞狗跳,又是酗酒又是家暴,最后逼走了母亲,又祸害了他。从那个魔窟逃出来之后他联系上了自己还在日本的舅舅,舅舅不愿意告诉他母亲去了哪里,但还是好心给了他一个住所,能让他把书读完,他想要的不多,他只想要那天出现在酒店房间的所有人都去死,随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有人说可以帮他,有人在乎他的生命,有人说他很重要,所以他必须得活着,哪怕只是为了那一句“很重要”。陆时拿出手机,删掉了备忘录的第一条。
想把陆时抬回床上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沈觉只能把床上的被子抱到客厅来,铺在陆时的身上。随后他只觉得头越发疼痛,整个人要晕过去了,翻箱倒柜地找到了陆时行李箱里面的毛毯,披着毛毯一头栽进松软的大床里。好像睡在床上也没有那么糟糕,柔软的毛毯里有阳光和檀木的味道,他把脸埋了进去,困意也立刻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