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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数字与帆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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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伦敦,秋意已浓。泰晤士河上弥漫的晨雾带着刺骨的凉意,将两岸的仓库与烟囱都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金融城的红砖大楼里,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壁炉里的橡木噼啪作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空气中飘散着雪茄与皮革混合的独特香气。
温斯顿坐在他那张专属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完成的季度结算报告。墨迹已干,字迹工整如印刷体,每一笔收支都清晰可溯,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最严苛的推敲。这份报告,是他过去三周心血的结晶,也是他递给H先生的一份完美答卷。
H先生走进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份放在他案头的报告。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轻轻晃动。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河面上缓缓驶过的帆船。他的办公室里,最显眼的装饰品,就是书架上那艘精致的黄铜帆船模型,船帆鼓胀,仿佛随时要破窗而出,驶向未知的蓝海。
“完成了?”H先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是的,先生。”温斯顿站起身,语气平静。
H先生走回来,拿起报告,快速翻阅。他的阅读速度极快,但眼神锐利,显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几分钟后,他合上报告,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怀特,你的敏锐,超出了我的预期。”H先生将报告放回桌上,踱步到温斯顿面前,“你不仅找出了前任留下的所有错误,甚至还优化了我的成本结构。那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退款,为我们换来了一个长期客户。这很了不起。”
这是极高的赞誉。温斯顿微微颔首,没有表现出丝毫得意。“我只是把事情做对了,先生。”
“不,你做得远不止于此。”H先生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让我看到了数字背后的故事。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条条通往利润或亏损的航道。”
他转身,指向书架上的那艘帆船模型。“我的生意,就像这艘船。数字是它的龙骨,决定了它能否在风浪中屹立不倒。但仅有龙骨是不够的,怀特。我还需要能看清风向、能读懂洋流、能为我找到新港口的人。”
H先生停顿了一下,直视温斯顿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异常直接:
“所以,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埋头算账的学者,怀特。我要的,是一只手——一只能帮我打开东区市场的手。”
温斯顿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H先生欣赏他的专业,但并不满足于此。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将专业能力转化为商业价值的执行者,而不仅仅是记录者。
“东区……”温斯顿轻声重复,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拥挤的通铺、浑浊的河水、哈德森那张体面而冷漠的脸、老乔货栈里堆积如山的廉价杂货……
“是的,东区。”H先生坐回他的皮椅,十指交叉,“那里有数十万人口,是一个巨大的、未被开发的市场。但他们消费能力低,信息闭塞,对任何外来的东西都抱有天然的警惕。我的商品——优质的南美咖啡、精美的波斯地毯、甚至是最普通的棉布——在那里都卖不动。我的代理人,要么被当成骗子赶出来,要么被本地帮派敲诈得血本无归。”
H先生的眼神里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我需要一个懂他们的人。一个能融入其中,却不被同化;一个能看到机会,却能悄无声息地抓住它的人。怀特,你在东区长大,又在格雷学院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你就是那只手。”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一旦失败,他不仅会失去这份高薪的工作,更可能在东区彻底失去立足之地。哈德森绝不会允许一个“叛徒”在他的地盘上为外人做事。
温斯顿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车、行人、小贩……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而真实。
“H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强行‘打开’市场,只会激起反弹。东区不需要征服者,它需要的是……嫁接。”
“嫁接?”H先生挑眉。
“是的。”温斯顿转过身,眼神清澈而坚定,“不要试图把您的商品直接卖给那些最穷苦的人。他们买不起,也信不过。我们要找的是东区的‘中间层’——那些小学教师、印刷工、码头小工头、杂货店老板。他们有一定的积蓄,也有一定的见识。他们是东区的意见领袖。”
他走到H先生的书桌前,拿起一张空白的纸,用鹅毛笔蘸了墨水,开始画一张简单的示意图。
“第一步,精准投放。比如,您的南美咖啡,不要去贫民窟叫卖。而是免费提供给格雷夜校的师生,或者东区几家口碑好的小咖啡馆。让他们先尝到好东西。口碑,是最好的广告。”
“第二步,建立信任。通过这些‘中间人’,我们可以收集真实的反馈,了解他们的需求和支付能力。然后,再推出符合他们预算的小包装产品。比如,一便士一包的速溶咖啡粉,而不是一磅装的整豆。”
“第三步,低调渗透。不要挂您的招牌,不要搞盛大的开业典礼。就在老乔的货栈里,辟出一个小角落,作为您的‘东区分销点’。由我来管理,用最朴实的方式记账、收款。人们会觉得,这只是老乔生意的延伸,不会有戒心。”
温斯顿放下笔,抬头看向H先生。
“H先生,东区的市场,不是用蛮力砸开的门,而是一扇需要耐心和技巧才能推开的窗。我们要做的,不是‘进入’,而是‘融入’。让您的商品,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外来入侵者。”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H先生盯着那张简单的示意图,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他见过太多宏大的商业计划,充斥着各种时髦的术语和夸张的预测。但温斯顿的方案,没有一句空话,每一步都扎根于现实的土壤,充满了对人性的洞察和对细节的把控。
“嫁接……”H先生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容,“怀特,你真是个天才。”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艘黄铜帆船模型,郑重地放在温斯顿手中。
“这艘船,叫‘信天翁号’。它曾载着我的第一桶金,从伦敦驶向布宜诺斯艾利斯。”H先生说,“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我希望,你能驾驶它,为我驶入东区那片未知的水域。”
温斯顿低头看着手中的帆船,黄铜冰冷而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礼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授权。
“我会尽力,先生。”他说。
“不,”H先生摇头,眼神锐利,“我相信,你不是尽力,而是会做到。”
接下来的日子,温斯顿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紧凑。
白天,他依然在H先生的办公室处理核心账目;下午和晚上,则全身心投入到“东区计划”中。他先是说服了老乔,在货栈最不起眼的角落清理出一个小小的货架。然后,他亲自设计了最朴素的包装——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商品名称和价格,用最便宜的牛皮纸包裹。
第一批货物,是五十包一便士的速溶咖啡粉,和二十卷结实耐用的平纹细布。
他没有做任何宣传,只是在格雷夜校下课时,悄悄递给艾米丽老师和托马斯各一包咖啡。“试试看,不收钱。”
第二天,艾米丽就在她的课堂上,用这种咖啡招待了来访的督学。督学赞不绝口,问她在哪里买的。消息就这样,像涟漪一样,在东区的知识分子圈子里扩散开来。
一周后,老乔货栈的那个小角落,开始有熟客上门询问。
“听说这里有好咖啡?”
“是老乔的新货吗?”
温斯顿总是微笑着点头,递上商品,收下一便士。他的态度谦和,话语不多,让人感觉无比踏实。渐渐地,这个小角落成了东区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H先生派人暗中观察了一周,回来汇报时满脸不可思议。“先生,他什么都没做,但东西就是卖出去了。而且,口碑好得惊人。”
H先生笑了。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一个月后,H先生将温斯顿的日薪提升至两先令,并正式任命他为“东区市场特别顾问”。这个头衔没有对外公布,但在H先生的核心圈子里,已经无人不知。
老乔看着货栈里日渐增多的客流,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月底结账时,多分给了温斯顿一成的利润。
格雷学院的师生们也感受到了变化。亨利牧师在一次课后,意味深长地对温斯顿说:“你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连接两个世界。这很好,怀特。记住,无论你走得多远,格雷学院的灯,永远为你亮着。”
温斯顿点头致谢。他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一条钢丝上,一边是H先生的商业帝国,一边是东区的烟火人间。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数字和人心之上。
哈德森自然也察觉到了老乔货栈的变化。
他来找过几次,眼神阴鸷地打量着那个小货架,质问老乔是不是跟外人合伙。老乔只是慢悠悠地拨着算盘,回答:“这是我外甥的副业,不碍事。”
哈德森将信将疑,但他找不到任何把柄。温斯顿的账目干净得无可挑剔,所有的交易都记录在老乔的总账之下,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只能悻悻离去,心中却埋下了一颗更深的忌惮的种子。
某个雨夜,温斯顿独自一人留在货栈,核对当天的销售记录。
煤油灯的光晕下,他面前摊开着两本账簿:一本是H先生的,记录着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利润;另一本是老乔的,上面只有简单的“进”、“出”、“余”。
他合上账簿,走到窗边。雨滴敲打着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枚H先生给他的、象征身份的黄铜徽章,又看了看墙上老乔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黑暗中抄写别人思想的影子。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这张网,一边系着金融城的帆船,一边扎根于东区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