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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Chapter 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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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安要找莱茵·穆勒这通电话不是被监听的,而是萨沙站在门外听到的。那天他本来想找尤利安一起用晚餐,索尼娅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了。
他听到尤利安一字一句地说,找到他,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萨沙突然笑了,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也许有吃醋的成分,但更多的连他也说不明白。而后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尤利安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但萨沙却觉得,尤利安只是碍于自己在犹豫。
就跟以前和索尼娅那样,但这一次不同的是,萨沙明显感受到,尤利安对那个孩子有了感情。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掩藏,但他越是掩藏,这份感情在萨沙眼里就越是明显。
这是1946年,萨沙已经成为少校,就职于第二总局,他和尤利安在苏联政治体系中逐渐站稳了脚跟,他们开始着手组建自己的势力。这一切都被好友索尼娅看在眼里。
会树立很多敌人的。她友善地提醒他们,可他们却对权力有着如饥似渴的需求,就像水对于沙漠中的旅人一样。后来索尼娅才明白,他们心中的仇恨需要释放,而释放仇恨,则需要权力与地位。
一内一外,一明一暗,他们配合得很好,扳倒了很多敌对势力,甚至到最后连他们的“恩师”贝利亚也死在了他们计谋之下。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丧失往日的坦诚相待,有了自己的秘密。
萨沙的秘密,是他已经成了“奥洛夫”。
尤利安的秘密,是他在脑海里对一个人思念若狂。
在寻找莱茵·穆勒不了了之后,萨沙将这道讯息告诉了他的旧友理查德。或许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来到尤利安身边,萨沙想。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个计划,这种类似于“美人计”的计划在当时十分常见,但从来没有深入过军衔如此之高的军官中。
他们需要详细周密的计划,就在美国人计划定下后开始执行的当晚,萨沙就将这个秘密通过线人告诉了一个潜伏在CIA的克格勃,然后转达给了乔治,被送到了当时已经是驻德军团二把手的尤利安耳朵里。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萨沙秉持着在死人堆里挖出艾伦时的那道想法,他在反叛。
反叛这个世界,反叛和尤利安之间的感情,反叛自己。
他背叛了苏联,但又未完全投向美国。不仅是有关寻找莱茵的计划,这么多年他传达给理查德的情报都是真真假假,弄得美国人云里雾里,并且他诱导美国人修建窃听苏军的柏林隧道,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转头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乔治,被尤利安得知。
而乔治拿着那个情报,一直以为是自己破解的普通密码,殊不知特殊密码是被萨沙破了转头再发给他。他就像一只夜行动物潜伏在沼泽地的黑夜里,没人知道是他,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他。他只是玩弄一切,无论是苏联美国英国德国,甚至尤利安都不能逃脱。
他觉得自己很恶劣,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让尤利安痛苦,但他觉得让尤利安恨自己也是好的。因为他早就打算去死了,这个想法从未离开过他。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取下这条一次次被尤利安救回来的命,除了尤利安本人。
所以说,他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在他脑海里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一点他多次暗示过尤利安,他觉得他应该有所心理准备。可无论萨沙怎样留下自己背叛的痕迹,比如来自波兰的围巾,比如他在受尤利安嘱托去照顾莱茵之前就已经私自见了他,可尤利安总是不怀疑他。
这让他很无助,而更让他无助的是,他自己。
当你要玩弄整个世界时,等于也要把自己玩弄其中。
首先是艾伦,那个红发男孩。
当理查德派来执行计划的特工时,萨沙竟然发现是他曾经救助的那个男孩。他很生气,第一次动怒,他叫他回去。可是艾伦却固执得让他没办法,一次次强调那是他作为英美特别行动小组顶级特工的任务。可萨沙分明看得出,这孩子,是为自己而来的。
理查德为了保证萨沙的身份不被败漏,不允许艾伦与萨沙接触。艾伦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苏联人揪出来,而到了那一刻,他希望他的萨沙是安全的。
这是他的守望,整整六年。
无数次,萨沙看到,艾伦孤零零地站在教堂外的广场上,神情怅惘地望向诊室这边。他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窗前,佯装喝咖啡,实则与人群中的他对视。
目光接触的刹那,男孩儿眼里总是涌出欣喜的泪水。
他们至终没能去Geheimnis看日落,然而格斯萨曼克教堂的夕阳,他们却一起看了无数遍。
无声,无言,无数遍。
其次,让他感到无助甚至是绝望的是,莱茵·穆勒,那个计划的核心。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莱茵·穆勒时的场景,那时,艾伦一直知道他心心念念想见这个孩子,于是艾伦留下讯息,说那晚他会出现在实验室。萨沙找了个借口和医学院的教授一起前往,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那个孩子,或者说,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孩子的莱茵·穆勒,坐在地上像撒泼似的道歉,鬼知道他在道歉什么,总之,他那副滑稽的模样让萨沙觉得很好笑。后来他跑了,慌慌张张的,偷走了他最宝贵的实验鼠。
第二次,他受嘱托来见莱茵,他见到自己又在道歉。连续两次道歉让他感到困惑,明明是应该是自己感到抱歉,为什么他总是要道歉?
或许是因为尤利安对他有喜爱成分的加持,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莱茵,一开始他只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去值得尤利安想念的,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白得就像张纸,可又和他们如出一辙,即将走上一条永不能回头的路。
而这一切,在萨沙告诉理查德情报时就已注定,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
他逐渐感觉到愧疚,在那双依恋自己的灰蓝色眼睛里,他发现这个孩子和自己是如此相似,拥有相同的梦想,却不得不摒弃梦想,走向一条完全相悖的路。
或许,或许有没有这个可能,他们能在一起做手术,彼此互相配合,去挽救一条条垂危的生命呢?
他看出来,这个幻想同样存在于莱茵的脑海中,这让他暗自狂喜,却又更加悲伤。
因为他很明白,他已经亲手毁掉了这个可能。
所以说愧疚的能力是很强大的,愧疚让尤利安守护萨沙,而让萨沙爱上了莱茵。这的确是爱情,因为根本说不清楚是在哪一刻,尽管源头是一种卑劣的情感,但演变的结果却是纯粹的爱情。这种爱情也许在他和尤利安之间也存在过,但他们之间更为深沉的感情彻底湮灭了爱情的欲望之火,只让他们存有痛苦的依赖。
但是在莱茵这边,他欣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想要去亲吻除了尤利安之外的人。
不,不止如此。他还想和他上床,想和他一起生活。和他在一起,他不是科帕茨基上校,而是科帕茨基医生。他的纯白会蔓延,可以净化他那颗污秽的心。
所以当他看到莱茵走上那条路后,他几乎伤心欲绝。
同样的,他看到尤利安连爱都不敢说出口,也心痛难忍。
他痛苦,却在细细品尝这种痛苦。
这是他对自我的反叛,也是他的自戕。
他们迷恋莱茵的简单和纯粹,却又很清楚,和他们这种人沾染上关系,莱茵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所以那天他主动提出,带莱茵出去做任务。
尤利安沉默了,他说,杀人对于莱茵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萨沙在那一刻看到了多年前,为了不让他杀人而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的尤利安,他心疼了。他抚摸尤利安的脸,对他说,他们如今走的路凶险万分,并非往日里简单了结人的性命,对外有意识形态上的敌人,对内四处都是政治宿敌。
我们得为他想好退路,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孤身应对时,至少有护自己周全的能力。
那天尤利安握住他的手,问他是不是喜欢莱茵。他宁思片刻,然后郑重点头。
可尤利安却说,你不能喜欢他,因为他是美国人派来的,万一以后他被策反成功,你该多么伤心?
萨沙心里痛得在流血,可他却反问,那你不伤心吗?
尤利安再次沉默了。
萨沙知道,他会伤心,他一定会伤心。但有的人的伤心说不出口,有的人的悲伤无法流泪,只因为他不能软弱,他肩负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他已经习惯去护佑一切。
于是在波兰那次,萨沙做了个试探。结果证明,莱茵·穆勒对尤利安有坚不可摧的爱,即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尤利安亲手带走的,他也会爱尤利安。
这让他放心,却也让他绝望。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无法获得莱茵的爱了。
而原本,他是有机会的。
他亲手毁掉了这个机会。
他不能怪罪任何人。
于是当真相大白,萨沙在那段时间见证了艾伦的死亡,莱茵的绝望与悲伤后,他甚至脑子发昏,跑到尤利安那里,把枪塞到他手里,让尤利安解决自己。
他哭得声嘶力竭,让尤利安以为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单纯对莱茵感到愧疚。尤利安揩拭掉他的眼泪,告诉他他一定得活着,因为他们俩的命是拴在一起的。他会好好照顾莱茵,他会让莱茵好起来。
萨沙多么想告诉尤利安一切,可一对上那双伤心的绿色眼睛,他便说不出口。
他不是怕死,而是在尤利安伤口上撒盐,他做不到。
于是在为莱茵做完手术后,他暂时以外出任务告别了他们。
他带着巨大的痛苦走了,就像在品尝美酒一般,小口啜饮着。
明明知道,这酒中也有毒药,会让他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