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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唤乌礼 ...

  •   他似是等了很久,语气愉悦里掺着埋怨。

      如果白祀听得分明一些,再对人的心思有些体验,就会听出,这埋怨里带着匪夷所思的亲近。

      只是当下白祀还吊着的一口气全被那只手攥了去,目光朝两边一晃,见还是那条街,挑灯人留下的烂摊子尚在,只是他趴的这方圆桌却比老婆婆家的新上不知多少。

      白祀没在街上见过,也可能是他眼神不好漏了。两只手肘撑着桌面,他被迫仰起脖子,没一会便觉得累,半瞎眼不知怎的压根看不见来人,只有丝缕白发荡悠悠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白祀闭了闭眼,五指在桌上抓了下,竟摸到那把行将咽气的锈刀。
      这人捡尸捡得还挺齐全。

      白祀捏紧了刀,任由指腹贴着刃处,颤巍巍吐出一口凉气:“你救了我么?”

      “怎么,你要感谢我?”来人似乎不想让白祀看他,坐的是侧后边,只一只手绕到前面捏着他下颌,好一会也不松开,不知是在看什么。

      任边地一个亡命徒在这,大概都不能容忍这般逗弄。脖子快要断了似的,酸涩感逼得白祀眼尾洇开一抹泛红的水痕,他轻吸口气,实在懒得纠缠下去,嘴上不无乖巧道:“你想我怎么谢你?”

      “我啊?”寂静里响起椅子拖拽的刺啦声,白祀指尖一顿,来人凑到他身侧,两人肩抵着肩,谁也看不见谁。

      下颌上的力道重了,白祀被迫靠上来人,霜白长发潮浪似的袭上他脖颈,耳侧猝不及防落下一团温热,白祀浑身陡僵,指腹刺痛蔓延,他眯起眸子,听见来人说:“你啊,乖一点就好。”

      “比如……”长发绕过白祀的肩垂到桌上,像是雪落进泥地,一挣扎便没了踪影。

      砰!
      白祀一只手攥着刀将来人恶趣味的手按在桌上,刃抵在腕处,他指尖的血落上身后人稍急的脉搏,冷着声道:“比如把刀放下?”

      他耽误太久了,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向冰窖坠下,再耗下去又是前功尽弃。指尖一按,血渗出更多,来人苍白腕上顿时洇开一道红痕,和着血,像是已被割断脉搏。

      只是耳边呼吸暴露了来人压在胸腔里的笑。

      白祀:“……”
      白祀没干过这事,手生,一番折腾看似占据上风,实则哪哪都失了守。长发蹭着他颈侧,白祀想起老婆婆领子上一圈蓬蓬的毛,觉得自己大概是摊上了这么个玩意。

      玩意真多啊,他心脏里还有一个不走的。

      “你是要我的指骨么?”来人忽然低声问,似是苦恼道,“可我们非亲非故,怎么给你?”

      “我要你的手。”白祀浑身发冷,咬牙切齿道,刃处恶狠狠往下一压。
      再不走来不及了。

      这次皮肉破开,那道红痕也渗出血来,同白祀的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要我的手,方才又将我推开。”
      来人叹气,腕抵着刃一翻,将白祀的手摁住。惊诧间白祀想要回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后颈,紧接着他两眼一黑,两只手交叠着覆住白祀上半张脸,冰凉的血坠上拉扯间露出的锁骨,低沉嗓音融化,百般无奈又滋滋冒着热气,像是想借此灼伤谁。

      “我这里有半截指骨,就当你送我的。所以啊,留神你吊着半口气的小命。”他强买强卖说,“我还在家等你呢。”

      .

      “快快,药拿来!”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火烛暗红下,几道影子扭曲着变来变去,交错间仿佛巨兽手臂,狰狞着誓要把床上的人拖进地狱似的。

      “安柏,这里这里!”有人冲进屋内,直奔床头。以一个别扭姿势坐在床沿的人回过头,明暗间托出一张白净的脸,竟是个少年模样。

      被唤作安柏的少年眉心纠结出了二三十年后的光景,手里摊着块白毛巾,接过药碗问:“摊好了吗!”

      “还有点……”
      “那老家伙找到没?”安柏只好自己搅起汤药。

      “没、没有。”几个灰袍打扮的人不约而同细声说,各自皆是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回,上回,上上回……不知多少回,他们去找这位病人,把教区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总在教区外不知哪条街上、距离教区不到几百米的位置找到昏死的病人。

      得亏是病人手脚、眼睛都不好使,一般是贴着墙走,不然昏死街正中,指不定被马车轧死或是被瞧中捞走了。

      毕竟不得不说,病人虽然一脸死气,却不妨碍他长得漂亮,一种难以用词汇形容的漂亮。

      他们只记得小医生闷炉子时念叨过几句话,说这位病人一身无从下手的疑难杂症,换个再穷的人,若能活上十几年,身上多多少少要浸点药苦。

      可这位病人,分明也就十八岁,即便年龄有误,顶了天二十出头,却一身沉疴不说,身上竟连半点药味都嗅不见,只有外面风雪的气息。

      小医生后边是这样念叨的:“可这一阵子没下雪,他莫不是当了十几年雪人,这才一身冷冽病气。”

      雪人会融化,病人会逃跑。

      一个不慎便能丢了,安柏年纪轻轻忧心忡忡,舀好药还要跟病人“斗智斗勇”,每次想法设法才能把一碗药给喂下去。

      但这次不能拖了。病人被捡到的时候,手上脸上血迹蜿蜒,也不知是和哪群毛孩子打架输了,把自己作到恶魔跟前。

      安柏不明白,这病人老想着往外跑做什么?

      自从病人来了,安柏成天就顾这一个,若不是得看药,他恨不得天天守在跟前,就这样还让病人三番五次跑了出去。

      到底有段日子经验,加上这次病人伤得重,安柏很快便把药给病人喂下,检查了情况后转身飞快说:“黑炉子里的药盛一碗来,老家伙可能去了集市,再去找。”

      灰袍人拥着挤着出了门,屋里一下空旷起来,巨兽盘起手臂,火烛不住摇曳,晃过一张拢着浓浓病气的脸。

      真真像是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你到底在跑什么啊?”安柏愁眉苦脸,一看便是被折腾得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最后把能吊一口气的药间隔着全喂了,安柏无事可做,严防死守在病人跟前,目光扫到小窗和蜡烛时,他起身将蜡烛给吹灭了。

      没办法,病人是个不喜见光的半瞎子。他还没找出病人眼睛是什么毛病,只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想可能是病人脑神经搭错压迫到眼睛?
      浓黑一片的冰水里骤然飘起苦嗖嗖的雾气,白祀抱着手停下步子,回头朝来路望去,哀莫大于心死想:“要不换个方向?”

      心声寥寥落上水面,看不见的涟漪推开,最后撞上什么,四面八方陡然刮来狂风,将雾气打了个水底找牙。

      白祀一个眨眼,鼻尖萦绕的苦味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多远以外的旷野、许是末日后空无一物的凉,漫天大雪的茫然无所知里,落到何处便是归处。

      那是一种宜人哀伤和恰好无谓带来的圆满。

      这便是声音哄人的方式。千百个不愿也得垮着脸来阻止白祀往另一个方向去,虽说它也不知道那一头是不是死亡,但不管人还是什么,大凡有生死的东西,除了亡命,大抵都不会拿死作赌。

      白祀站在风眼,只发丝撩起几缕,待狂风将苦气扫荡一空卷到跟前,恶狠狠地变作两只无形的手,掐着白祀脸颊一顿揉搓,伤害性堪比小孩打架:“好啊你个病秧子,谁允许你擅自死了?”

      白祀:“……”
      就是这么个玩意,他迟早给挖出去。

      玩意:“你想挖我出去?你剖了心脏能活么?”
      就是这么个玩意,整日听着他心声,还蹭他的半瞎眼。

      “我刚刚碰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你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么?”白祀不搭理它,另外问道。

      玩意不坏好意地“哈”一声:“你不是知道么?我借你的眼睛,你看不清,我上哪看去。”

      “亡灵都有眼睛。”白祀接着往前走,忽然问,“你到底是什么?或者你有名字么?”

      “天大地大,我便是我。”玩意跟在旁边,像是一团看不见的火,口气十分狂妄又莫名,“你说那人莫名其妙,难道你不是?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任你宰割呢。”

      “你看上他了?”白祀趁机道,没觉出这个“好”来,“要不你去跟他吧,赖着我一个随时要死的人做什么。”

      “见鬼!我看上你的行吧!”玩意忽然生气了,它住在白祀心脏里,这些情绪全砸在白祀心口,扯着他神经突突地跳。

      白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实在不知怎么回事,毕竟他听不见玩意在想什么,想了想忽然抓到前些日子忽略过去的一种可能性,他故意试探问:“你是不是出不……”

      “不是,你闭嘴。”玩意斩钉截铁,声音里浸了一湖怨气,幽幽道,“你给我听好了。”

      白祀顿了顿,直觉不妙,果不其然听玩意宣判似的说。

      “我乌礼就是看上你了,怎么办吧?”

      天知道怎么办。
      白祀一言难尽四大皆空地睁开眼,盯着黢黑的棺材板,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往哪逃了。

      玩意叫乌礼。
      白祀说的“看上”是玩意挑中了新住处,但乌礼的“看上”……大概好像貌似和他不是一个意思?

      四处飘荡的亡灵也不知道。
      白祀轻缓地偏过头,小窗上黑蓝一块,像是打在棺材上的补丁。乌礼习惯了他一醒便逃的作风,拖着快要睡过去的腔调说:“逃路也要动点脑子啊小可怜。”

      白祀眨了眨眼,有了名字似乎哪不一样了。但他说不清楚,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要问,可能是死了又活的脑子不清醒,他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真假的人,又在逃亡路上,哪会去关心其他东西叫什么。

      小窗静默,白祀过了一遍出逃经历,最后决定从这一次的街走,待出了教区不远再看看这到底是人祸还是天灾。

      想罢撑坐起身,小医生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白祀掀开被子下床,发现身上还是原来的黑袍,衣领处几点血渍,他分明记得,那是晕在衬衫上的。

      得,见了鬼了。
      白祀平静地想,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圈,没找到其他衣服,只能就着这身喂风的走到门边。只是手刚搭上门把,身后阴冷突然凝成实质,像是人手又更似长舌的东西绕上他脖颈,粘腻阴湿霎时浸入骨髓。

      阴恻恻的声音漏风似的响起。

      “亡灵世界走一遭……”
      “不想知道你为什么逃不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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