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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揽风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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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狱太安静了。
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癫狱友,听不到磨人意志的惨声哀嚎,连气味都不似普通大牢标配的血腥秽浊,那气氛分明死寂无望,却又透着股诡异的谨密特殊,仿佛风光半世的达官显宦即便到锒铛入狱的一刻都理应被审慎以待,不期哪日就将风云变幻,形势逆转,待毙囚徒重返魏阙明堂。
八年前就是在此地,他击碎幻想,发挥所长,亲手送了那位自以为俯仰无愧必终得昭彰的天下第一名士上路。
天道轮回,世事无常,今时今日铁槛之后的待死羔羊,换成了他自己。
邹敏今夜没有捻佛珠,读经书,他两手各攒一物,眼眸已然干涸。
一手中是大女儿佩不离身的长生铃,一手中是小儿子颈间常挂的如意锁——他早就知晓这台狱内外都有董党的耳目,暗暗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对外汇报,却从不曾主动来联络指示。
直到今日,这赤|裸裸的威胁恐吓,终急不可待送到了他手上。
原以为董家只是让他扛当年谋叛一案内幕,这事儿查到底有上头终极兜底,绝不会论死罪。
但谁能想到,台院蟹将领着虾兵们误打误撞,竟平地里突翻出个铜黥案?
本来并无更深程度的知情与联想,但对方如此穷凶极恶来预警堵嘴,反而让他在这封闭牢井的暗无天日中,以终生职事本能般的敏锐,自行猜透捋出了真正渊源。
他醒悟得太晚了,无意间成为另一场硝烟的炮灰而不自知。
身陷囹圄,已为鱼肉。那年轻的侍御史先前来吓唬得没错,他的确太过了解恨天门的手段,道义与缔约于那些枭蛇鬼怪而言向如无物,亲眷落在他们手上,威胁成与不成,恐皆难逃事后被泄愤灭口的下场。
咳嗽声震顶撼壁,在牢廊间回响森然……不,不能就此束手待毙!
邹敏合了手,将那长生铃与如意锁紧握,他早已病入膏肓,死不足惜,但一生谨慎提防偏偏被正掐命门,这憋屈与不甘生逼他拼尽这口残喘之气,冲破牢笼主动一搏,才有望破掉这场炮灰危局,给身后牵挂留一条生路。
“我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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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敏供认了刑部以往纵跑黥印犯的罪行案例与运作细节,并自请亲往指认辨别奚六其人身份。此案殊为瞩目,民意沸腾,臣等荐请圣上设堂御审,明正典刑,广安民心。”
御史台联合上奏,难得没炮轰弹劾谁,却是要把多日来台院上下勤恳劳作的纠审成果敬献给皇上一人。
从范正屈死到奚六落网,众所关注的一系列事件终于有了个着落交待,高官落马,查惩严明,何其顺水推舟昭显圣名的好时机,小小风波就此平定,里子面子都过得去。
周琅却一改前回六神无主的懵懂状态,一提到御审公示就摇手驳下,仿佛暗地吃了谁灌的铁心丸,只想将此案轻轻揭过。
自去年底湭鄞王朝被推翻,这大炎胡血皇帝似乎常年绷紧的神经忽而瘫松,不知是私下还在为母族覆灭忧伤泣血,还是胳膊肘向外拐的那份无形压力卸下后反而精气神儿涣散,瞅着日渐消瘦憔悴,这龙体是有目共见的欠安,这些日子连后殿奏对都停了,下朝谁也不见,谏折统统搁置。
不料,避过了外臣,却未曾躲开宗眷。
“衠郡王殿外恭候多时,急事与圣上面议——”
周琅头皮一麻,什么风把这老家伙吹来了?
这举朝上下,文臣武将个比个的专擅犯颜极谏,气势迫人,周琅多年来是深有领教,内心怯惧,面上且还能勉强用威仪身份掩着,唯独有个气质分明蔼然可亲的,每每出现都会让他涌起一股不知要往哪藏的本能恐惧——便是这位验管着大炎龙脉传承、久病不死的宗室耆老。
“快给王爷请座,”周琅传来一见,自然挤出礼敬亲长的温敬笑容,“有些日子不见皇爷叔了,年事高身子骨最要紧,休养将息为重,有事遣人递来一声便是。”
“兹事体大,臣不敢懈怠,”周瀚行了大礼,看向骨瘦如柴也不见比自己硬朗多少的年轻皇帝,肃厉眉眼似乎浮上些许忧心,开口却是直入主题,“圣上不打算将允昭寺案宗公开于朝吗?”
周琅闻言,私密的那颗虚心一落,定下思了思:“皇爷叔莫非也要跟着‘倒董’?”
周瀚不掩来意,直谏道:“我大炎朝受党争之害几十年,难得终于北乱威胁平息,西叛收复在即,为何不藉此时机,肃清朝野,收归皇室重权,以期天下民心齐向,早日太平一统?”
周琅望着御案上几座大山般压着的账本,心中烦郁,苦笑道:“相国年高,眼见即将致仕,为我大炎朝鞠躬尽瘁几十年,就无功劳也有苦劳。陈年往事,都过去了,何必在这平地里突翻波澜呢?”
周瀚不饶追问:“圣上拒绝公审邹敏,便是怕他公然倒出董爻一案?”
周琅警觉抬了抬眼,听如此挑明,却反问来:“难道当年允昭寺真有重犯逃出去了?皇爷叔也认为那登州奚六便是改头换面的董爻?”
“如若不是,”周瀚看着这自继位以来就被权臣家族处处掣肘拿捏的帝君,心中悲凉,只替天家不争,“董相怎会如此紧张,亲自面圣求情,请求压下公审?”
周琅知道自己一丝风吹草动怂恿摇摆都瞒不过这朝内外暗眼人心,叹气摇头:“相国久病卧塌,前日拖着病躯,特来与朕汇报国库收支,对那坊间所谓董六传言,实是只字未提啊。”
周瀚顺着周琅目光看向御案,在思量间渐渐了然,新法肆行数十年,固然劳民伤国为所抨击诟病,但存续一天,便尚有他董家顶着毁誉参半酷厉面目在前头扛着一天。一旦董家倒,新法废,空虚国库暴露,巨额已贷账目无法清算收回的损失且不论,所有的冤头债主都将明晃晃指向眼前这个昏聩无能的野生国君,董家于斯是挡箭牌,亦是遮羞布。
董峻漳历经四朝宦海风雨,手腕何等深沉高段,他若为求情徇私,岂会只与座上天子苍白无力地论个君臣之谊,自然有更深层在握的牵连摆布,教大炎皇权丝毫离不得他董家的要害手段。
周瀚心觉无力,颓然一叹:“只恐再没有拿倒祸国奸相这么好的机会了。”
周琅弱弱辩驳:“也不至论以奸相之名。”
宗室老郡王越发听不得这等自认无能、反相维护之语,激昂之下白须颤颤立起眼来,捕捉着这懦弱帝王闪烁的眸光,当真抱起劝说不动绝不罢休的执着念头,祭出那幕后智囊的献策说辞:“圣上警醒!董家多次请臣私验皇子龙脉,是何道理?董庚私自遣人到北漠查访靳贵嫔出身过往,又暗藏何等居心?内握权柄,外养贼寇,只恐其心不轨,步步为谋,终欲掘我周氏龙君根基!”
周琅一霎惊抖:“董家派人到北漠暗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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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突然拍板设堂御审邹敏的消息下达来时,已经是各司院画酉下差的时辰。
台院紧急筹备,唐梁对那素来不参朝争的老衠郡王进宫直谏一举原没报什么希望,跟往常一样老早就归府歇顽去了,闻报一个骨碌起行折回,在差院门口正遇到忙得焦头烂额的管临,不由分说就给拎到自己马车上。
“你先前给老王爷出的那套建议,我听着没什么道理,怎么就还真劝动改主意了?”
管临似乎完全不意外:“耳根子软吧,猜的。”
——总不能说知道那是个假姓周的,一敲打一个准儿。
“胡说八道,”唐梁当即给他拆了个穿,却究竟也想不通真正关联,“老王爷这么个谨言慎行的,一辈子党争上的事都远远躲着,难见如此心肠热,跟着我们指哪打哪。”
管临这遭实诚答道:“王爷怕了,邹敏自请指认,是要把逃犯秘事公之于众,万一拿不下董六,当年知晓允昭寺内幕的,哪个得了好下场?”
唐梁回想方悟:“你小子,明知道台狱内有董家的耳目,不让我揪出来,就为让他跟邹敏通气?”
“耳目只能带来对邹敏的私下威胁,无论消息说是董爻不是,邹敏身在狱中都无法坐实。唯一能暗自想通猜到的就是,有人要指鹿为马张冠李戴,他正被监|禁审问中,揭发泄底的锅他第一个背,落在恨天门手中的儿女必然不保。不如索性就让他收到威胁,反逼他主动开口,公然把这事闹大,向董家示威,或示诚。”
唐梁听得一怔一怔,这些因势利导可跟他自行想得并不一样:“别人或许有所猜测,董家自己哪能不知都在这虚张声势?奚六不是正主,就算押来审出花儿来他也不怕。”
“上头本也是谨慎观望,”管临耐心解道,“但被邹敏和衠王爷这么一闹,欲盖弥彰,反让他彻底信了这绝对就是董六,示出卷宗,态度明朗,已是不打算给董家留情面了。”
唐梁似乎恍然,细想了想这情势连环,不住生叹:“这下是真要举朝震荡了。”
“就要如此,”管临淡然回应,掩住了那平静语气里一丝因莫名心焦而无惮无畏的偏执,“逼他主动现身,自投罗网。”
外头传来一串急蹄响,管临循声下了车。
唐梁望着这可畏后生暗里筹谋,局势尽在预判掌控,却毫不显山露水的从容气度,越思越刮目慨然:“这小书呆子,看不出来,把个个人心掐得这么狠准。跟这儿敌死我活斗智斗勇也罢,往后要敢把这套往小六身上日常算计,信不信姐夫抽……”
那八字没一撇的准妹夫匆匆去与前来的传讯者交谈了几句,转眼变脸,焦迫显形于色,飞奔而返,掀门跃回马车,差点与唐梁撞出个轻重:“侯爷,急讯!”
唐梁没适应他与方才的判若两人,尚未开口问,已被塞来一张刚开火漆的密信。
唐梁一目十行看过,皱眉总结:“董卯私吞变卖定州仓官粮证据拿到了?恨天门帮他在南北漕运上联络拉线,洗白赃款?”
管临拭汗点头:“他直让恨天门挟制住押粮禁军,便利往来于定州与炎京。我们天罗地网找不到,原来大本营就公然设在京中粮料院。”
任都粮料使的董卯专司全炎钱粮调配,监管着漕运水陆交接的第一重仓定州,多年来早有贪名在外,连天子且睁只眼闭只眼,这硕鼠越发肆行无忌,藉着家族权庇,多年来行过多少勾当,捞过多少油水,其数目手段只堪悲愤猜测,无有实揭明证。杨丛等人暗中以命探查,也不过只摸到冰山一角,至死都没猜到这与恨天门黑白紧密勾结、上下牢固互保的真正内因。
“难怪,兄弟同心。”
唐梁彻悟,悟到头竟怒出苦笑来:“董爻这大张旗鼓率匪众进京,是真要来劫囚吗?鱼上钩了?”
“查抄粮料院,”管临坚决请示,“明日奚六押进京,就以追踪劫匪为名,抄他措手不及。”
唐梁亦有此想,这回不用点就透了,此番步步经营就为这一刻的名义正当:“山不就我,我去剿山!传令齐海晟,龙神卫奉御命追查钦犯同谋,粮料院禁军拦着也不好使,都得让开。”
唐梁命令下得慷慨,语毕却不见那全盘布局的智囊下属激昂回应。
管临微垂着眼,思绪像被什么飞来忧心怔住了一阵。
唐梁顺他目光,捏着手中未署名的密信,又扫了眼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突然疑心道:“不过这讯息可靠吗?若这遭贸然出动扑个空,往后可就被动了。”
“可靠。”
唐梁听他此说心中掂量,慢“嗯”了一声,虽没主动打听过,但夫人不瞒,他大致也知道些那能折腾、有奇志的小姨子多年来在炎京内外插天桩地的各种暗中培养与经营,他看着管临,抖了抖信笺,再确认问:“是小六的人?”
管临抬起眼,摇了摇头,回答却更笃定:“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