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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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伏日的闷热一溜烟儿的跑了，冷风卷起漫天烟尘，直往那铜驼街，最后钻入杨府，撞上斑驳朱墙，欻的一声！落地为泥。
杨府内，此时是热闹非凡，略显凌乱的脚步似密集的鼓点此起彼伏，轻快木屐哒哒声，清脆悦耳，一个个婀娜婢子提着灯在木廊上游走，裙裾随风翩飞，宛若天上仙女，降落人间，笑靥如花，音如银铃。
黄门侍郎郭仁赠太傅一美人，太傅笑而纳之，择一吉日抬其入府。
今个儿，便是那黄道吉日。
铜烛台上蜡燃过半，火光微颤，角落里忽明忽暗。
席间，主客推杯换盏。往日自诩端正人君子的大人们搂着佳人，大口大口灌酒，细碎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只见得酡红面色。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家妓一舞作罢，众人拍手称绝。
婢子跪在案前，信首低眉，续续添酒。
“子初喝酒，这酃酒可是难得，今夜要痛快的喝。”
“是啊，左思不是有一句，什么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方双.....”那人话说了一半，当即醉倒在美人怀里。
“提左思那庶族做甚！”
“欸——”
“怎么不见庾子敬？”其中一人突然问道。
“子敬兄昨日抱恙，不能赴约。”
“哼！我瞧着他分明是装病，，前日在朝堂之上，他尚且生龙活虎，唾沫星子横飞，将你我骂得狗血淋头。”
“太傅令朝中诸臣皆晋爵一级，我就不明白了，此乃天大喜事，何故跳出来反对！”
“子初此言差矣，侯爵之所以珍贵，在于其稀缺。若人人皆可得之，又何来珍贵之说？”
“好啦！今日只是婚宴。不论国事。”
众人连声附和：“太傅都这么说了，诸位还是吃喝为好。”
太傅杨业，来头可不小，他乃宏农杨氏之后，祖上世代簪缨，至了他这一代，人才辈出，族中在朝为官者不下十人。
而他临封晋候，官拜太傅，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且有女为当朝太后，内庭外朝皆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羡煞旁人。
“夫人来了！”随着一声高喝，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席间霎时安静。
大人们赶忙屡了屡衣裳，扶正发冠，齐刷刷朝门口望去。
那是杨业今年才过门的妻子，侍中刘紞长女。一个手提食盒的年轻女子，衣着素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终日低垂的眉头上扬，嘴角勾起一抹妥当的笑，挑不出一丁点儿错。
众人收回目光，不禁有些失望。对于见惯了美色大人们来说，她生得不算漂亮，只能算中等姿色。
“诸位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啦？来来来，大家别拘着，该吃吃、该喝喝！可别辜负了这佳肴美酒哟！”上首的人发话了，片刻功夫，席间又闹腾起来。
刘敏之淡淡朝里扫了一眼，众人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有几个喝的上了头，勾着肩搭着背，相互灌酒。酒气在空气中弥漫，让人头脑昏昏。
在座的皆是杨氏朋党与府上私养的幕僚，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妾，竟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当初出嫁时可都没这待遇，这杨业果真是脸都不要了！
这般行径，实乃弃父亲颜面于不顾！
她不禁紧了紧拳头，长舒一口气，放下食盒朝首座之人行礼，“老爷安。”
“嗯。”那人掀起眼皮，脸上扑的白粉簌簌而下。太傅杨业五十有三，这些年日子奢靡，他身上早就堆了一层又一层肥肉，胖的就像那圈里的猪，挪一下的困难。
本朝男子爱美，施朱傅粉之风兴盛，杨业亦很痴迷。今日他抱得美人归，把自己好好捣鼓了一番，覆白粉，抹口脂，然而效果却不尽人意。白粉卡在堆叠的肥肉/缝里，一条条白色褶子满全脸，瞬间老了二十岁。脂色鲜艳，抹在薄薄的唇瓣上，像刚喝了鲜血。
堂上烛火昏黄，他把那塵尾扇轻轻一摇，毛飞满天，端的是文人雅士模样，旁人看来却是活脱脱的一只鬼。
“你来干什么？”杨业扭了扭肥胖的身躯，问道。
“老爷一入夏便浑身冒虚汗，妾身寻大夫开了一些补药，今日熬好了，送来给老爷尝尝。”
杨业牵过她的手，轻摸了两把，“你有心了，这些事就该交给婢子去做，何必亲自劳累。”
刘敏之垂头，把眼中的厌恶尽数藏起来，长叹一声：“唉！婢子做起事来总是毛毛躁躁，叫人难以完全放心呐。”她缓缓地将手抽出，揭开那药罐的盖子。
一股热气瞬间升腾而起，香气四溢。汤色乳白，油星子捞得很干净，缀上几颗枸杞，瞧着很是诱人。
她小心的盛了一碗汤，递给杨业，眼神紧锁在他身上。
刘业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刚准备一口闷，只听得一声急切的呼喊：“太傅且慢！”
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杨业的耳畔炸响。他手猛地一抖，碗差点掉落在地。
众人都被吓醒了，迷瞪瞪地睁开眼，不知何事发生。
暗处，寒光乍现，晃的眼疼。刘敏之猛的往那处看去，只觉脖子发凉，空中飘出几缕青烟，挡住她的视线。
“嗯？”杨业放下碗，眉心挤出好些皱纹，一双肿眼眯成了缝，先是朝下坐那人扫去，后又移到近侧刘敏之身上，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直直地射向刘敏之。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涌起，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在胸膛里横冲直撞。
刘敏之悄悄低头，移眼，试图避开目光。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掌心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只见男子扶着案缓缓起身起身，恭敬一拜，启唇道：“我瞧着这汤......”
众人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倒吸一口凉气，若那男子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杨业当下便能叫人宰了他。
“这汤熬的挺好的，太傅能让我尝尝吗？”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刘敏之身形一颤，她用余光撇向男子，未料到那男子也朝这边看过来，目光交汇，竟是故人，男子轻轻挑眉一笑退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杨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又摇起他的扇子来。
“敏之，替他盛上一碗。”说罢，他端起碗，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
长廊上，灯已撤了，四周黑压压的一片，耳畔是窸窸窣窣响动，应是风吹草动在作怪。
刘敏之提了灯，加快脚步离开。火星子穿过长廊，黑暗中撕开一条小缝。廊上贯风，灯芯一抖，火光扑闪扑闪，忽明忽暗。影子投在柱子上，拉的老长，倒像妖怪张牙舞爪。
后背凉飕飕的，她一摸，衣裳浸满了汗水，紧紧贴在身上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杨宅有些年头了，经岁月蹉跎和战乱的洗礼，红墙青瓦变得斑驳不堪，墙皮掉了一块又一块，瓦上生满苔藓，老旧的木头慢慢腐朽，一股霉味充斥整个府邸，经久不散。
不过这条长廊年初才重新着过色，昏黄的灯光打在朱红柱子上，依稀见得其上凝结的朱砂块，就像干涸的血。
早些年，这宅子并非杨家人的居所，最早它属于前朝的一位宗室子。然而，那人尚未将宅子捂热乎，便以谋反的名在此处被乱刀砍死，当时血溅三尺，梁柱皆染红。
后来，这宅子的主人几经更迭，换了一茬又一茬，最终轮到了杨家的头上。
这条长廊她不常走，今夜仔细一打量，竟一眼望不到头，心中无端烦闷起来。
刘敏之今年二十有二，四月前嫁于杨业作续弦。这般年岁，换作寻常女子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而刘敏之才出嫁。
四月前，家父为她觅得一门良缘，门第相称，只是对方年岁稍长，幸而知疼着人。刘敏之未加思索，便应承了下来，毕竟父亲替她选的人家总归是好的。
刘敏之等不及了，本就已是待嫁年长，婚事难成。每逢与同龄女子相遇，总免不了遭受冷言冷语，她素来受不了这些，当即便与人争执起来，闹得十分难堪。虽说当时心中稍感畅快，但夜深人静，蒙着被子时，心里却似有蛆虫钻动，难受至极。
三月前赏荷宴，一众贵族小姐和夫人们围绕着她，口中尽是一些阿谀奉承之词，赞她有眼光嫁得一个好人家，刘敏之听了，心中自然欢喜，头颅高昂，尽是得意。
谁知，这脸打的如此之快，这杨业短短四月便抬了三个妾室，每次都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刘敏之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杨府的日子不好过。
因着杨业刚丧妻不满一年她就入门，杨业的儿女恨她入骨，不时的给她使绊子，私下里骂她是不要脸的妖艳贱货。
想到此，刘敏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冷笑一声，她哪有做妖艳贱货的本钱。
倒是后宅里那一大群一个赛一个的美，却没一个是安分的。
“噗”的一声闷响，灯灭，裂缝闭合，天地被黑暗死死笼住。
她朝腰间摸了摸，没带火折子。
哒哒哒！哒哒哒！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幽长的木制走廊里不断地回响，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弦之上。
狂风呼啸而过，木架嘎吱嘎吱呻吟。
灯盏骤亮，火星摇曳。蜡油滋啦滋啦地燃烧起来，噼啪一声！油花溅满灯罩，灯色黯淡。
刘敏之提灯转身，夜深雾重，整个长廊被雾气环绕，宛若云端。微光映于其上，朦胧中可见一个修长的影子立在长廊尽头，刘敏之看的不甚真切，只当是哪家迷了路的小厮，她不想管闲事，缩了缩脖子偏头就走。
“夫人留步。”那声音很轻，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钻入了耳朵里，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悠悠然飘落而至。
她闻声回首，衣带飘然：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