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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随风草 ...


  •   “若依此说,便是先有人倡导此事,却被暂按住不表态,李明甫特选你来打个配合。”

      管临听毕撂箸,开口总结道。

      半盘鲜拌藕段下肚,一扫多日学中油腻伙食荼毒。炎京之大无所不有,要不是经同乡推荐,谁能想到在这城南小巷一家只有三四张客桌的不起眼小酒肆中,竟能吃到如此地道的琴菜口味?

      “听来便无由头,为何选我?” 肖子平今日却是食不知味。

      “选你因有‘守慈公’名头,很有由头。”

      “呵,可莫再提这三个字。”肖子平冷叹一声,越回想越气,“想必他们成心诱我以此名头自吹自擂,却又与守慈不出乡的传统自相矛盾,教人看尽所谓‘天子门生’笑话。”

      管临知他气得厉害,一门心思都在自己名头上,笑笑摇头:“这等想法,出自那卢士奎红眼之流也罢了。堂堂礼部尚书召见,就为了设套耍你一道?”

      无名小官,也值当?

      此语若放在平日,说给素来自命不凡的肖子平听那还了得?偏是他近日受尽了孤立无助之苦,如此大实话由自家人口中出也不觉刺耳了,甚至一思确有道理,倒略觉心安了几分。

      “那究竟为何?”肖子平夹着一粒豌豆,迟迟未送入口,“李明甫门生遍地,明明一直疏冷我……”

      “子平,你可还记得,坊间给李明甫起的诨号?”

      年初来京备考,二人曾多次到京中专代办应考手续的“书铺”中闲逛探询,那铺中常年往来着与京中胥吏沾亲带故的老油子,有事没事最喜胡乱八卦朝廷,便是从他们口中听得此号:

      德复二年太后崩逝全朝大清洗以来,各重官要职皆换上董派党羽,惟有两位老臣凭各自绝技傍身,独保旧位,一个是副相参知政事吴逊,被诨称为“稀泥匠”;另一个便是这礼部尚书李明甫。

      “随……风草?”肖子平记得。

      “没错。这二十年来朝中党争激烈,动辄贬官降罪,斗得你死我活,”说到此处,管临明显语气有些变调,暗叹一声平复,才又续道,“李明甫却总能关键时刻嗅对风向,高居其位屹立不倒,才有这随风草的‘雅号’。要知他此番意图,不妨先跳开为何选你,只想想此举本质究竟投谁所好?”

      听来似有理,肖子平分析:“说倒自然说是大掌柜意欲弘扬。可如今内外谁不知道,董相独揽大权,凡举事不过都借称圣意罢了,想必还是迎合董党意图。”

      市间议论朝堂多有不便,不知从何时盛行起,低微京官们对各自长官常谑称“掌柜”,渐渐私下谈及当今圣上,便兴以“大掌柜”代称。他二人也是入乡随俗,用得顺口。

      “颂慈德,报母恩……”管临本亦无头绪,与肖子平论到此处,似觉出一丝光亮,“大掌柜倒更有此需。”

      “怎讲?”肖子平不解。

      “董峻漳能架空皇权,明面靠的是位高权重,党羽遍野。暗里却是这些年从朝中到民间一直在散播血统论,以削帝威——那位广为人知是个胡地养育、立场可疑的混血皇帝,他董氏家族却是世代辅君、披肝沥胆维护炎周天下的耿耿汉臣。百姓常年被此说灌输于耳,更站谁?”

      循着思路,肖子平渐渐明晰:“若要扭转舆论,便须先从血统文章上作起。”

      “我猜亦是,”管临点头,“以礼仪之典洗礼仪污名,从我汉千古孝道上起议,他本就是周氏嫡传,将胡血以尊母之名立出,两族天下听来都顺耳许多——此类借题发挥,正是礼部擅长。”

      “李明甫亲自督办,便是嗅准了新风向?”

      “准与不准,你我就难测了,”管临未加妄断,“想来,大掌柜即位已七年,民间却对其文章言论、品德性情一无所知,所长所短,全部由董党定调外传,下官对其印象只是模糊一片。”

      肖子平想到殿试以来几次面圣,虽次次惶恐未敢直视,但以仪态言语忆来,也是端雅威仪的正经帝王架势,何以“草包胡帝”之名传遍四野?

      “董相想必是深得先太后真传,将控制瞽圣的招数学得有模有样。”

      “可惜如今这位毕竟不同于瞽圣,”管临道,“只待羽翼渐丰,早晚不甘。”

      经此一番探讨点拨,肖子平何止豁然开朗,简直连疏奏草稿都拟出了大纲。一时不得不暗中承认,论观势谋局,管临眼界思路有时的确在自己之上。以往于此尚不服气,如今竟俨然成了一大心理倚仗。

      心下稍有了底,家乡菜食来也品出滋味许多。这才渐渐放松,闲聊起各自日常。

      “你近来在太学中如何?”

      管临苦叹:“比州学更苦,私试月月举行,还要将等第张榜于学门口给人围观议论。”

      “那不正投所好?考试你最所长,”肖子平一提还代生出几分自豪,“今日在尚书府上,那贺先生还道天章阁侍讲孙昧常向李明甫夸赞你。”

      “哦?怎么会。”管临有些意外,太学中学官很少面众授课,他与孙昧照面次数都数得过来,交谈印象中更从来未有。

      肖子平只当他惯来谦虚,未多细究。因又想到:“我上月搬去南郊新赁的一处院子,前次旬休遣小闻去学中接你来,却扑了空。听人说,你一得空就一个人出学乱逛,神神秘秘不知所踪。”

      “满街看热闹罢了。”对面回得轻描淡写。

      “看热闹?你是不是——”肖子平放下竹箸,抬眼看来,“还在到处打探找他们?”

      管临只夹菜不语。

      无疑印证所猜,肖子平眉头蹙起:“我与你数次去宜城,连迟家父子女三人的坟冢也亲见了,却如何还抱侥幸?”

      忆起彼时景象,连肖子平也难抑心潮波动。

      管临却回得平静:“迟家怕董党暗地追害他姊弟,只称他二人闹瘟疫中死了,不立冢如何教人相信?”

      “好。即便他姊弟隐姓埋名尚活于世,你又如何确定人在炎京?”肖子平反问。

      “竹西君在台狱中死得蹊跷,冤名未雪。” 管临垂下眼睫,半晌轻声道,“他但凡活在世上,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从头复盘,追查个明明白白。”

      肖子平只觉此乃痴人说梦:“且先不论是否冤名,炎京是何等状况,来这半年你难道不知?三步一吏,五步一官,若真有董党授意要追查的人,怎可能在此间逍遥隐匿?更别提招摇于市,去找高官旧识翻查如此重案!”

      管临未回驳,眸中闪烁的光芒却透着一眼就看穿的不为所动。

      见他此状,肖子平更忧心:“京中上下至今都对迟风卿三字讳莫如深,你偏偏四处打探,不怕被人盯上。”

      “我自有分寸。”管临显然不想再继续此话题。

      肖子平摇头深叹,同样对话这些年记不起重复过多少次。不管他如何摆出如铁事实,管临都始终坚信迟栏迟阶姊弟未死,甚至还异想天开觉得他们就大隐隐于事发眼皮底。肖子平想不通,平日看世事、论天下都如此耳清目明的一个人,为何一到此事上便判断都归了零,理智都祭了天。

      迟家当年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也似乎正是自那年起,以往还显得悠哉淡泊、并无意承袭父名的管氏遗子,突转以功名为志,剑指炎京。也间接带动了自己终于冲破“守慈”枷锁,一朝进京登第入仕,踏上未知征程。

      当年那个曾日日魂牵梦萦的女子,音容笑貌已渐渐模糊了,自己的人生却阴差阳错因那一年遇到的人、发生的事而改变——也许将全然改变。

      不进京圈不知官场之云诡波谲。所遇人人看似平常,细究却个个有腿抱、有山靠,一个区区地方官之子,在这几世经营的关系网,盘根错节的权势榜中,只如蝼蚁般渺小。

      肖子平决定就依此席分析,大胆试投帝好,放手重押一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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