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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又一村 ...


  •   赫布楞那颜战死了。

      消息自正式在鞊罕军中公布不出一日,便传遍了关内外百里内大大小小的牧户之家。

      穆钦家的小儿子阿赤率领着几骑人马,前后夹护着一辆毡篷勒勒车缓缓前行,沿途只见远近家家户户帐上都青幡挂起,迎风翻舞成一卷卷黑浪,正是草原部落的致哀习俗,牧民百姓们自发挂出来奠悼那颜的。

      男孩们平日里放羊偷闲,聚到一起假扮骑兵玩耍打闹,总是争着抢扮赫布楞的名号,阿赤常常畅想,何时也能去关下亲眼望上一望那位传奇将领本尊呢?还未等得机会,今竟惊闻那颜已逝,就死在从莫鞯贵族手中彻底夺回他们脚下这片长天沃土的战场之上。

      少年心情被种说不出的悲伤与迷茫占据,一时怅恨自己年龄太小本领又差,何时也能像个英雄一般去保家卫族冲锋陷阵?一时又思绪拉回现实焦急不堪,想着后面车中那名重伤阿哥此刻安危就交在自己手上,顿觉责任重大义不容辞,而且隐约怀着敬屋及乌的心思——若能实实在在帮助救得这位那颜部下亲兵的性命,应该比挂出多少青幡都更有意义吧。

      同行的人马个个着急,却再急也催不动那高轮破车艰难辗过长草的缓慢速度。

      那被匆忙搬进车中的伤员,本就神志不清昏迷不醒,浑身上下还是个风干糖人似的重伤状况,外脆内空随便碰哪都怕要碎裂,哪还禁得住这么颠簸折腾?

      可这将迟阶搬离出穆钦家的决策,却正是管临下的。

      清早去河滩间汲水的穆钦家人,带回了鞊罕官兵正在持方凭和亚望画像挨帐挨户搜找的传闻,管临当即果断决定立刻离开此地——他们这几张异族面孔几日来在这一带也是过于疏忽招摇了,韦禄若真派人严密搜查,很快怕就能找寻过来。若迟阶伤势平常,四人随时望风逃走倒也不难,可偏偏这最大的主心骨一夜之间瘫晕成个废人,还留在此处不走,那是擎等束手就擒。

      管临命方凭与亚望迅速乔装一番,借了牧民平日迁徙用来拉家当的勒勒车,生咬着牙,将昏迷迟阶搬藏了进去。

      快一点,快点到目的地就好了……慢一点,再颠这半条不剩的命彻底也要颠没了……策马紧排在勒勒车后,管临一路瞧着车身一颠一拱的幅度,只觉心都跟着晃得疼。

      “逢疏哥哥?逢疏哥……”

      “管逢疏!”

      方凭在背后久唤不应,打马并排过来大呼一声,管临呆滞目光方脱离那毡篷,恍惚看来。

      “逢疏哥,韦禄费这么大劲派人四处找搜我,怎么就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管临眨下疲惫的双眼,勉强理了理思绪:“韦禄并不想让你死,相反,他现下更怕你真有个三长两短。”

      “怎么见得?”方凭借穆钦家姑娘全套旧衣饰扮上不够,还给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团污泥,伪装过度,看着好像倒更突兀了。

      管临也顾不上这些个,只尽量耐心对她解释道:“昨听关内暗哨的消息,韦禄整顿关下后,南北兴城照旧往来互开,韦禄派使者主动向方将军示好,称一切都是赫布楞死前布的杀局,如今换他坐这个望兴关主帅的位子,自然想早点找回你,一切恶名扣在赫的头上,自己去卖这个好。”

      “他当我是傻的吗?”方凭怒道,“我不知谁绑的我,回去是哑巴不会说话?”

      管临暗叹口气想,可不正是差点就傻中圈套吗,安全起见,倒也不能排除韦禄想先一步寻到人灭口的可能:“所以当下还在这关外地盘上,定要格外谨慎,万一再被鞊罕兵寻到,你就一口咬定是被赫布楞绑架自己逃了出来,倒更可能被好手好脚恭敬送回去——不过你放心,这也只是极万一的情况,我们暗哨得令已有布置,等下安顿好这边我就送你过去,他们今日会稳妥带你入关。”

      方凭一脸不服气,心说我好歹一身武艺彻底警醒,如何可能同一陷阱掉进两次,再遇上韦禄的恶兵,定是提早预备好拿命去杀几个算几个,还能再度被他活捉去羞辱吗。

      可听到马上就能回去,方凭却不见喜色,反是一怔:“只送我过去?你不走吗。”

      “不走。”

      方凭随着管临目光,投向前方颤颤颠颠艰难滚动的勒勒车,似突有所悟:“你要继续守着他。”

      “是。”

      方凭听来这声完全不假思索的回答,一张泥脸突腾起层莫名的恼怒,侧过头来质问道:“都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能放过……”

      “到了!”

      亚望紧跟在队首领路的阿赤之后,突转身来挥手扬声,少年头上多戴了顶破旧的栖鹰冠,将一头白发收拢,遮不住的鬓角匆忙只来得及借泥汁打黑。

      车马队在一片高低大小不甚整齐的群帐前停下,帐前支着一鼎铸铁祭炉,两侧高耸飘扬着长天圣旗。

      此处暂驻着远近部落最公认医术高超的一名老厄莫奇。

      管临下马奔向勒勒车,在亚望协助下将迟阶小心搬抬出,亲自负在背上,耳边一丝微弱但依然温热的呼息,让他坚定相信没事,绝不会有事的。但是进帐前抬眼,见几个陪亲人来求医问治的贫苦牧民正聚在祭炉前上灯嗑头祈求着,又不禁心间一凉——从未听闻过草原医术如何高明,所谓部落神医也不过负责半治半祷,指引安慰着长天信徒,仍只是寄运于天罢了。

      须发花白的老厄莫奇命将病者放平于帐中草席上,撩开迟阶衣袍,枯手轻拂,只大致验了一番伤处,又掀开上下眼睑看了看,便停了手站起身,与亚望言语交流起。

      管临在旁听不懂,但见亚望郑重对答的神色,想是果然得到什么之前未曾想到的提醒和点拨也不一定,断不敢插言打断,只默默上前在草席边俯下身来。

      热暑伏天,迟阶干裂失色的嘴唇微张,额头滚烫,却不见渗出一滴汗。管临伸手再度探向他腕上,即便医术只懂个皮毛,也未免太过容易判断,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这是个正常有力的脉息。

      管临手上一颤,从腕间滑下,寻向迟阶松摊着的手掌——常年握刀的着力点覆着触感明显的薄茧,这平日是一双多警敏有力出招如闪电的利掌,此刻却绵软失劲毫无知觉。

      管临微握着轻摇了一下,盯向迟阶脸上。

      没有反应,依旧没有,气息如游丝甚感不到鼻翼明显的起伏,只眼皮微弱的颤动似昭示着欲醒难醒的痛楚。

      管临心如刀绞,将那无力的五指紧紧拢进手心。

      老厄莫奇出言询问了一番就未再来诊看,只回朝病人方向,浑浊嗓音嘀咕了一句什么,又常规做了个祈福似的手势,就出了帐。

      管临连忙问亚望:“怎么说?”

      亚望倒似乎眉心略展,解释道:“确是我用药过猛了,只想着让他少受些活罪,米囊草加仙女蒿同炼调制,劲头太大,以他当下这副伤情承受不起这个药量,唉,”少年担忧不减,却多少不似先前那般慌张无措了,“若只是药的作用,有厄莫奇这说法我也放心了点,再等等定会醒来的。”

      管临可丝毫没跟着放心,疑惑追问:“就完了?那伤情如何医救?这神医没什么办法?”

      亚望目光虚落在管哥攥握着病人的手上,不抱希望地摇了摇头:“他能断出老大气血异常,髓海受损影响到神智,肺腑间有重创波及四肢,但这些都要开刀诊治,须得那种十分精密齐备的器具与技术才行,哪里是这只擅跌打接骨的普通厄莫奇治得了的。以往战场受了伤,都是随行军医先作处理,我跟着后头解毒止痛还可,对这等内伤重症终究还是太外行。只是老大昨日自己说,他觉得到都是小病小伤,当下最难熬的不过是……毒,伤口包扎安养几天就好了,让我先为他猛补上几剂要紧止痛的,谁知道……”

      谁知道——这种逞强的话也能听?

      管临咬唇憋着没说,追悔毫无用处,必须马上冷静想想办法。

      亚望一路上已暗自盘划了许久,此时彻底下定决心猛一扬头:“我想回关下一趟。营中器具药材齐全,绿篷中还有很多能派上用场的药补,军医绍布是老大拜把子的兄弟,我知道进营的秘道,万一遇险还可喊腾朔护送,召他们秘密来此为老大医治也不难——关内外方圆几百里,不会有比绍布更厉害的大夫了。”

      管临想也没想就否决:“你回去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亚望不服急道:“管哥,你才与老大结识不久,哪里知道我们这班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对老大的信义忠诚,当下他们都只是不知老大还活着,不然哪个肯轻易听韦禄的调遣,帮着对我们几人赶尽杀绝。”

      管临冷冷看向他,少年的忠诚与坦荡他不怀疑,但有些想法还是过于稚嫩简单了,“亚望,知道为什么韦禄下令专门通缉搜寻你吗?他已经内外公布了赫布楞战死的消息,留你一个活口在外就是后患无穷,当初是谁指使人动的手脚,你仍妄想着绿篷还在?回去轻轻松松将军医器具唤搬出营?你死了这条心,你老大醒着昏着都绝不会让你去的。”

      “可是……”亚望两难长叹,仍死挣道,“当下哪有更好的办法了,连厄莫奇都向我郑重警告,剐疗内伤前绝不可再用药,今晚再用怕更不只是昏迷这么简单。”

      “那就先不要用,待我想想。”管临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静下心来。

      “不用药,管哥,你知道每当入夜后他会有多折磨多疼吗?”

      万绪烦乱中的管临一抖定住,盯向亚望双眼:“……多疼?”

      亚望闭眼缓缓摇了摇头:“你无法想象,我亲眼见过多少次也没法切身感受,太痛苦了,管哥,常人根本承受不了……”

      管临胸口被巨石撞堵,一汪心血险着就要在想象中直接跟涌了出来。甚至没法转回头去直视草席上安宁昏睡着的迟阶,想象他这副嬉皮笑脸一如少年无忧时的轻松神态,如何在经历过无数个夜晚的非人折磨后毫无痕迹地保留下来。

      管临一手捂向自己半边脸,手指发狠地猛摁着额头,竟也一时控制不了在亚望面前流露出这般痛彻难为。

      “跟我走,我有办法。”

      帐门边一个清脆声音响起,方凭不知何时已悄跟了进来,帐内这两个你争我嚷唉声叹气的,避在门外的终于也屏不住了。

      方凭眼睛从帐内横倒竖立的三人一圈扫过来,一字一句道:“我们三人现就带上他,持刀纵马闯进望兴关,直奔兴城东郊的伤兵营,我方家军曾起死回骸过多少重伤将士的老军医,不信还医不了他这一点破伤。”

      亚望听来不可思议:“你要把老大送进炎军军营?”

      管临沉默不语,初听虽有一丝意外惊喜,却旋即考虑到此举实施的困难性:望兴关可不是弄辆勒勒车就能咯吱咯吱运人过去的,迟阶这一身内伤外伤的昏迷状况,且不说禁不禁得住这么艰苦危险的折腾,便只是我们三人单独硬闯,都难敌关下鞊罕守兵,更何况背缚这么个无知觉大活人过去?

      刚要开口提出异议,突感到手中握着的那五指动了下,管临惊转过头,耳中已闻一语传来:“这主意不错。”

      醒了!

      管临看向草席上那昏迷病人分分明明睁开的双眼,确定醒了,真醒了。

      迟阶仰面盯着低矮的陌生帐顶,呢喃道:“这是哪儿?”

      “妙棠。”管临手上紧紧一握,激动到几乎将真名唤出了声。

      迟阶下巴微微一压,眼神从帐顶缓慢转动而来,两柱目光半天聚不到一起似的,迷茫对向管临:“你……是谁?”

      管临登时手松目怔,怎么了这是?

      亚望亦瞬间欢欣雀跃,一步冲扑了过来,将管临拨开半身凑到迟阶面前,一边细细察看反应状况,一边语无伦次解释道:“暂时的,可能的,神智不清,能先醒过来就好,感谢长天神,感谢佛祖老爷……”

      被盖棺定论为神智不清的迟阶,没将眼神调向新扑过来的,还只盯着那被推挤到一边、不敢相信般傻愣愣望着自己的管临,突一下就绷不住了,绽开一个幅度极小的虚弱微笑。

      管临大起大伏的心终于又落回到正处,回手就恨不得再掐晕这厮算了——这关头还有心开这种玩笑!

      迟阶不知是昏久无聊还是怎么,自己把自己逗得残枝乱颤,半天才收了笑道:“方大小姐的提议可行,至于怎么绕过望兴关关卡轻松进去,那就还真问对人了。”

      说着将未受伤的左臂手肘一拄,想把自己支起身来,不知一下扭碰到何处不自在,一丝痛感打迟阶脸上飞闪而过,却逃不掉管临的炯炯注视:“你能行吗?”

      迟阶一个起劲半身坐起,笑向管临回道:“男人能说自己不行?”

      管临脑壳疼别过眼去,心中却真已忍不住开始具体筹划了。

      还数方凭今日一直都最沉着镇定,她走近看着迟阶,面无表情道:“那就这么定了。赫布楞,你救我一回,我还你一救,往后两不相欠。”

      迟阶明明目含谢意,不住点着头,却还是嘴欠计算:“我不是救了你两回?”

      方凭狠狠怒瞪一眼,转身重返帐门,家族血液一瞬升腾,似就自动成为四人行动队的首领,言简意赅命令道:“你们两个将他收拾好,我先去备马。”

      老厄莫奇又被重新请了进来,接下要拜托帮着干件他极擅长拿手的事——夹板固骨。

      顶在前线打仗的兵将,常常一场恶战中受了重伤还没得空停养疗愈,就又要起伍赶往下一战场,于是高等级的将领有专门护固伤处的盔甲,普通的伤兵常常只是军医给拿破竹子烂木板夹固一下,保障伤骨暂时不再裂伤恶化,强挺着还能撑到下一落脚点再医治。

      这事对迟阶也算是家常便饭了,管临一旁地帮不上,更看不得,便也掀帘出去备马。

      方凭对那匹从望兴关马厩里顺来的千里神驹宝贝得不行,一闲来便去梳理马鬃,那马倒像是认得长天圣旗一般,受着少女百般宠爱,仍正正对着祭炉方向一直行注视礼。

      管临朝方凭走去,心中琢磨着措词。方大小姐竟主动愿意对敌将施以援手,迟阶那个嘴硬的大恩不言谢,他却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逢疏哥,”方凭瞥见他走来,转身相迎,率先开口道,“我正想找你,有几句话说。”

      管临谦谦礼让:“你说。”

      方凭眼盯那顶刚走出的矮帐,压了压声量:“我知道你此次出关任务是要盯牢赫布楞,设计活捉他回去,等用到时再在鞊罕军中掀起纷争。可是,我这番决策却不是为了助你。”

      管临眉一皱,眼一抬,生是听懵了。

      “才前帐中说的你也听到了,我欠赫布楞一次救命恩——不用听他瞎说,其实就这一次——但他这身重伤说来也有我失手害的份儿。若能带他回营帮治了致命伤,这里外就当算一笔勾销了。”

      方凭轻叹了口气,气势也不复先前在帐中时那么坚决无惧。

      “所以逢疏哥,你能不能答应我,这次要真能成功闯回去,不与军中暴露他的身份,就说是冒死沿途助救过我的两个普通百姓,我私求只让子明叔来帮忙救治一番,就立即放他们走。你放心,绝对就这一回,帮瞒着我爹我哥一回。下次你们若和赫布楞再遇上,是敌对也好,结盟也罢,我都绝不会再插手干预,让我亲自冲锋取他人头也在所不辞,他这人是死是活再跟我无有半点关系。只这一次,让我还了这人情,可以吗?”

      管临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抬眼来面无异色,严肃回道:“好罢,下不为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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