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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钝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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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师。
赵信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等待接听的间隙吩咐跟过来的两个男生一个跑一趟校医室找校医,另一个去办公室找小柏。
“对,落华四中。伤者.......”赵信话音一顿,低头看向靠着体育器材室的大门自己顺气的江修,江修朝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但他脖子上明显的掐痕实在是很没有说服力,赵信毫不迟疑接着说,“三个学生。一个轻伤,另外两个伤得挺重的......是的,联系这个号码。”
言简意赅挂断电话,赵信一边从通讯录里翻找号码一边语速飞快地说:“开门,江修你看看凌初一怎么样……”
江修犹豫了一秒,还没来得及开口,赵信就打着电话向躺在通道内人事不省的乔东隅走了过去,刚才带路的两个学生连忙跟过去,七手八脚帮赵信扶起乔东隅。
“您好,请问是乔东隅的家长吗……”
听见赵信打电话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过来,江修靠在铁门上,反手敲了敲门,没什么情绪地问道:“清醒了不?”
声音跟破锣似的。
江修“啧”了一声,抬起放在肚子上的手揉了揉脖颈,再抬头就看见不远处小柏跟在一个学生后急急忙忙跑过来,他又敲了敲门,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凌初一”。
凌初一没应。
江修才不相信这人倒了,他扶着门站起来,弯着腰略显猥琐地从门缝看过去,什么都还没看到,就听见“砰”的一声,整个门发出嗡嗡的哀鸣声,震得江修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嗡鸣声中传来凌初一压得极低的声音——
“开门。”
江修眼疾手快地拔下了原本就插在黑锁上的钥匙藏进校服口袋,他低下头,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凌初一,冷静一点。外面可都是老师。”
门里安静了几秒,随后又是“砰”的一声,玻璃碎裂掉落的清脆声响让周围所有人一惊——包括走到江修跟前的小柏,他低头和江修对视,眼睛里满是错愕——
体育器材室空间狭小,压根没有窗户,又灰又闷……凌初一砸开了天花板那扇灰蒙蒙的天窗。
江修喃喃道:“疯了。”
小柏很快恢复镇静,朝江修伸出手:“钥匙。别摇头,我看见你藏起来了……那天窗是防盗窗,还是我向学校反映联系师傅来装的……放心吧凌初一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老师什么没见过,我来和他沟通,没事。”
江修怔怔地看了小柏几秒,还是摇头。
他很清楚,凌初一谁都不相信,包括他。
所以不能开。
江修咳了一声适应喉咙的不适感,他快速调整了情绪,半诚恳半玩笑地说道:“小柏,反正救护车也还没来,让凌初一自己待一会吧……你看他在学校什么时候打过架,这也不好意思见你是不是?我们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
小柏刚想拒绝,就听见赵信的声音从通道内传出来:“老柏你有凌初一父母的电话吗?他写的紧急联系人不是……”
上次凌初一发烧他打电话叫来了沈昭,结果沈先生自己坦言他算不上是凌初一的家长,朋友而已。
紧急联系人……是沈昭。
小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还是他让凌初一写的。
高一,他和凌初一就一个号码来来回回拉扯几个来回,最后凌初一没脸没皮说他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电话号码,实在要写“大人”的话就写沈昭的吧。
“小柏老师,人活着好好的,哪来那么多紧急情况?”凌初一还是笑着,语气轻飘飘的,“真出事了,死了算我一个人的。”
人活着好好的,那得要人想好好活着。
“老柏?”
柏杨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他眨了眨眼,没再坚持问江修要钥匙,回过神接上赵信的话说道:“行,我来打。”
凌初一的父母?
江修仰头好奇地看了过去,然后就听到小柏叫了声“庭酒”。
啊……上次的那个……
郑庭酒。
江修不动声色把钥匙往口袋里面塞了塞。
“……对,就是和同学打起来了,你待会直接去医院吧,有人看着……你,你在学校门口?”
没想到比救护车更先到的是郑庭酒。
郑庭酒也没想到。
周六无课,接到沈昭的电话的时候郑庭酒一个人在家,第一反应就是凌初一又不告诉他。
电话对面,沈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着急,扔下一句“旌祺说凌初一在学校有些奇怪,我打凌初一电话他没接,你有空的话去看一眼”就准备挂电话。
前因后果一概没有,听起来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郑庭酒随意说道“第二次了昭叔”。
本来也没指望沈昭说什么,结果沈昭接话接的挺快的,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一样。
“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看你不是还在挺在乎他的吗?郑庭酒,凌初一——”沈昭突然停了下来,安静中隐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他无意识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还给你了。”
“昭叔,凌初一是个完整的人。”郑庭酒拿起车钥匙站起身,边走边说道,“还有,我从来没有把他给出去过。”
郑庭酒跑得很快,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如鼓点,叫嚣着,把输送到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染上压抑的冷静。不同于表面的平静,狂躁的心跳声中,郑庭酒的脑中柏杨和沈昭的声音反反复复。
“凌初一在学校和人动手,对,就是和同学打起来了……”
这是柏杨。
“以前的事我给你道歉,这都六七年了,你要不管凌初一他照样好好的。”
这是沈昭。
郑庭酒站定,接过江修犹犹豫豫递出来的钥匙,打开了那扇灰扑扑的铁门。
一眼就看到了他好好的人坐在两个叠在一起铁质球类收纳筐上,身旁是一根棒球棍。凌初一侧着身子,朝向门口的手放松的垂着,因为凌初一偏瘦而显得有些空荡的袖管肉眼可见的有些沉重,向下坠着——像是浸润了什么液体,却又因为藏青色的校服袖子显得不太明显。
郑庭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嘀嗒”一声,血液滴落,砸在满地的碎玻璃上,流散开一片殷红。
郑庭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只是那片惨白的月光终于在未见月亮的午后时分落到了他的身上。
钝刀落下的尖锐疼痛感轰然而至。
……要是这七年凌初一都好好的话,沈昭又怎么会和他道歉呢?
郑庭酒在凌初一面前站定。
凌初一慢慢地低头看他。
郑庭酒伸出两只手,一错不错盯着凌初一的眼睛,温和道:“下来,我抱。”
凌初一看着他没动,脸上是单纯的困惑,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人到底是谁,又或者是,在努力思考郑庭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目睹他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我是郑庭酒。”郑庭酒缓慢地继续开口,声音里是温柔而又确切的肯定,“小初一,抱我。”
凌初一直勾勾盯着他,左边眼睑染了血,红得刺目,眼睛是一片深邃的黑,黑色里溺着不加掩饰的欲望,红与黑的对比像一簇在沼泽中燃烧的火焰,那点火星濒死却危险,几乎要烧光郑庭酒摇摇欲坠的平静。
时间被无限拉长,一秒光年。
凌初一终于卸力,就那样直直掉了下来,砸进郑庭酒怀里。
稳稳地,接了个满怀。
怀里的人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失血过多冷的,郑庭酒空不出手来,下意识偏了偏头贴到凌初一颈侧,感受他的体温。
——从大动脉平稳的搏动声中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奇特频率,就像是听到了清晰的心跳一般。
郑庭酒抬起头,温热的唇擦过凌初一的耳垂,短暂停留了一秒,他贴着凌初一的耳朵轻轻开口道:“别怕。”
凌初一愣了一下。
来自身体内部的,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颤抖的阴冷感缓慢地退散了。
凌初一清明的眼神因为持续不断的疼痛又变得有些涣散,在失焦中慢慢模糊的世界里,他的思维也开始模糊。
是……一个吻吗?
郑庭酒抱着人走出来,身上的浅色帽衫以右肩为中心散开血色的花,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道:“那个和凌初一打起来的学生呢?我开车来的,送他俩……”
凌初一单手环住郑庭酒,安静地趴在郑庭酒的肩头,像是睡着了一样,和刚才那个站在阴影里满身戾气的凌初一判若两人。
江修的瞳孔猛地放大,有些诧异,磕磕绊绊地说道:“郑,啊不是,哥,去市一医院,那里有专门负责凌初一的医生。”
赵信走过来,看向郑庭酒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乔东隅伤得还挺重的,校医说最好等救护车来。”
郑庭酒接道:“那我先走,麻烦老师们告诉我那位同学的后续情况,还有他家长的联系方式。江修,你要一起吗?”
“我和乔东隅一起吧。”
他还得看看凌初一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能让凌初一在学校里动手,这乔东隅也是个人才啊……
郑庭酒点点头,大步离开。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江修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乔东隅”,动作敏捷地跑了。
乔东隅那边还有一个校医和四个学生,江修也不急着凑上去看,而是绕到器材室背后,靠着粗糙的墙体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不等对面反应,江修单刀直入:“吴医生您好,我是江修。凌初一受了点伤,现在正在往医院赶,麻烦你们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后去楼下接人。利器伤二次撕裂,出血面积挺大的,让清创室准备止血清创和缝合吧,还有……”
吴医生立马听出不对劲,打断道:“二次撕裂?他什么时候受伤了?我说前几天怎么又发烧……”
江修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着自己的话说道:“还有,凌初一情绪不太好,你们小心他打人。”
吴医生:“?”
“大概两周前受的伤吧,我帮他处理过,一直盯着呢,本来这段时间天冷恢复得也慢,我让他去医院他也不去,这下好了,交给你们了。”
吴医生:“……”
另一边,被留下的赵信和柏杨两个中年教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赵信狐疑道:“刚刚那孩子是家长?”
“算是吧,放心。是凌初一他哥……可能比沈昭还靠谱一点。乔东隅那边怎么说?”
“给妈妈打电话了,电话里倒是答应了,会不会来就不知道了。”
“……乔东隅伤的比凌初一还重?”
“凌初一我没看到,乔东隅……”赵信苦笑一声,“我猜他到处打架这几年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柏杨惊讶地睁大了眼,哑口无言。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柏杨在鸣笛声中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丝怅惘和挫败:“这一步看来错了,没想到他俩打起来了。”
关于让两人试着交朋友这个“赌约”是柏杨和赵信一起琢磨出来的——
赵信:“放心吧,乔东隅签过我一份保证书了,不会打架。”
柏杨:“凌初一就是个病秧子,他会打什么架?”
这会儿是又自责又脸疼。
最后一点漏在云层间的太阳光被遮蔽后,整个天空从中心开始扩散暗色,乌青的云像人惨白的脸变换出不同表情,天边原来明亮的颜色渐渐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昏黄,照亮视线可即的高耸大楼的上半部分,大楼被分割成昏黄和暗沉两种色彩,狂风大作,暴雨将倾。
凌初一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建筑上的“明暗分割线”,看那点黑暗一点点上爬,逐渐吞噬整栋大楼。
前来扎针的护士看到这人盯着窗户发呆,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凌初一微笑着收回视线,淡淡道了句“没什么”,然后打了个哈欠,眼里有明显的倦色。
他额头上也包着纱布,头发上粘着凝固的血块,凌初一百无聊赖地用手抠下来一些血渣,突然想起来他在这次打斗中壮烈牺牲的眼镜。
可惜了,他还挺喜欢这副眼镜的,金边圆框,还配了后来被他取下来的眼镜链,戴起来挺有气质的。
用江修的话来说就是还挺能装的。
哦,江修被打了。
凌初一悠悠叹了口气,准备换个东西接着想时,就听见一旁的护士轻声说:“等开始输液后你可以睡一会,脸色太差了。”
“好的。”凌初一乖巧应了,然后接着礼貌问道,“我的校服外套应该是落在刚才缝合伤口那里了,能麻烦帮我把口袋里面的手机拿来吗?”
护士:“……”
她微微一笑,手上的输液针头快准狠地扎入:“不好好睡觉可是很疼的哦。”
凌初一:“……”
知道了谢谢。
人美心善的护士姐姐最后还是把手机给他拿来了,并“友好”地叮嘱他处理完事情就乖乖睡觉。
凌初一打开手机,在看到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后,忍不住挑了挑眉。
那他只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乔东隅被他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