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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满庭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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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开朝高祖复启古时三讯之贤举,设公堂于大内正南门宣德楼下,圣躬亲临监审,是礼部尚书李明甫上谏的主意——一听就是礼部饭桶们惯来吃饱了闲俸没事找事,绞尽脑汁歌功扬德,见缝插针地昭显当今发政施仁、赏贤罚暴之圣明。
既以三讯之名,除了朝官就列,还象征性似的召了些个士农工商平民布衣形作参与。后三者也罢,来到这等场合,被大内侍卫抚刀紧盯,皇威百官气势压顶,连个眼神伸出去腿都跟着抖的。
唯独士人表率,皆精遴于太学学子,个个天生傲骨锐气,又擅作一手锋利文章,素比台院言官还百无禁忌,召得这帮笔杆子到场亲历,几等同向全天下公告此审详情。
如果不了解“随风草”一惯的敏锐嗅觉,似乎只觉得这场公审形式胜于内容。
百官肃穆,今日权作围观群众,远远排在周侧,对堂上审判自是干扰不得。
邹敏被押了上来。
多日不见,百官几乎一眼认不出这病容枯槁、说起话来气断声吞的囚犯,便是那几月前还与己同列朝堂意气轩昂的司寇大人。
“和宜二十七年,臣……草民,”邹敏才开口就带出一阵咳嗽,盖掉了字眼上凄凉的改口斟酌,“草民时任刑部主事,在奉命复审吕真毒杀发妻一案期间,摸查到康济堂韩家。
“韩家广开医馆,名义上悬壶济世,暗地里却与不少江湖匪寇交易往来,靠研制私售各种毒药牟利,作杀人害命的帮凶。
“其时毒杀案已告破,吕真伏法,韩家怕我将康济堂手段牵带告发,私下来与我讨好求通融。康济堂精通骨术血理,有许多能帮着验尸断案的奇效药法,且久与地下帮派往来甚密,他恳诺自请为刑部作暗眼,紧盯暗报江湖匪盗的不法行径,臣……草民因此一时糊涂,暂未将他韩家揭出,允他康济堂为朝廷效力。”
“避重就轻,撇清自己。”主审官皱眉。
唐梁从没真正坐堂当过主审,但今日大张旗鼓御驾监审,审的主犯还是从六部长官高位直跌囹圄的前刑部尚书,除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御史大夫亲自上阵,无人官职堪任。
唐梁此人虽文墨马虎,智计有限,但独一点超凡天赋常人再羡也求不得,便是从不知怯场为何物,天大的场子站上去,也只和私下一般从容自我。
他听早已乖乖认罪的邹敏又变得这般顾左右而言它,当场喝断,不耐烦溢于言表:“说重点。你从何时开始同流合污,与韩家合力纵跑黥印钦犯?得了什么好处,受的谁人指使?”
百官肃立俨然,打高高在上的御座望下去,位居首席的董峻漳因被特许赐坐,平白比后方矮了半截,恰被斜断日光的檐阴遮蔽。
一向被规教得举止庄重的周琅颇反常态地突然大幅度探了探头,似乎想从那张熟悉又可怖的褶皱老脸上验证寻到一副大限将至的慌张神色。
邹敏才要开口答,又一波厉咳来袭,在四下屏息寂静中独掀风雷,咳得人跟着喉头发干,实让全场最角落的一双耳朵也不难判断出病入膏肓,左是没几天活头了。
“发现了……后来发现的,康济堂的确有那办法……”邹敏在咳势残余间答得含糊,“德复二年,洪湖帮匪首落网,被判黥面流放,人还没押出炎京就被掉包脱逃,后来竟又大摇大摆现于江南,我摸查线索发现,此案又与康济堂有所关联。
“眼见我决意不再包庇合作,韩家又故伎重施,投我所好,解我当时燃眉之急,给我送了份名为‘乌蔻’的大礼……”
副审官大理寺卿岳恒,年轻有为持正严明,最是一丝不苟,听到此处,手上卷宗猛翻了几页,心道:慢着,怎么跟提前预审排练的不一样,一句跃过去好几年,中间那些循序渐进沆瀣一气的勾当呢,想这么轻描淡写混过去?眼见主审官此番不言,就要也当堂打断细审。
才欲张口,却被人阻断——唐梁面色阴沉,一边抬手止住岳衡,一边示向邹敏:“大点声,继续!”
这一来一往,不知哪个字眼竟惊动到御座之上,周琅的冕旒一晃,微不可查地崩直了坐姿。
“在刑讯司,各人有各人的辣手绝活儿,韩家研制的这‘乌蔻’药力强劲,是审讯断案的灵丹妙药,能让天底下最牙关咬紧的囚徒毒性一发也挺不过两个时辰,为了解药什么都能老老实实地招。我有这套技法傍身,连破多宗疑难悬案,在司内颇得了些赞誉。”
底下刑部诸官面面相觑,知道这位前老大这是死到临头豁出去了,这等内部心照不宣的手段也大庭广众往外倒。
“但当时我亦不过才调任负责刑讯之职,论资历六部里数不上姓名。德复三年初,却突接到圣上密谕,召我速携‘乌蔻’去台狱办差……”
此两句一出,全场暗涌躁动,远远旁观的一排太学学生更是最显愕异激昂,皆惊瞪起眼立耳听。
管临远在忙碌呈递文书的台院众官列中,突闻情况有异,也是呼吸一滞:这邹敏当庭临时改变说辞,假话掺着真言,明明今日是来坦白认领刑部纵跑钦犯失责的,语里字间却竟主动往迟案上带,是要干什么?
“查办的是——”邹敏仿佛生怕有人还没听清捋透,虚弱病体不堪枷锁重负,那语声却是扯尽哑嗓地洪亮灌耳,“迟风卿泄漏内阁军机通敌案。”
“啪!”
华盖之下传来惊响一声。
御案上像模像样地置着一方惊堂木,本作今日形仿公堂之饰,此刻却真被周琅乱中摸起一拍,震得底下低议起来的群官噤声。
皇帝身旁侍立的是吉安,这等大场合随驾宣诏的从来都是老资格的伍祥贵,今日周琅空前硬气,指名就只让吉安接替此职,捧卷随行。
吉安平日内宫里跟人插科打诨言语还伶俐,这场合一开口细声哼哼,听来跟虫子啾似的毫无气势,依圣令向下嚷道:“今日审的是钦、钦犯跑了的刑部失职案,怎的这么东扯西拉不老实,”嫩芽似的手指尖划拉向唐梁方向,“贤汾侯,万岁有令,审正事!”
唐梁似乎只当薄风过耳,蹙眉看着邹敏,并没有半点打断他的意思。
一丝诡谲之笑打邹敏病容里绽出,他微微抬起头,竟往御座上望去。
日头向中天一攀,遮在群官伫立之地的檐影彻底移开,董浚嶂鹤服威重,坐姿端整,那皱脸上的神色终于在刺眼日光下暴露分明,何有一丝臆想中的慌乱焦虑?
周琅在这远瞥间一瞬醒悟。
邹敏自请公审,哪里是弃暗投明,准备配合揭穿董爻秘案,来一起落井下石拉开“倒董”序幕?
他分明是蓄谋闹大,拉在这三讯公审众目昭昭下,将舆论矛头火力反带向自己,可着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向董家终极投诚!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谁才是这天下圣主,谁才是这炎朝帝君?
龙颜显怒,而底下无动于衷,各怀心思,全场失控。
唐梁刻不容缓追证:“你用乌蔻毒严刑逼迫迟风卿认罪?”
邹敏缓慢摇了摇头,他一生亲历刑审无数,回溯来亦不得不叹,世人只知迟风卿乃举世无双的文才,却鲜知他也是万中无一的硬汉:“抵死不认。”
唐梁顺着邹敏望向御座的目光,满腔愤郁难以抑制,不惜配合他一道作透这个死,顶着冒犯龙威的重压也要引他把话挑明道尽:“于是你就始终没拿出解药,活活将迟风卿折磨至死?”
“是。迟风卿终不认罪,我上报请示是否先解药去刑,被当即秘宣入宫,问过审况后,命我不必再作干预,只任囚犯’病死’便可——先前我已详报过乌蔻药效,这药毒发后情状与气衰猝死无异,查不到根由。”
全场连百官带侍卫,遑论那几个摆设似的士农工商布衣百姓,字字听清,无不神色震骇,骨颤肉惊。
枷上铁链哗响,邹敏转头似欲往群臣特定方向寻望:“当时内阁诸老皆在,今亦可做佐证,我接的正是御口……”
“够了。”
周琅拍案,盛怒欲喷。却见董峻漳适时起身,率先一语堵断,老相国威严凛然,出面主持大局——
“犯人病危昏沉,神智错乱,满口胡言,不足取信。带下去,待来日清醒再审。”
周琅一瞬说不上是惊惧解脱还是恼怒更甚,只切齿冷笑,冕旒下玉面憋得通红。
情势千折百转,唐梁也始料未及,他向随官中寻了一眼,发现一直举棋若定的管临也对邹敏所言不掩惊愤之色,两人在对视瞬间确认想法一致:不管邹敏出于何等缘由揭密甩锅向皇上,将迟风卿冤情挖出公诸于世,怕都没有比当下更恰的时机了。
唐梁当场强硬顶回董峻漳:“慢着!我御史台肃正纲纪,职掌纠察百官,不受你中书门下管制命令,相国越权干预,是有何见不得人的……”
“报——圣上!”
一名随驾御卫飞奔向周琅,紧急禀报:“城中有匪徒四起作乱,有刺客混入禁军与大内宿卫,廖统领命内城全面警戒,排查布防,请圣上立即移驾回内廷!”
周琅闻报竟长舒一气,他根本不惧什么刺客,却是一刻不想多留此地,这消息真是掉来得再及时不过。
天大的朝事也比不得龙体矜贵,隆重筹办的三讯御审就此中止,没人再敢拖延阻拦。
周琅却比先前淡定,此时倒颇显出些临危不乱的天家气度来,不急起驾,威声问道:“何人闹事?胆敢来朕皇城脚下作乱?”
“是一群江湖匪徒,蓄谋劫囚,持械与押送重犯奚六的龙神卫正面冲突,”御卫一抹额上汗珠,详细作答,“匪徒人数众多,诡计多端,经查有不少竟是假扮禁军混进的城中!幸而齐将军早有防备,匪徒劫囚未成,往四下坊巷逃匿去了,齐将军指挥龙神卫兵分多路追击到底,正要趁此将这群恨天门恶匪摸到源头,一网打尽!”
“恨天门?”周琅将这名号细嚼重复,目光再次投回下方议论纷纷、神色惶惶的群臣,渐回过神的脑子愈见清醒,“混入禁军?哪一路禁军?”
“由殿前司拨派护卫粮料院的,押粮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