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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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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到家了。”
听到小福一声唤,李弘泽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掀开车帘,兜头又被王府门口那两列墨墨黑的风林卫吓了一跳。他看了看前方站岗的守卫,又看了看一路骑马跟在车后的侍卫,放下车帘,又坐回了车里。
“小福。”
“哎!王爷什么吩咐?”小福脆生生地应道。
“不回家了,去彤楼。”
彤楼离王府不远,马车跑过几条街,没多少工夫便到了。李弘泽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便见柳缘携着一身风流挑起珠帘,笑眯眯地进了屋来。
“王爷好久没来了,这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
竹苑红牌缘公子一上来就十分精准地哪壶不开提了哪壶,李弘泽本来堪堪维持得风平浪静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怎么?”
日日做的是哄人开心的营生,柳缘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一看李弘泽这样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和颜大夫闹别扭了?”
“庆哥儿,今晚留我住一晚。”李弘泽低着声音道。
“怎么回事?”柳缘收了调笑,提襟坐去李弘泽身边。
“青唐……他是宣陵王派来的刺客。”
李弘泽简单解释了一句,但这一句却像颗惊雷,顿时炸开在柳缘耳边。
“你说谁?!颜大夫?!”柳缘眼睛瞪得老大。
“嗯。”
柳缘一时间喉咙塞住,呆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出去叫侍女送了点酒菜进来,给李弘泽满上了杯。李弘泽也不说话,闷闷地一饮而尽。柳缘便又给满上,口中说道:“我这里你尽管住,我房里有床有榻,够睡的。”
“多谢。”
李弘泽说完,仰头又是一杯,柳缘不劝他喝,却也不拦着他,只要酒杯空了,他便抬手加满。就这么两相无言地喝了许久,直到李弘泽觉得眼前开始发晕,才勉强停了酒杯。
“多谢。”他说。
“又谢什么。”柳缘见他停了杯放了筷,便招呼侍女将桌子收拾干净。
“谢你不多问。”
柳缘扬扬嘴角:“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你想歇着了吗,想歇着我们就回房。”
李弘泽点点头,刚要站起身,却是脑袋一晕,一下没站起来。柳缘忙扶起他,见他走路摇摇晃晃,又在一旁小心护着。
一直在门口把守的两个风林卫一路跟去了竹苑,二人进了柳缘的房间,两个风林卫便又守在了房间门口。
柳缘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回手关上了门。
李弘泽就这么在彤楼浑浑噩噩地住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柳缘正陪着他在雅间里吃饭,只听门被轻轻敲响,掌柜的端着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探头探脑地进了房来。
“四王爷,吃饭呢……”
“掌柜的有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李弘泽见掌柜的欲言又止,便放下筷子问道。
“那四王爷,奴家就直说了。”
掌柜的觑着他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
“就是那个……您带来的那些侍卫,能不能……能不能叫他们散了……您这屋门口也就算了,就连大门口他们也有一票人守着,黑阎罗一样往大门口一站,咱们……咱们实在没法做生意……”
“他们不归我管,我说叫散了,也没人听我的。”
李弘泽神色暗了暗,扶案站起身来。
“既然碍了掌柜的生意,那我就……”
“哎哎樊姐。”李弘泽告辞的话刚说一半,就被柳缘突兀地打断,“樊姐,来来来,过来过来。”
他嘴里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掌柜的拉出房门,又回手将门关上。李弘泽愣了一会儿,还是打开房门跟了出去,只听柳缘在走廊里跟掌柜的说:“……我免费接客,给你白干一个月怎么样?一个月不行俩月……”
“庆哥儿。”
柳缘正专心与掌柜商量着,没注意身后的动静,话说一半,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正是李弘泽。
“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无事了,再来找你。”
“王爷……”掌柜的十分过意不去,“你看这事儿闹得,要不王爷先把饭吃好?”
李弘泽淡淡一笑,说了句“对不住”,便离开彤楼,登上了马车。临近年关,大街上处处张灯结彩,红火热闹,就连王府门外也被田婶贴了对联,挂了灯笼。丁佑守在门口,迎着他恭敬行礼,李弘泽一脚迈入守卫森严的王府大门,只觉如同跨进了监牢。
***
世事总是不会有想象得那么顺利。虽然成武帝之前确实有意立李弘泽为太子,而将不得不应允的金陵王一位悬空,而杨相他们也心有灵犀地捧着联名谏书准备去上奏,可惜成武帝就在此时病情突然加重,整日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册立太子一事就这么卡在重病面前,竟是无法进行下去。
日常政事尚书省尚可全权代理,但立储之事却是万万不能僭越的,一众大臣揣着谏书干着急,却也是毫无办法。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没来得及册立太子,陛下就……那么宣陵王顶着金陵王的封号,便可顺理成章的继位,到时候我们想拦着,都没有站得住脚的说辞。”仍是尚书省内室,一名大臣愁云满面地说道。
“这不正是宣陵王夺金陵王的用意所在。”薛相捋了捋胡子道,“看来此番能不能顺利将四殿下送上太子之位,只能等待天意了。”
“哎……天意弄人啊。”又有一大臣接过了话端,唏嘘道,“若是大殿下二殿下还在,也没有这等愁事了,如今这一边是朱雀门,另一边……却又不是个明君之选……”
门外,被杨鹤亭强拉着来露面的李弘泽正要推门,听闻此言,伸出的手蓦然停在了半空中。
“唔……听说那位就在前几日,还频繁出入烟花之地,陛下病重如此,还仍是花天酒地,实在不像样子……”房中不知哪位大臣说道。
“此事当真?”这是杨相的声音。
门里门外,皆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听房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不成体统啊……”
“哎……”
“储君如此,真是天不佑我大周……”
门外同来的杨鹤亭听不下去,便要进屋去为李弘泽辩驳一二。李弘泽却压着他的肩膀,摇摇头。
“弘泽……”杨鹤亭小声道。
“我还是去把老师交代的活计做完吧,我不在场,他们说起话来更方便些。”
说着,李弘泽对杨鹤亭勉强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
自从回来夜谷,凌苍面也没露一次,直接叫人把青唐关在他自己住的那个小院里等候发落,门外找了人轮流把守,禁止他迈出院门一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青唐靠在坐榻上,望着窗外天空上的一小丝云彩,突然想要算一算自己有多少天没见到他了,可算了半天,也没能算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
他慢慢转着手里那串霜雀佛珠,细细摩挲着珠子上深深浅浅的雕纹,幻想着自己是在抚摸那个人有些粗糙的掌心。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些日子以来他过得好不好,他们有没有好好地保护他,他有没有再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若是不开心了,他该是会去找柳公子的吧……
只要他高兴,找谁都好。最好是再遇到一个喜欢的人,能日日与他拉着手,抱着哄着,让他撒娇。
我不吃醋,也不嫉妒,反正……我大概也是再见不到他了。
青唐想着,将佛珠握紧,突然胸口闷得透不出气来,急急缓缓地喘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气息顺了过来。
此番师兄或是宣陵王,不知会怎么处置我。
青唐虚弱地将头靠在窗边。
若是要我偿命,其实也是好的,就这么活着,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是没喝到他为我酿的桂花酒,有点遗憾。
想到这,青唐伸手在茶几下摸索了几下,取出了三个信封,依次打开。
旧疾复发,痛不欲生,翠楼二层,青唐救命。
青唐无情,见死不救,可怜弘泽,痛倒翠楼。
青唐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青唐反复看着这几张薄纸,嘴角提起几分笑意,又慢慢淡了下去。看了一会儿,他将这三封信小心叠好,又放回了信封之中。
还没等他把信封收好,小院中忽然传来一点动静,紧接着房门被敲响,不等他应声,敲门人便径自推门进了来。
“这两天怎么样?好好吃饭了没有?”
来人是红烟。这样半点不客气的,也就只有红烟了。
“吃了。”青唐答道。
红烟也不管他答的什么,自己到桌案边看,只见菜基本没动,一碗米饭只少了一个尖。
“你这叫吃了?耗子都比你吃得多。”
红烟皱着眉头坐在坐榻上,凑近端详了一下他的脸道。
“昨晚是不是又睁着眼到天亮了?”
“没有,睡了……一会儿。”青唐含含糊糊地说。
“看你那俩黑眼圈,别骗我了。”
红烟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
“哎……咱们想开点,不这样了,行不行?你这样子,姐姐心里疼。”
“嗯,师姐关心我,我知道的。”青唐垂下眼,手上无意识地捻了捻佛珠。
“他给你的?”红烟瞥了一眼佛珠道,“我来了这么多次,这东西就没见你离过手。”
“嗯。”青唐看向佛珠,目光一下子温柔了下来。
“哎,青唐,听姐姐一句劝,别再想他了。”
红烟看着他那副神情,满心皆是无奈。
“你们的缘分也就到这了,你何苦还折磨自己。再说就他们那些个贵族公子哥,一个个都是泡在风月场的老手,哪会有几分真心对你?不过是贪你的身子而已,你走了,他转脸就得另寻新欢,留你自己一个人在这无法释怀,伤心伤身的,值得吗。”
“他不是这样的。”青唐也不计较红烟对李弘泽的成见,平静地说道,“我们……也没有过。”
“没有什……没有?”红烟瞪大眼睛,很是惊讶,“你不都住到他房里了吗?你们……这么纯情的?”
青唐淡淡一笑,没有应话,继续抚弄着他的佛珠。
“反正……不管你们是真情还是假意,现在也都结束了。他被那一位盯上,早晚总归是要死的,到时候他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却惹得你熬坏了身子……哎!这情不情的,真是作孽。”
红烟搅着自己的衣带,愁云满面。
“他们会护好他的。”青唐说。
“光凭那些兵,哪儿护得住。”
青唐眉心微微一抽,敏锐地在红烟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端倪:“风林卫护不住他?他们是有什么计划了么?”
红烟一惊,她自觉自己的话没什么问题,怎知青唐竟会就这么听出了自己心里藏的事来。
“……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
她口中否认着,眼神却有些躲闪。见红烟这样子,本来只是捕风捉影的青唐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直觉,他倏地坐直身体,紧紧盯着红烟的脸。
“师姐……是知道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你这人怎么这么敏感。”
红烟也是个不会撒谎的,说着什么也没有,可那浑身紧绷的样子却让人半点也信不起来。
青唐坐近了一些,抓住红烟的手臂急急说道:“师姐……告诉我,求求你。”
“你……哎,看我这张嘴。”
眼见也瞒不过他了,红烟肩膀一塌泄了气,只得如实相告。
“我是听到他们说……那一位让把你做的那个药多送些过去,好像是要在一个祈福大典上下在他酒里……”
红烟还没说完,青唐腾地一下跳下坐榻,抄起外袍就要往身上套。
“不行,他不能有事,我要去救他!”
“哎青唐!青唐!”红烟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你别激动!你不是做了解药给他吗?不会有事的!”
“致命的量,解药来不及的。”
说话间青唐已经把衣服穿好,拔脚便要出门。
“青唐!”
红烟见拉不住他,厉喝一声,飞步上前,一掌击在他后心上。青唐被这一掌震得差点扑倒在地,踉跄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你疯了吧你!”
红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防止他一冲动窜出屋子。
“朝廷的祈福大典!多少人,多少守卫,你要怎么救他!就算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大典中,只要你一动手露了形迹,十成十地脱不了身!你不能去,你去了就是飞蛾扑火,救不了他还得搭上你自己!”
“师姐……”
红烟一掌加一番话让青唐稍稍清醒了些。他收回脚步站定,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将心情平定下来。
“我……我必须去。”
“啧,去个屁!怎么还说不通你了!”
红烟心里急,又想不好要怎么劝他,只得耍赖道。
“反正我不让你去,我就在这堵着你了,你若执意要去,就先把我打趴下再说!”
青唐也急,但就算红烟不放他,他又岂能真的与红烟大打出手。
“师姐为何非要拦我……”他颤着声音道。
“这还用问吗,我不能眼看着你送命!”红烟瞪起眼睛,手上扣得更紧了。
青唐闻言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难道我现在这样,就像活着么。”
红烟一怔,一时没能接上话。
青唐紧握着佛珠,话语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决。
“我要去救他,不管救得救不得都要去。他若是死了,我困在这现世中,那才是不生不死的折磨。师姐,求你……让我解脱。”
青唐的眼中满溢着迫切的恳求,此时此刻红烟蓦然发觉,这迫切竟是这些日子以来,在这张消瘦又憔悴的脸上出现过的最鲜活的表情。扣着青唐的手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红烟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可是你这一走,宣陵王与凌苍又如何能放过你。”
“他们要怎样,我都认了。”
青唐苦笑了一下。
“况且或许真如师姐所说,我救不出他,就死在那些守卫手里了呢。我死了,他们也都该满意了吧。”
“你!你说这话是要戳我的心吗!!”
红烟又重重给了他一掌,眼泪顿时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别再提这个死字!你个臭小子,既然我拦不了你,既然你死活要去,那就给我好好地救人,好好地脱身,你们两个远走高飞,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给我好好活着!!”
“师姐……”青唐后背被红烟打得生疼,心里却是热意上涌,那热度蔓延开来,直催得眼眶发酸。
“行了。”
红烟好容易将情绪稳下来,吸吸鼻子,一把抹掉了眼泪。
“你鞭子珠子都被收了,大典在哪儿你也不知道,去什么去。你先好生在这等着我,我给你去打听清楚,再把东西给你拿回来,入夜之后我来找你。”
***
日头渐渐西斜,终于消失在群山之中,夜幕一落,红烟果然悄悄翻过院墙,闪身进了青唐的小屋。
“喏,你的鞭子,乌木珠,暗器,毒粉,这些个零七八碎的小机关,都给你拿来了。”
红烟从口袋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着。
“可够?”
青唐看向红烟,眼瞳被月光映得发亮。
“师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谢什么。”红烟大大咧咧一摆手,“姐姐再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都想清楚了?”
青唐笑笑,眼波微漾,云淡风轻。
“好吧。”红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大典在安都城外,灵山祭坛,时间定在正月初一。”
青唐一怔,微微皱眉:“今日是……”
“腊月二十六。”红烟道。
青唐倒吸一口冷气:“那就只有四日……”
“快马加鞭,勉强还来得及。既然想好了,那就快走吧,出谷二里的林子里有我备好的快马。”
红烟顿了顿,深吸口气,直直看着青唐。
“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