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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方破晓 ...

  •   “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有扫墓的打算吗?”
      诸伏高明瞥了眼那位公安同僚。风见,这是对方的姓,这个人突兀找上门来、声称要询问他一点事,在极其冒犯地质疑了多年来他坚持登报发布寻人启事的行为、问了一堆没头没脑的细节以后,这位风见警官又提出了这么个古怪的问题。
      “我本人就在长野任职。”诸伏高明并没有回答自己往常的扫墓时间,而是停顿片刻、瞧了一眼对方翻过来盖在桌面的手机,“等到下一次轮休,我就会去探望我的亲人。”
      “——多谢您的配合。”
      “这是我该做的。”
      两人都站起身来,诸伏高明与这位姓氏为风见的公安警官握手。在松手前,诸伏警官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突兀地补充了一句话:“看望亲人前,我一般会去花店购买一些花束。”
      这位公安警官愣了片刻,对他点头,重复道:“……多谢您的配合。”
      ****
      诸伏高明了解过很多发布寻人启事的途径。
      A4大小的传单可以拿来发放也可以贴到墙上,报纸会刊登豆腐大小的图案,那时候手机的像素不高,不过他设法拜托打印店的老板帮他存进去。彩印会更贵一些,报纸上只能黑白,诸伏高明用的是之前家里一起拍的照片里头的部分:五六岁的男孩抿着唇冲镜头笑,眼睛圆圆,眼角上挑,彩印传单里头他的眼睛发蓝,随着色差变换深浅;但更多还是廉价些的黑白传单,只有灰色的眼睛。
      原本的照片里头有四个人。父母坐在后面,扶着他们孩子的肩膀;而自己单膝半跪下来,这样他和他的兄弟可以保持着相似的高度,又不至于挡住他们的父母。
      一瞧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摄影师替他们冲洗照片时与他们唠嗑,你们家孩子跟你们长得真像啊,这头发、这脸型,像爸爸;这眼睛、这下巴,像妈妈!兄弟俩也很像,跟俄罗斯套娃似的,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他的弟弟踮着脚去看冲印好的相片,“不一样,”小孩子严谨道,“我的眼睛要圆一些!”
      妈妈被逗乐了,把他抱起来,揉自己小儿子的脑袋。“你还小,”她告诉他,“你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眼睛也这么圆。”
      于是他的弟弟转过头来,仰着头看自己的哥哥,眼睛亮闪闪,就像在看特别美好的、自己也会成为的那种未来。
      “你弟弟长什么样?”
      像素太低,时间太久,再怎么放大手机里头存着的照片,孩童的面孔还是变得模糊,停留在过去的圆眼睛因为像素太低而边缘出现方块,不能在他的屏幕中切实地重现眼角上挑的弧度。
      诸伏高明沉默片刻,回答他的同学:“现在的话……他跟我长得很像。”
      ——如果他的兄弟的确有未来。
      诸伏高明读大学的时候互联网正兴起,大家都喜欢建一个自己的博客。诸伏高明对网络社交兴趣不大,但是意识到上面可以很方便地存储照片以后,他放假时专门回家一趟,把手头有的家庭合照都重新扫描成电子图片,上传到自己的博客。
      父母年轻时候的照片,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他刚出生的照片,他弟弟出生时的照片,他们家的合照。血缘是多么神秘的东西,诸伏高明回忆着每张照片的由来,用文字记录它们背后的故事,他新注册的博客成为诸伏家最后的载体。
      他大学学的是法律,又是国内最好的大学,平时课程压力很大,他只有在没课又作业提交完以后,顺便借学校图书馆的电脑做这件事。快上课了,步行去教学楼需要几分钟,诸伏高明擅长规划自己的人生,提前关闭电脑,起身时瞧见黑屏的电脑屏幕反射出他的脸——
      他已经成年,年幼时脸颊尚且有些圆稚的弧度,现在已固定成棱角,眼角近乎锋利地上挑。血缘如此奇妙,他是他自己,与此同时,在他的脸上又能够瞧见他已逝父母的影子。
      景光呢?
      他们长得很像,从小就这样,他的弟弟像踩着他脚印地长大。诸伏高明在那时候就初步确认了自己的志向,目标是这个国家的顶级学府、最好的专业,理想是为正义发言。诸伏高明在餐桌上说出他对未来的期望,他的父母为他自豪,他的兄弟崇拜他,没人怀疑他做不到。
      他的确做到了。
      收到东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诸伏高明请了假,搭乘校门口的公交,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晃到墓园——虽然有亲戚资助,但那毕竟只是情分而非义务,他也即将成年,之后还要读大学,学费、生活费的压力对一个孤儿而言非常大,诸伏高明在能省的地方都尽可能节俭。
      “原谅我没带花。”诸伏高明拍拍地上的灰尘坐下来,父母的墓碑依偎在一起,边上是景光的小坟墓,而他穿着他的校服,把背在身后的书包抱到怀里,从里头取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日光照射中灰尘静静飘浮,墓碑们冰冷无声,他在它们的见证下,撕开信封的封条。
      “我考上东都大学了,法学院。”
      说完以后,他沉默地拆起信封,精致的录取通知书在他手中毫无褶皱,宣告着他的前程光明。诸伏高明还在往前走,苦痛并没有将他打倒;可他还是想念那栋已经出售了的旧居。
      木地板有些地方不太好了,走过时会发出一点隐约的吱呀声;椅子对弟弟来说还是有点高,妈妈招呼他们可以洗手吃饭了,景光就会高高兴兴提前坐好,脚虽然踩得着地面,但期待大餐的时候,他兄弟的小腿偶尔还是会下意识地前后摇晃。
      ****
      下一次的轮休安排在周四,不过诸伏高明反而起得比平时更早。
      他将自己现在住的这个小公寓打扫一番,找出家中的相册,抽出最后一张,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那张是他们家的最后合照。旧照片已有二十余年寿命,早些年又常被拿出来复印,泛黄得厉害,自从保存了电子扫描件,诸伏高明很少再把它单独从相册中取出。
      直接放在口袋容易弄脏,但是拿一整本相册出去,又有点太显眼、不便携。诸伏高明抬头,从书架挑了本小些的书下来,将照片夹进书页。
      接下来要怎么做?
      在风见找上他以前,诸伏高明刊登今年份的寻人启事时,与他相熟的报社老员工就提起一句,似乎有人在翻阅这些年的内容。前些年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走失的孩子成年后有余力寻找故乡,便来寻找线索,报社很高兴向这类访客开放过往报纸,期待有人可以凭此找到自己的亲人。
      “这次来的是警察,具体什么职位的不清楚,但是拿着证件来的,专门翻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的跟刑事案件有关的报道,又翻了你这些年发的寻人启事……理论上来说应该保密的,但是都是警察嘛,诸伏君又是当事人,对方要我多提供一些当年的细节什么的,还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把我知道的都讲了,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这位是当时报道“长野惨杀案”的记者,警察结案时诸伏高明与之据理力争,想要将诸伏景光的“死亡”改为“失踪”,虽然并未成功,但记者对这个条理清晰的年轻孩子印象深刻。
      他采访了诸伏高明,这个孩子作为现场第一发现人,清楚地说明了他是如何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凶手的作案顺序:玄关的血迹凌乱,物品都被打翻破坏,他以家长的身份拜访,在玄关处攻击了他的父亲,父亲与对方搏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厨房的汤锅还在灶台,冷掉的餐品装盘但还未端上桌,母亲应当是在厨房做饭,开始没能听见声音,后来听到父亲的喊声以后连忙将小儿子藏起,随后想从窗口逃离,然而被凶手追上死亡。
      而这个案子最诡谲的地方就在这里。
      外守一打开了每一扇门,从地板上沾染血迹的顺序便可知道他在搜寻最后一个受害者。客卧,主卧,最后红色的痕迹在百叶窗橱柜面前驻留,凶手向后倒地,致命伤是颈侧横向捅入的匕首;刀上检测出了诸伏家两位死者与凶手的血液,以及外守一与诸伏景光的指纹。
      那诸伏景光呢?
      凶手的突兀死亡,家里最小孩子的无故失踪,诸伏高明本来对那个惨痛夜晚有更多猜测。凶手膝盖处布料古怪的深色,与地板上像是被布料擦拭过的痕迹,还有开启的窗户……疑点还有很多,然而当年检测手段还很简陋初级,加上长野当地警察的敷衍了事,等他想要再去仔细求索,痕迹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
      故居成为凶宅,远房亲戚帮他筹办葬礼,站在父母与弟弟的墓前,不是非常熟悉的长辈将手按在他的肩膀,挑选着词句试图安抚诸伏高明的情绪。
      “景光还没有去世。他只是失踪了。”
      “……是的,有可能的……只是让他暂时陪着你爸爸妈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亲戚并没有直接否定诸伏高明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相信——是的,的确有许多疑点……但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失踪这么长的时间,生还的可能性也非常微小,连诸伏高明自己也没那么乐观。
      只是他没法放弃。
      亲戚想要收养他,但诸伏高明最后决定留在故里,在熟悉的环境继续学业。周末有固定的回家放假时间,别人在这时候去见亲人,他去复印店复印这周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需要强调失踪者的长相,但诸伏高明不想裁剪最后一张家庭合照,于是他用小刀将寻人启事中间划出一个长方形,再将照片移动对准空洞。
      合照里面家人站得太过亲近,再怎么调整还是有其他的东西入镜。妈妈的手,爸爸的手,半跪在弟弟身边的自己,他的弟弟抱着一个摄影馆提供的玩偶,黑白复印比彩印更廉价一些,他的兄弟隔着纸张向他露出腼腆的笑容。
      诸伏高明凝视那张照片,窗口泄露的阳光在书页上扫过,停留在六岁的孩子和他的家人站在一起。
      诸伏高明合上书,顺手将书本放入口袋。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这次的确真的有了线索。
      就像每年都会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
      就像在网络上存放的可被搜索引擎检索到的、他们家的故事。
      每一次,每一刻,他都会在正视困难的同时,为那点微弱的可能而继续下去。
      ****
      “他出发了。”
      风见裕也换了身最常见不过的装扮,坐在车里一直等到诸伏高明出门。介于这位警官主动告诉他了自己的行动轨迹,目前也一直走在便于辨别接下来行走方向的无遮挡街道上,跟踪并不算太困难。
      其实风见裕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帮助他的上司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将近三十年的全日本案件回溯,关键词宽泛地限定为灭门案件,加权筛选条件为凶手死亡。
      信息技术爆炸的时代,最近几年的案件有录入系统,筛选起来还算迅速;但是再往前推,记录下来的信息便越发含糊。风见裕也只做初步的搜集工作,即便如此最后得到的内容也装满整个硬盘。
      下一步的筛选由他的上司亲自进行,过滤掉不符合的案件,然后要求风见裕也继续收集更细致的内容。那依旧是个非常大的数量,风见裕也将系统里头相关的案件报道都一并导入,惨案在不同的时间不断发生,他很难不感到沉重。
      筛了多久?
      风见裕也感觉自己平时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个了,他还只是负责搜集,比他还年轻一岁的上司则需要一个个仔细看过去推敲。苏格兰的假身份已经在他们公安那里备案,这个组织杀手的证件照片是伪造的,但真实长相与之相似,一个个暴力穷举比对过去,总会有一点希望……
      只是有点太慢了,每次打开新的案宗、按着太阳穴往下扫过文本记录,风见裕也还是忍不住开始叹气。
      但起码是在正确的路上。
      长野惨杀案其实不太符合筛选要求,因为受害者还有一个长子,因参加夏令营而不在家、躲过一劫。风见裕也顺手搜索了一下对方,身份可查,是他同行,就在长野当警察。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眼神镇静,他将对方的证件照一并放入资料,将原本放在最后的案件移至最前——尽管气质完全不同,但他与苏格兰的长相实在是相似过头。
      报道内容专注于讲述同样离奇死于犯罪现场的凶手,再仔细查询,受害者其实还有这家人的幼子。这个孩子已被认定死亡,但是没能找到详细的记录;风见裕也将这一批情报给自己上司,反复多轮的筛选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最后还有十几个怀疑案件,长野惨杀案同样包括其中。
      “降谷先生,美方向日本申请本土案件情报共享。”风见裕也在动身去实地查探以前,向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上司汇报,并说明了对方的查询范围。算得上巧,虽然具体范围有些区别,但是这跟他们初步开始穷举工作的情况大部分重合——可以把他们之前查的部分塞过去循环利用,减少工作量。
      “跟对方做一下情报交换。”他的上司给出指示。组织在美国那边势力同样庞大,苏格兰也有可能是那边的亚裔出身,跟FBI交换一下这方面的情报也有好处。
      “是!”
      ****
      情报具有时效性。
      威士忌们不会一直组队,合理接触苏格兰、借助任务引导对方的行动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那双沉静的蓝眼注视着所有妄图将他当作突破口的叛徒,代表瞄准的红点随时会点在自己眉心,狙击手未出膛的子弹最有震慑力。暴露还是蛰伏,坦白还是隐瞒,他只有一张底牌,打出时效果到底如何,苏格兰会被激怒还是被说服,他对结局并无把握。
      但无论是哪个选项,他必须尽快做下决定。
      降谷零只有一次机会。
      ……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天方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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