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渡河》乙柒一

13、面试

　　客厅里时不时响起纸张翻动声，空气凝滞着某种焦灼的气息。一个身材略微发福，长着肚腩的男人静静等着闻棠说话。

　　闻奕桉戴着耳机，右手搭在资料上，眼神却分明是不聚焦的，他盯着男人袖口的纽扣略微出神，深色瞳孔自然放大。男人来面试数学老师，在闻棠的不作声和闻奕桉的置身其外下，整个人有点紧张，但他明白眼前母子两人的气质无不透露出对于老师的严苛。

　　闻棠看似对人彬彬有礼，在男人进来后安排茶水休息，但不仅毫不在意他人眼光，扫视别人的着装外貌，又对简历挑剔个不停，着实得体傲慢。上一位老师从海城最好的高中离职，闻棠上来就问对方为什么去更差的学校，结果对方回答因为压力过大而直接被闻棠打上能力不行的标签，咄咄逼人到让老师落荒而逃。

　　“老师你好，这边我看过您的履历了，刚刚也让你试着教了一下我儿子，之后我们会再联系您。”

　　闻棠今天把头发盘了起来，整个人干净利落，穿着宽松的衬衫西裤更显得人慵懒闲适。有些事不必明说，你知我知就可。老师笑了起了，如释重负般塌了肩膀。

　　两人在身后目送保姆送离老师，互相对视一眼后，闻棠说道：“下一个。”闻奕桉听后头幅度很小地摆了一下。母子俩虽然看对方不顺眼，但在某些方面又出奇的一致。

　　门铃声响起，有些轻而稳重的脚步声传来，“谢谢，我自己拿。”熟悉的声音响起，闻奕桉一下就被拉回了昨天的场景。

　　郑成的笑脸在对上闻奕桉的视线时，陡然犟了一瞬，两人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闻棠喝口茶，微微挑眉颔首示意，接过郑成的资料翻了起来。

　　“老师，今天现在有时间试课吗？”郑成的履历实在是太漂亮了，闻棠越往下看，心中就越满意。

　　本硕都毕业于最高学府数学专业，成绩优异，奖学金数不胜数。在博士研究生期间甚至还经常去福利院给孩子们。优绩主义下成长的精英既有才能又有分寸。闻棠看向他的眼神里不仅流露出几分赞赏。她永远都喜欢优秀的人。

　　“闻女士，现在有时间的，随时可以试课。”

　　闻棠几乎就准备敲定了他，但还是形式主义地问了问儿子的意见，“奕桉，老师现在给你上节课怎么样。”

　　闻奕桉没有什么选择机会，果断摘下耳机，机械地站起身朝书房走去。闻棠并不进入书房，只站在门口，“小桉，那就让老师讲那张试卷吧，半小时后我再过来。”

　　郑成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在辅导的全程也并没有说些其他的东西，可最后在闻奕桉放回书本时，他却突然出声问道：“你和安逸是很好的朋友吗？昨天在长百巷看到了你们。”

　　闻奕桉不答，书房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闻奕桉摆弄书桌的声音，他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啊！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只是看到安逸交到了新朋友为他感到高兴。”

　　那鼻梁上的厚镜片下折射出的是一种闻奕桉未知的东西。他突然想起安逸吃饭的样子，像只囤粮仓鼠嘴巴腮帮子鼓鼓的，在伸手摸自己的肚子时朝闻奕桉露出一个腼腆害羞的微笑。

　　怪不得回来后胃口都不好，闻奕桉奇怪地想。或许应该把饭菜样式换成那天他自己烧的。

　　“不熟。”闻奕桉声调冷了下来，直截了当地吐出两个字。

　　郑成脸上的笑容遮挡不住惊愕，只能尴尬地哈哈两声，“是我多想了，也是，安逸…”男人欲言又止，“安逸休学了半年，你们年级都不一样了，他爱惹事儿。”

　　闻奕桉根本没有掩饰表情的意思，只装作不知，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脸好奇无辜地反问：“是吗？我不太了解他。”

　　郑成见状继续，“我以前带过安逸，那会儿给福利院的孩子上课，虽然都是些很简单的内容，但他很喜欢，经常过来。个子不高又不好意思挤在前面，就常常站在后面。”

　　或许是故事讲的无聊，闻奕桉斜斜靠在椅背上，又变成对一切事物都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手中快速转动的笔却突然脱手甩飞，“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门被敲了两声，闻棠自作主张地进来，“郑老师，半小时到了。”她对时间很敏感，指了指右手上的腕表，手里还拿着手机。闻奕桉见她满面春风，估计应该是刚和人通过话。

　　郑成不再和闻奕桉说话，和闻母一起走到客厅，两人离得远，闻奕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条件反射地打开了手机好友申请，里面依旧没有红标跳出来，距离他递给安逸联系方式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神经出了问题，不仅巴巴地希望安逸加他，还花钱希望安逸来教自己游泳，只怕那家伙早就把这件事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安逸确实忘了，昨天下午回来后纸条就被他随意地扔在了餐桌上，直到中午自己煮了碗软成一坨的面，吃的是索然无味，安逸才突然想起闻奕桉的好处来。

　　怎么自己煮的面条色香味俱无，闻奕桉就能花四十分钟做出三菜一汤来，安逸不服，尤其他看的一本杂志上明确说了一个人做饭的水平和他的智商挂钩。安逸觉得这篇文章一定在胡说八道。

　　闻棠在送走郑成后，敛起笑意，“今天的老师你觉得哪个好？我觉得这个郑成就不错。”闻奕桉被折腾了一个下午，面上虽然没有什么情绪，实际早就精疲力竭，提起精神来思索几秒后才回道：“嗯，你不是都选好了吗？”

　　闻棠听见阴阳怪气也不恼，脸上笑意淡薄，自作主张，“我这不都是为你好，”说完就不再理会闻奕桉说什么，当天晚上直接给郑成打了电话，之后每周日都会给闻奕桉补习三小时。

　　晚上闻奕桉泡在浴缸里，浑身上下连带着脑子都是疲乏的，他拿起手机在手里翻转。浴缸里的热水没有满，将将没过腰部，他怕水就连浴缸也不喜欢装满水。

　　水汽不断地升起，偶尔会有几滴凉水滴在他脸上。闻奕桉想学游泳了，他想起安逸浮在水面上的样子，那张永远不可一世的脸只要在水里就会变得宁静平和，仿佛周围所有令人不安痛苦的事物都消失了一样。

　　至少想试着学一学，像安逸一样浮在水面上，任由水流带走波涛起伏的情绪。

　　右手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的泡在水里已经变成了肉粉色，昨天切菜时一不小心被刀划出了个口子，安逸没有发现，闻奕桉更不可能说。只是割痕很浅，一天后就已经开始愈合不再流血。闻奕桉觉得有些稀奇，家里面甚至连闻棠都没吃过他做的饭，可就因为自己想要报答，安逸随口提出的要求，他居然也应了。

　　他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开始放松身体。黑发湿漉漉的水珠不断往下滑落，从额头滑过鼻梁再滴进水里，嘴唇在黑发的映照下更加红润。浴室里一下子没了水流声只有断断续续的水滴。

　　手机嗡的一声响起，闻奕桉不爽地皱起眉头，大概又是闻棠叮嘱什么事情，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屏幕。

　　一个好友申请出现在了屏幕上。

　　闻奕桉面上平静无波，手指却情不自禁轻轻摸了摸手机镜头。一个拼音缩写叫Anyi的人出现在好友申请栏，头像是一只小土松，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整张小狗脸怼着摄像头。

　　他抬手撑住下巴，通过了好友申请。点开对话框等了会儿却发现对面一直不来消息。

　　W:安逸？

　　闻奕桉打了两个字，又点了几下删除。

　　W：怎么了？

　　依旧是删除。

　　W：你有事吗？

　　删除。

　　自己主动给的联系方式，现在还反问别人有事吗，他又不是什么精神分裂，闻奕桉想。

　　不等他组织语言，一条新消息提升响了起来。

　　安逸发来了一个表情包，一个大大的笑脸。跟着信息提示音继续响起。

　　Anyi:你做的饭很好吃，甚是想念。

　　Anyi:你说的教你游泳课还算不算数？一节课500（笑脸）

　　闻奕桉轻咬了下嘴唇，手指半天没点屏幕。长久的沉默反而让对方急了。

　　Anyi:你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差劲，安逸混沌的脑子飞快转动

　　紧接着补道。

　　Anyi:亲，如果觉得500元太贵，一次性报10节游泳课可给你打85折哦（笑脸）

　　不算傻，知道500元一节的游泳课远超了市场价。

　　W：好啊，那就给我打85折吧。

　　“靠！”安逸正躺在竹椅上，随着椅子一摇一摇的，看见这条信息瞬间坐了起来。椅子吱呀呀摇个不停，他都能想象到闻奕桉说这话的语气一定是闲闲散散的。

　　“我就知道，天上哪里会掉馅饼，死骗子。”

　　Anyi：一周两节课，你先提前付十节课。

　　W：你好霸道啊

　　W：这算强买强卖吗

　　安逸脑子里有块地方就是水泥封住的，不仅规规矩矩解释自己不是霸道，还复制了强买强卖的定义，特别说明他们是互利合作。闻奕桉有些无语地笑出声。不再捉弄安逸，给他发来了个OK的手势。

　　对面消停下来，不再找闻奕桉聊天。闻奕桉从水里站起来，围上浴巾，赤脚走在地上。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只微一抬眼，闻奕桉就能从里面看见自己脸上来不及收拢的笑意。他神色僵了一瞬，马上又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

　　反观安逸，不仅早早睡了觉还做了个梦，梦里自己是书生，闻奕桉变成一只从聊斋志异里走出来的白毛狐狸精。赶也赶不走，要给他烧火做饭，还要暖床。晚上安逸抱着他一起睡觉时，闻奕桉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安逸的心脏，把安逸吓得在梦里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