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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郑生 ...

  •   小梨花巷这几天都十分热闹。

      倒跟春闱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因为春天过去,农忙结束,所以京郊的农户都进城来了,江南的新茶,丝绸,北地也解冻,商人纷纷进京,小梨花巷本来有许多小商户,趁这时候都出动了。妇人们以纺织刺绣为主,由罗氏牵头,带着巷中的妇女,贩卖新绸缎进来,裁剪成时新的衣服,零碎布头也做成手帕荷包,绣上花样,卖到京城的成衣铺子里,赚得不亦乐乎。

      曹升还在贡院加班,消息都不通,她整天贩布,就把两个孩子放在巷尾的郑生家里,横竖郑生成天在家读书,洛娘也不出门,一手好针线,都是托罗氏贩卖的,罗氏不收她的佣金,也算还情了。

      今天她忙完一天,眼看都黄昏了,连忙去郑生家里接孩子。一进去就看见郑生在院子里,把她女儿放在摇篮里,带着她家儿子阿宝背诗,看起来温文尔雅,见着她,还笑着打招呼,道:“胡嫂回来了?”

      “诶诶。”罗氏道:“辛苦郑相公了,我进去和你娘子说两句话,就把这两个小家伙接走。”

      “不妨事。”郑生笑道:“胡嫂多坐坐,我陪着他们玩就是了。”

      罗氏进了房间,郑家是三间小瓦房,倒也还算宽敞,洛娘爱干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正坐在窗下借着光绣花呢,罗氏见了,笑道:“娘子也小心眼睛,绣一会儿要起来走动一下。”

      “知道的。”洛娘起身招待她喝茶:“嫂子坐。”

      罗氏知道他们俩都温柔和气,所以也不急着走,端着茶看一会儿她绣花,又看一会儿外面的郑生,笑道:“不是我说笑,娘子和郑相公,真是天生成的一对,模样也配,人品也配,可见世上是有月老的,匹配得这样好的姻缘。”

      “嫂子说笑了。”洛娘道。

      “我看郑相公这么喜欢孩子,你们也该好好努力,多生几个,儿子就学郑相公读书,女儿跟着你学刺绣,不是我说,咱们这小梨花巷里,就数你家最出色了……”

      洛娘顿时红了脸,道:“嫂子别说笑了。”

      “我这可是正经话,趁着年轻,好生养,多生几个,我也能帮忙你带带,正好和咱家阿宝阿玉一起长大,不是正好?”罗氏笑道。

      洛娘低着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男女都一样嘛,都是好的。”罗氏答道,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喜笑颜开:“啊呀,我糊涂了,恭喜娘子恭喜娘子。”

      洛娘被她又是恭喜,又是拉起来看身形,问反应,顿时又是羞又是笑,郑生听到动静进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罗氏取笑道:“啊呀真是个书呆子,洛娘子有喜了都不知道,还不快去准备香烛,这是大喜事,快给菩萨上香还愿,我去家里拿只母鸡来,给娘子炖了补补身体。”

      她一个人热闹过三个人,张罗得起劲,阿宝也被她支使得到处跑腿,隔壁的邻居张大哥大嫂听见,也进来贺喜,郑生和洛娘反而站在一边,两个人都窘得脸红,跟刚成亲的新人一样,任由他们摆弄。一会上香拜菩萨,一会儿又拉他们坐下,交代郑生怎么照顾孕妇。

      满堂的热闹里,两人并排坐着,洛娘偷看自己丈夫一眼,发现他正呵呵地看着自己傻笑,顿时也笑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低声问。

      “我早上说了,谁让你听不懂。”洛娘笑着埋怨道:“还是秀才呢,这都听不懂。”

      郑生脾气好得很,嘿嘿笑了两声,悄悄在桌面下拉住了她的手,洛娘打了他一下,但并没甩开。胡嫂很快张罗了一桌酒菜,洛娘不能喝,几个人轮番灌郑生,把他灌了个脸通红,客都散了,还坐在那里傻笑。

      “还笑呢。”洛娘替他擦脸:“也不怕脸笑酸了。”

      郑生不说话,只是拉住了她的手。

      “干什么?”洛娘嗔怪道。

      郑生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边贴着,安静看着她眼睛。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窗外月色澄明,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从小父母就不在了,是在叔父家长大的,后来成年了搬出来,一直是一个人,遇到娘子,才有了家。”他轻声道:“我虽然嘴笨,不会说,但一直很感激娘子……”

      书生的眼神这样坦诚,洛娘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她也轻声说道,摸着他的脸。

      郑生把脸靠在她手里,闭上了眼睛,也许是酒的缘故,他的脸通红,把洛娘的手拉了过去。

      “给你个好东西。”他说。

      洛娘被他拉着手,感到手里被塞了个什么。

      是个圆圆的橘子。

      新橘还没上市,这是邻居张大哥从胡商那里弄来的,席上一人分了一个,他的那个给她留着。

      洛娘不由得笑了,见他醉得睡着了,替他脱了鞋子帽子,也上床依偎着他,安静地睡着了。

      官府的人是三更上门的。

      小梨花巷同京城其他街巷一样,是有夜禁的,深夜连灯火也无,但一只气势汹汹的队伍却打破了寂静。为首的人穿着官服,似乎衙门的人,提着的灯笼上也写着府尹衙门的字样,后面带着几个衙役,都执着火把,直奔巷尾。

      犬吠声惊醒了整条巷弄,罗氏披衣起床,喝止住了自家的大黄狗,曹升常年执勤,她带着孩子在家,所有养了一条大狗守家。她本来还以为是公事,也许是来找自己家的,毕竟巷子里只有曹升是在官府做事的。

      但那队伍直奔巷尾而去了。

      罗氏心想不好,多半是郑家,她到底是见过世面,胆大些,匆匆换上衣裳,就跟了过去,邻居也有不少人醒了,但都只敢在窗户后探头探脑的,只有几个叫花子在郑家外面看热闹。

      衙役进去,直接把郑云亭拎了出来,他喝了酒,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被两个衙役拎着,一脸懵懂。洛娘跟在后面,还要追问,罗氏连忙过去,拉住了她。

      “衙门的人办事,不要纠缠,纠缠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低声劝告她:“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别上前去,明天我托人去打探,郑相公为人老实,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郑云庭的酒也被拖醒了,回头看着洛娘叫娘子,见她要上来,连忙道:“别过来,你在家等我。”

      “好,我在家等你。”洛娘满脸焦急。

      “你放心。”郑生被带走前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句。洛娘跟着走了一段,到底追不上,只能看着丈夫被他们带走。

      罗氏陪着洛娘坐在家中,见她虽然担忧,但并不慌乱,也暗自纳罕,心说果然读书人的娘子就不一样。

      “我看,多半跟贡院的事有关,我家那口子现在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罗氏一边做针线,一边劝她:“依我看,不如劝郑相公别考了,横竖考了这多年都没考上,今年还惹出祸事来了,不如收了心,做个教书先生,平平安安,多好。”

      “嫂子说得对。”洛娘垂着眼睛道,灯光照在她脸侧,看不见她眼中神色,罗氏叹息一声,知道她心思重,也不再劝,只留下来照看她不提。

      郑云庭被拖进府尹衙门,京城的府尹他也见过,是个姓姚的大人,据说是六皇子魏王的母舅家的旁支,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如今他却站在案侧,刑案后坐着的是个陌生的大人,比姚大人还年轻两岁,一身文气,虽然简装易服,但也看得出气质华贵。

      “郑云庭。”姚大人喝道:“你可知今天召你来,是为何事?”

      “后生不知。”郑云庭不卑不亢地道。

      进过春闱的举子,见官是可以不跪的,免得日后成了同僚,见了尴尬,虽然郑云庭连考三科都不中,但身份还是在这里的。

      “放肆。”姚大人是审惯了案子的,当下就要逞官威,被那个年轻的大人制止了,只听见他道:“郑云庭,我知道你是春闱举子,是有志向的人。今日召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问问你,贡院中发生了什么?”

      “大人问的是哪一天?”郑云庭抬头问道。

      他虽然文弱,却不傻,贡院最后一晚的大雾,以及曹升来问过他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后面又听见人群慌乱起来,显然是出了大事。

      “当然是最后一天。”姚大人道。被那年轻大人纠正道:“准确说来,是最后一晚,贡院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封锁贡院,你是在贡院中应试的人,你应该知道。”

      郑云庭没有回答。

      “说话!”姚大人喝道,他拍响了惊堂木,道:“你别以为你是考生,这里就动不了你,这里可是府尹衙门,你是京城人,应当知道衙门的厉害!”

      郑云庭抬起头来,看向书案后的那年轻大人。

      “贡院是由圣上指定的主考官负责,就是陈云驰大人,大人想知道贡院发生的事,只要问他就行了。要是他不说,而大人又有资格知道的话,只要上书一封给圣上就行了。”他站得笔直,质问道:“大人深夜抓我过来,问贡院的事,律不是律,法不是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人是管贡院的人吗?朝廷法度给大人追究贡院的权力了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按朝廷法度行事呢?如果不是,大人凭什么抓我呢?”

      他这一番质问,把刑案后的人问得无言以对,姚大人都忘了拍惊堂木了,过了半晌,才怒骂道:“好大的狗胆,不仅不老实交代,还质问起大人了,你知道大人的身份吗?是你这样的穷酸书生敢冒犯的!”

      “知道贡院发生的事的,肯定是贡院的人,几位考官里,陈云驰大人,陈宏诚,何子珩,都是陈派的官员,唯一和他们不一条心的,只有你了。我没猜错吧?”他抬起眼睛,看向书案后,一字一顿报出他名字:“叶璟大人。”

      “你放肆!”姚大人还想再训斥他,但刑案后的叶璟已经站了起来,笑道:“头脑清楚,又有急智,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你这聪明人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一般人都要当他这是夸赞,但郑云庭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叶璟也是主考官之一,也许决定最后的三甲很难,但要凭一己之力黜落一篇文章,是很简单的事。

      但郑云庭早看开了。

      “叶大人,你是九年前癸酉科的探花,算起来,咱们还是同年呢。”他淡淡道:“我要不是看淡了功名,也不会考了九年了,叶大人拿这个吓我,我是不怕的。不如送我去监牢吧,京中的考生也不止我一位,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叶大人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去其他人身上用功吧。”

      “你!”姚大人大怒,但叶璟却笑了。

      “行,是个硬气的。”他吩咐道:“就带他去监牢,先关他几天再说,看他还硬不硬了。”

      郑云庭被衙役扔进监牢,他其实家境不差,虽然父母亡故后,在叔父家寄人篱下,但成年后还是继承了些家业的,也没有受过监牢的苦楚。这监牢又脏又臭,满地稻草,也不知道有没有老鼠,角落里还结着蛛网,一只蜘蛛趴在网上,晨露已经出来了,在蛛网上发着光。

      郑云庭清出一片地方,在角落里坐下来,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娘子在家怎么样了。”他轻声自言自语道:“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希望她不要太担心我才好。”

      -

      陈云驰造访完萧邈王府的第二天,岑五就探到了消息。

      “昨晚府尹衙门四处抓人,把几个京城籍的考生都抓走了,正在衙门里开审呢。”岑五道:“估计他们也不知道贡院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想从考生嘴里知道。”

      “他们手里没有外地考生的资料,但是本地的考生都是有记录的,每年减免赋税钱粮,所以按着户籍一抓一个准。”瑶环笑道:“也亏叶璟想得出,知道从这边下手。”

      “叶家第三代也衰落了,叶娉婷不在之后,也就叶璟还能撑起一点。”林舜开朗多了,也点评起各家来了:“但姚家显然更不成,全是外放的将领,魏王的底子还不如赵王厚呢。”

      “魏家也就那样。”瑶环淡淡道:“魏如意专心修道,魏山林几个小妾生的孩子都不成气候。这京中真是没什么人才了。”

      “十年前那一场下来,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萧邈道。

      虞青听了个云里雾里,但也知道是在说贡院的事,道:“贡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是只有太子那一派知道吗?”

      “春闱马上要放榜了,他们不敢先放榜再禀报圣上的,那就坐实了操纵科举了。”瑶环道:“放心吧,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这话丝毫不错。

      四月十日,春闱放榜前一日,陈云驰上书天熹帝告罪,坦白了贡院发生的命案,请天熹帝派人入院调查,大理寺协助。

      奏章上写得简略,也是因为案情没查清楚,不敢下断言,但句句惊心。

      “三月十七日晚三更时分,贡院大雾,十八日凌晨卯时三刻,巡守曹升等人发现贡院中有考生去世,共有九人,死于非命,死因待查。微臣照看不力,万死莫赎,卸印待罪,听凭圣上发落。”

      朝野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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