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高尔特(十) ...
-
“我浴室的灯又坏了。”几个小时后,言羽凌抱着睡衣站在韩炡门口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我去帮你看看。”
“不用看了,灯座烧了,得明天找人来修。”言羽凌说完不经韩炡同意就径直走进他的房间,“借你浴室用一下。”
韩炡呆愣愣地站在门边,只能把那句“我可以修”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本能地感觉到言羽凌身上那种马上就要爆发的怒气,让他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韩炡的浴室简陋到连门都没有,只有一个透光的帘子挡在门口,里面也没有挂衣服的地方,于是言羽凌就把睡衣放在门口坏掉的椅子上,然后直接当着韩炡的面脱起衣服。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韩炡愣是呆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开始脱裤子了韩炡才慌慌张张地转过身让自己面壁。安静无比的房间里衣料与皮肤的摩擦声异常明显,韩炡盯着墙上斑驳的裂纹,脑子里清晰地勾勒出身后人的模样。
很快浴室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每一滴都重重击打着韩炡的神经,他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到言羽凌已经进到浴室拉上帘子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来到床边僵硬地坐下,极力忽视着帘子里透出的光影,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他在这次任务中失去了一名战友,就惨死在他眼前,甚至没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那名战友在出事前几分钟还在跟他有说有笑,转眼就死于一场自杀式袭击。当韩炡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时,他想要抓住的只有言羽凌的手,好想好想他,离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他。他信仰早已分崩离析,这世界上唯一可以治愈他的地方只有言羽凌的怀抱。
他跨越了千山万水,支离破碎地回到让他日思夜想的人身边,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他回来前便已想好,见面时一定要紧紧抱住言羽凌,不管他是否愿意,不管他是否要推开自己,他都绝不放手。他想把这当成是世界末日,自私地满足一次自己的愿望,不去想以后。还好小白的及时出现让混沌的他瞬间清醒过来,他记起了自己犯下的过错,记起了他们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障碍。那个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让他们永远都不可能了,当他得知那个秘密时整个天都塌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资格去妄想,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只剩下赎罪。当他面对着言羽凌时,总是拼了命地压抑渴望,连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怕会控制不好自己。
言羽凌闭上眼睛仰起头,任温热的水流打在脸上,淋浴间里充斥着廉价洗发水的香味,跟韩炡身上的味道一样,言羽凌很讨厌这洗发水,洗完后头发很涩,但他偏偏就是要用。他故意把门帘留了个缝,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到外面的人影,如果韩炡突然忍不住冲进来,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然而韩炡却从始至终只像尊雕像一样坐在那,甚至没往这边瞟过一眼。
泡沫被冲进下水道,言羽凌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下午韩炡离开他的房间后,他一个人发了很久的呆,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让他忽然痛到无法呼吸。这段时间不管他们闹得如何难堪,纵使韩炡有千万句谎言,可他始终相信韩炡的那句“这辈子只能爱你”。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韩炡的种种,让他变得不再确定了,他忽然意识到也许韩炡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择手段,也不曾试图利用小白来拿捏他的情绪,韩炡或许只是放手了,不爱了,之前的那些暧昧瞬间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当这个念头闪现在脑海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一种让他五内俱焚的绝望。在他们分开的这一年多里,不论是他见过的还是经历的,都让他变得对这世界越来越麻木,和韩炡之间爱与痛的纠缠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清晰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事情,他们可以不在一起,甚至可以天各一方,但只要知道这个人还爱着自己,就让他能感受到存在的意义,给他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他无法想象失去了这份勇气该怎么在这混沌腐烂的世界中走下去,他此刻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寻找水源般急切地想要找到韩炡依然爱他的证据。
言羽凌关掉水,抓起挂在一旁已经被打湿的浴巾挑了挑眉。
“还有毛巾吗?我刚才忘了把这个拿出去,已经湿透了。”
韩炡抬起头看向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的人,目光接触到的一瞬间差点心脏停跳。言羽凌身上寸缕未着,只手里拿着条湿透了的浴巾,堪堪遮住关键部位,星星点点的水珠布满线条紧致的肌肉,在灯光下散发着极度诱人的光泽。
比爱而不得更折磨的是曾经拥有但再没资格靠近,韩炡清楚地记得那一切有多美好、多令他沉醉,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翻腾着渴望,却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克制,强迫自己把眼神移开。
“呃……我我我……包包包里还还还有一条……”
慌张的手指颤抖到连搭扣都解不开,额头上渗出涔涔的汗水。军绿色的速干毛巾好不容易才被从那该死的背包里翻出来,韩炡别过头不去看言羽凌把毛巾递给了他。言羽凌接过毛巾,不紧不慢地擦起身上的水珠,边悄悄看着韩炡额角爆起的青筋。
韩炡像个罪孽深重的犯人一样把头压得很低很低,规规矩矩回到床边坐下,紧紧攥着的双手已经快要把膝头的裤子抓烂。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煎熬了,每一秒钟都无比漫长,他至今都以为当初他喝醉被言羽凌领回家的那晚他借着酒劲强迫了言羽凌,因为言羽凌第二天的态度实在反常,于是他发誓绝不会因为冲动再次伤害言羽凌,哪怕他们日日相对的这段时间他忍耐到快要发疯也绝不逾矩半分。
言羽凌擦干了身体,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全然不避讳韩炡的目光,可换来的却是韩炡从头到尾眼皮都没抬一下。
棉质睡衣只扣了下面两颗扣子,大敞着胸襟松松垮垮地挂在言羽凌身上。“喏,谢了。”他伸手把毛巾递还给韩炡。
韩炡接过言羽凌刚刚擦过身体的毛巾,不禁狠狠吞了下口水。言羽凌若无其事地来到他身旁坐下,手肘有意无意间触碰到他。一瞬间无数细小的电流涌遍全身,韩炡不自觉地绷紧身体,朝一旁倾斜着身子躲了躲。
言羽凌双手撑在床上,向后微微仰着身子,用温柔低沉的嗓音轻轻唤了声:“小炡。”
这一声叫得韩炡的魂都飞走了,曾经在他们最热烈的那段时光,言羽凌每次在动情时就会用这样的嗓音在他耳边轻唤他的名字,让他陷入无法自控的疯狂。他本能地朝着勾去他灵魂的方向望去,只见到言羽凌的睡衣因身体倾斜而向后滑,露出了半边肩膀和整片胸口,他整个人散发着清爽的气息,双唇红润饱满,肌肤满是健康的光泽,连发梢的水滴都充满了诱惑的味道。韩炡完全看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言羽凌,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意志力快要被消磨殆尽。
言羽凌静静回望着他,慢慢让嘴角弯成最好看的弧度,空气里的情愫堆积到快要爆炸。卫生间传来排风扇的噪音,却掩盖不掉韩炡粗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是言羽凌想要从这片沉默中得到的答案。过了许久,言羽凌用一副无辜的表情对着已经呆到像尊石像的韩炡问道:“你怎么了?”
韩炡张了张嘴,喉咙却因燥热的干渴而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猥琐,赶忙慌慌张张把头转回去。“没…没什么……”
言羽凌坐直了身子,凑近韩炡一脸认真地说道:“小炡,我有事想问你。”
轻柔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拂过韩炡的皮肤,夹杂着最让他迷恋的味道,他死死攥着手里那条被言羽凌用过的浴巾,感觉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
言羽凌默默盯着韩炡的侧脸,看着那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说道:“你这次去出任务,有打听到白熊的消息吗?”
“什…什么消息?”
“白熊还在到处找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技术人员吗?我在这里已经快半年了,他们还没放弃对我的搜捕吗?”
“啊……这个啊……我…我没、没留意。”韩炡现在整个人心猿意马,大脑都已经停转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留意?可这不就是你的任务吗?白熊对我的威胁早一天解除,你就可以早一天把我交给夜莺,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不是吗?”
“啊……是……啊不是……”韩炡煎熬地闭了闭眼睛,拼了命地赶走脑中那些香艳诱人的画面,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我是说,没什么新消息,我同事告诉我白熊还在到处搜索可能会给他们泄密的前员工,所以我们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言羽凌不解道:“这样吗?可是如此一来有件事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白熊对我还存在威胁,那为什么你的组织会派你去出别的任务,而且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没有派人来接替你,他们就不怕我被白熊给抓回去吗?还是说,你的组织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了,我的生死对你们已经无所谓了?”
“当然不是!你别瞎想,我这不是回来保护你了吗,最近战事吃紧,需要夜莺出面维和的地方越来越多,很多任务光靠新兵无法完成,需要调派经验丰富的老兵去领队。我被临时派去出任务是因为他们实在缺人手,之所以没找人来顶替我是因为你的行踪是高度保密的,随便换个人来反而可能会节外生枝,而且我这次任务的时间也不长,所以你面临的风险不大。”
言羽凌将信将疑地说道:“真的吗?我还以为我现在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完全是多余的,我以为……我对你就是个累赘……”
“怎么可能!”韩炡激动地转向言羽凌,当他看到言羽凌那副失落又委屈的表情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是多余的,你手里掌握的可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技术,如果连你都是多余的,那我们这些人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言羽凌低下头目光黯然地说道:“是改变世界,还是毁灭世界?像我这样的人,也许不存在了才是最好的。”
韩炡心疼得眼眶泛红,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言羽凌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道:“你不要这样说,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无恶不作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活着,而像你这种道德感过高的人却在自我折磨,这不公平。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个世界不需要你了,可你对我来说永远都不可能是累赘,我不管你是改变世界还是毁灭世界,不管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评价你,我只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无比重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言羽凌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轻轻把头靠到韩炡的肩膀。“谢谢你,你的这些话对我真的很重要。”他让自己的眼泪悄悄打湿了韩炡的肩窝,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出了那句他最想问的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韩炡沉默了片刻,眼神越过言羽凌的肩膀空洞地望向远处:“因为你是我哥啊,我们是家人,不是吗?”
言羽凌身子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韩炡,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容,心一直坠向不见底的深渊。
“是啊,我们是家人,永远都是。”说完他站起身,在被心底不断涌出的疼痛吞噬前离开了韩炡的房间。
韩炡望着言羽凌的背影,泪水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掉落。
因为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爱,因为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
言羽凌辗转反侧一整晚,早上带着一对憔悴的黑眼圈在房间里发呆,韩炡不在的时候他睡不好觉,韩炡回来了他失眠更严重了,反正无论如何他这觉都睡不成了。墙上依旧投影着星空宇宙,那些五彩斑斓令人沉醉的星云此刻看起来却如此恼人。大家都是宇宙尘埃又怎样,生命不过是一瞬又怎样,该想不开的还是想不开,烦恼不会因此而减少,焦虑不会因此而消失,生而为人就是一种惩罚,谁都别想跑。
言羽凌烦躁地关掉了投影,绚烂的画面瞬间变成灰突突的墙壁。他走到墙壁跟前,盯着上面斑驳的裂痕发呆,纵横交错的纹路很像血管,带着无数的小支叉不断延伸下去。言羽凌用手指一路轻抚着那些裂纹,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韩炡的手臂,曾经他躺在韩炡怀里最喜欢玩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指尖划在温热的皮肤上,让轻柔的触碰一路痒进韩炡心里。当回忆带着疼痛纷至沓来时,言羽凌重重地锤了下墙,他真的受够这种折磨了。
就在他跟自己较劲的时候,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言羽凌第一个反应就是韩炡来找他了,他赶忙整理起头发,揉了揉眼底的乌青妄图让它们消散。
“言大哥!”
当欢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言羽凌不禁感到一阵失望。“你来啦。”
“嗯,今天下午我休息,你看我带什么来了?”小白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这是我离开理发店的时候老板娘特意送我的一套理发工具,她说我有手艺再加上这些工具将来一定能派上用场,这不我现在就能用上了,我来帮你剪头发吧,你头发又长了。”
“你难得休息,应该好好放松放松。”
“给你剪头发就是我的放松。”小白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对着言羽凌做了个请的手势,言羽凌笑了笑,配合地坐好。
伴随着剪刀发出的声响,漆黑的碎发顺着围布滑落到地上。小白比平日略显安静,只偶尔闲聊几句,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言羽凌本就有心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终于小白鼓起了勇气说道:“言大哥,我有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言羽凌听着他的语气,心往下沉了下,他有点害怕小白会对他表白,小白是他现在生活里唯一的欢声笑语,他私心真的很不想破坏现状。
“你说。”
小白停顿了一阵方才开口道:“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女孩子。”
“什么?!”言羽凌忍不住回过头打量起他,然后立刻又发觉自己这个举动很荒唐,他跟小白曾经有过最近距离的接触,不存在弄错的可能。
小白笑着说道:“言大哥,我的心理性别是女孩子。”
言羽凌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而且很多事都说得通了。”
“什么事说得通了?”
“你身上的坚强啊,我一直都觉得你面对逆境有着超出你这个年龄的坚强,那种乐观和韧劲儿比较少出现在你这种年龄段尤其是你这种家庭出身的男孩子身上。但如果你是女性,尤其是这样身份特殊的女性,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女人在面对真正的绝境时往往比男人表现得更加坚强,而像你这样从小要经历非凡心路历程的心理就更强大了。”
小白开心地笑起来:“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在性别认知方面也没有经历过太大的挫折,我家里人从知道我的心理性别后就都很支持我保护我,一直拿我当女孩对待,我周围的大多数朋友对此也都接受得很自然,偶尔有些人因为个人信仰原因对我发出难听的声音,家人和朋友也都会一起帮我抵挡。我父母很早之前就替我准备好了资金,让我可以通过手术变成真正的女孩,我十几岁时就开始了术前心理辅导,等我好不容易完成那些流程进入手术排期的时候,我家里却突然遭到变故,手术就这样被无限期搁置了,刚开始的时候我特别失落,可是现在我反而有点庆幸手术没做成。”
“为什么?你不想做女孩子了?”
“当然不是,做个真正的女孩始终都是我的梦想,只是这两年的经历让我明白,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女人尤其不易,要面对的危险和恶意比男人多得多。其实在我家出事之前我一直都是以女孩子的形象示人的,但是战争开始之后治安情况就不断地下滑,我能深切地感觉到当世界失去秩序的时候女性的处境有多艰难。再加上后来我为了生计开始做那一行,就彻底改成了以男生的形象示人,毕竟客人花钱买的是我的生理性别,没人关心我是什么自我认同。在这个过程中我能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做一个男人可以规避掉许多风险,我甚至觉得就现在这样也还挺好的。”
言羽凌惋惜地说道:“可是,你的梦想怎么办?”
小白无奈地笑笑:“在生存面前,梦想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