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再不会对我笑了！》宿星川

10、3079

　　池兰倚一怔：“什么意思？”

　　高嵘这句话……太奇怪了。

　　高嵘似也为自己问出的话一愣，可他很快闭眼掩盖住神情：“你把英年早逝说得像个玩笑话。那我也开个玩笑，如果我英年早逝，你会为我流泪吗？”

　　潜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池兰倚的心跳变快，他忽然觉得……高嵘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再问某件发生过的事情。

　　高嵘双眼沉重专注，不似活人，而似一只执着人间、久久不去的亡灵，宁要剥皮拆骨，也要从他的骨骼血肉里挖出一个答案。

　　“可以给我一个答案么？”高嵘轻声道，“池兰倚？”

　　池兰倚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努力保持平静，不让高嵘看出来：“你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干什么。以你的生活习惯，你肯定会活得比我更长。以后我的遗稿拍出几千万，还得你去帮我继承遗产呢……哦，那是在已经结婚的前提下。要是我们那时候没结婚，在我死前，我会记得开个保险柜，把留给你的东西放进去的……”

　　“不准说这句！”高嵘如被刺激般，咬牙道，“池兰倚，你……”

　　他看见池兰倚的双眼。

　　睫毛微颤的、清澈又天真的、却偏偏在他看过来时别过去，掩盖着自己的。

　　池兰倚不敢和他对视。

　　“你会活很久，远比我更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高嵘道，“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回答另一个问题。3079，是什么？”

　　“什么？”池兰倚又愣住了。

　　“刚刚在昏迷时，你说，让华晏过来拿钥匙，在瑞士银行，号码是3079。”高嵘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什么东西？是你留给他的吗？我从来不知道，你在瑞士银行还有个账户。这辈子，你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包办的。”

　　“我哪有……”

　　“你有。那把钥匙不是这辈子的，是不是？”高嵘说。

　　“你发什么神经……你小说看多了？也出现幻觉了？”

　　池兰倚在沉默许久后，火冒三丈地用脚踹了他一下：“你在说什么胡话？好像我得罪了你一样。今天晚上，你带我来我不想来的宴会。我昏倒了，好不容易刚醒来，你又拿这种无聊的东西问我……”

　　他骄傲又任性，踹人时也很直接。往日里，高嵘总会抓住他的小腿，好声好气地和他讲道理。但这次，他没想到，高嵘就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竟然直直地受了这么一脚，被他踹翻了。

　　“你、你怎么样了……”池兰倚慌了。

　　高嵘翻在旁边，他低着头，用手去抚摸被池兰倚踹过的腰侧，脸色好像非常难看。池兰倚一边爬过来，一边还在气息不稳地嚣张跋扈：“你先莫名其妙欺负我，我不会和你道歉的！……好吧，除非你因为这一下进医院了。”

　　可高嵘，始终没有爬起来。

　　池兰倚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慌张。这种慌张在遇见华晏之后就存在了，像是什么东西终于露馅了一样。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蹙着眉头，紧紧抿着唇，却难得地服软了。

　　“不会真的把你踢坏了吧……”池兰倚小声说，“你要找医生过来一趟吗？医生今天晚上真是忙……”

　　池兰倚翻身想从沙发上下来。他太慌了，只想赶紧从这里离开。他把自己的长腿从毯子里拔出来，抽了一下，没出来。

　　他低头去看。顺着大腿的线条往下，一截光滑的小腿陷在柔软的白色毛毯里。

　　小腿的末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着，连同白皙的脚/踝。

　　“别走。”高嵘哑着嗓子说，“我不需要医生。我只需要弄清楚……”

　　他抬起眼，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眸间皆是决绝。可在他动作之前，池兰倚忽然身体一折，扑到了他的身上。

　　高嵘一愣。他听见池兰倚软软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踢你的，对不起嘛。”

　　池兰倚的发香顺着他的鼻尖汹涌地涌过来……高嵘用力摇头，他冷声道：“我要问的不是……”

　　他话语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池兰倚吻住了他的脖/颈，池兰倚的吻技很熟练，是他一点点教出来的。美丽青年顺着他的喉/结，一路往上吻到他的鼻尖。

　　池兰倚抬起脸，狡黠的眼睛看着他：“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别为一句梦话吵架了，好吗？”

　　高嵘闭上眼不去看他。池兰倚又道：“外面还有好多人。你说今晚要带我去见他们的。现在你连名单的一半都没有见到……而且你们高家的人都在这里，你想让他们看着我们吵架吗？”

　　高嵘还是不肯说话。池兰倚于是抬起自己的小腿：“我刚刚踢到你，你不也把我的脚踝捏疼了？”

　　淡青色的小印子还在上面。池兰倚皮肤太白，一握一个准。

　　高嵘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帮池兰倚慢慢地揉。

　　渐渐地，池兰倚困了。他眼皮耷拉下来，像是一只睡不够的猫。他闭眼想假寐一下，迷迷糊糊地享受了一会儿按摩后才想起，今晚还有场重头戏。

　　“高嵘……”他含着睡意问他，“我们一会儿是不是还得出去，谈个重头戏……”

　　“你都困成这样了，还谈什么谈。”高嵘淡淡道。

　　“哧。”池兰倚笑了，“那怎么办呀？”

　　他眸光潋滟得像湖水，端得是孩童般的无邪。

　　其实池兰倚可坏了。高嵘想，他总是知道怎么让自己闭嘴。

　　“先睡吧。”高嵘慢慢地说，“我让他们留一天，明天再说。”

　　池兰倚翻了个身。他也懒得上床，就窝在高嵘的怀里闭眼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特别地困，想把所有的睡眠都补回来。

　　积蓄了一个晚上的天气终于落了下来，不是雪，而是雨。高嵘就在这一刻彻底放弃，缴械投降。

　　庄园里风雨大作，吹开了窗户。巨大的窗帘如女鬼的裙摆，在风中激烈地摆动。

　　高嵘抱着沉睡的池兰倚。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他抱上床。

　　只有他躺在自己的怀里，只有他无处可去。只有他无枝可依，只有他离开他什么都做不到时。

　　他才能安心地、平和地、不需要猜忌任何东西地抱着他。

　　——他对他极致汹涌的情绪才能平息。

　　高嵘一直是这样想的。

　　重生以来，他总是贪恋池兰倚身上的温度，不肯放开哪怕一点的肌/肤相亲。即使这具他所拥抱着的躯体的主人已经睡着，他渴求的、池兰倚的灵魂也正陷入沉睡。二十六岁的池兰倚依赖着他，池兰倚的灵魂和身体，是统一的。他会天真地对着高嵘笑，和他分享他的每一个奇思妙想，他会毫不客气地说自己不喜欢高嵘的某些东西，却也会对高嵘亮着眼眸，像小猫似的撒娇。

　　可现在他抱着池兰倚的身体，却觉得，自己不再能直接接触他的灵魂了。装成二十六岁的池兰倚的，是三十六岁的、或许比这还要活得更久的池兰倚。

　　二十六岁的，被他养得无知无觉的池兰倚会在他的怀中沉眠。三十六岁的池兰倚却曾忘恩负义，毁掉他的前半生，把他沉入地狱，而后冷漠地和其他人走开，与他法庭相见。没人知道……那一刻的高嵘有多么恨他，有多么想生啖其肉。

　　池兰倚说，他从没爱过他。二十多岁时，他只是需要创业，所以才需要他。

　　是因为这一世他做得很好，事业很成功吗？所以池兰倚还是愿意在他的身边留下。

　　可这一世，池兰倚到底打算活到哪一年时，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离开他呢？

　　心脏钝钝地开始痛，高嵘拨开了一点黏在池兰倚脸上的、遮住他眼眸的湿发。池兰倚毫无察觉地沉睡着，即使这时候被掐紧脖子，他大概也不会醒来。

　　高嵘沉沉地看着他，而后，他用力地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池兰倚还在梦中没有醒来，面颊光洁，唇角微勾。高嵘冷漠地告诉自己，他吻的只是二十六岁的池兰倚。他吻的只是他的肉/体，又不是他的灵魂。

　　管家和仆人们还在门外等待高嵘给予新的指令。这个拥有庄园里的一切的男人却把脸埋在了池兰倚的肩膀上。

　　“别想骗我。”他冷冷地想，“即使骗过……你也别再骗我了。”

　　不过不管池兰倚怎么想，这辈子，他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池兰倚还在梦中。他好似在笑，又好似蹙着眉头。

　　……

　　“昨天晚上怎么样，听说你晕倒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的健康情况不理想。”

　　发信人是方衡，池兰倚的大学同窗。两人时而是好友，时而是宿敌，关系冷冷热热、分分合合。

　　真没想到他比巫樾还要关心池兰倚的健康状况。池兰倚躺在床上，果断回复了一条最能让他不爽的话：“和高嵘睡了一个晚上，神清气爽。”

　　说来也神奇。无论是在池兰倚和方衡的关系好还是不好时，方衡都极其讨厌高嵘。

　　也很讨厌池兰倚和他在一起。

　　池兰倚在床上翻了个身。就这一下的功夫，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方衡的回信已经发过来了，秒回，就像他一直在看手机等池兰倚发消息一样。

　　“……”

　　回得这么快，结果就只是一串省略号。

　　池兰倚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回这条信息。他撇撇嘴，觉得对方准是在羡慕他的感情生活。

　　他没什么可害怕、没什么可担忧的。他是二十六岁的池兰倚，天真、美丽，无忧无虑，而且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更依赖高嵘。

　　池兰倚终于从床上坐起来。旁边的位置还残留着高嵘的凹陷，高嵘本人却不在他身边——这有点出乎池兰倚的预料。

　　而且，更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来了。

　　“高嵘没有给我准备好今天要穿的衣服吗？”他裸脚踩在地毯上，东走西走，“那我怎么办？”

　　他昨天的衣服经过了一夜的荒唐，当然是没办法穿了。高嵘让人把它们收走，是理所当然的。

　　可房间的显眼处竟然没有用来换洗的新衣服。床头柜上没有，沙发上也没有。

　　高嵘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要知道，现在除了一件睡衣，和一条内裤，他什么都没穿。而且睡衣也只有上身的。

　　池兰倚已经在床上等了半个小时了。他试着打高嵘的电话，高嵘也没有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了震。

　　是方衡的第二条回信。

　　“哦，可在我看来，你们的感情好像也没那么坦诚啊？”

　　池兰倚皱眉看着这条回信。忽然间，他心头一跳，好像被戳中了什么似的。

　　池兰倚不知道，就在他的头顶上的铃兰吊灯里，有一只新装上去的针孔摄像头，正在寂静地看着他。

　　其余所有人早就被赶出了这间监控室。只有高嵘一个人，在这冒着冷光的、阴暗的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的情人、他的未婚夫。

　　只有离开池兰倚，只有远离池兰倚，他才能思考。只要靠近池兰倚，他就会丢盔卸甲。

　　可即使如此，隔着屏幕，光是看见他，他就觉得自己快要落下泪来。

　　池兰倚……

　　高嵘努力让自己平静，恢复理性的思考。前世、今生、还有昨天所见的乔涟和华晏搅合在一起，混杂成一张网，几乎要把他溺死过去。网最终凝结成池兰倚将他赶走时，那决绝冷漠的模样。

　　镜头里的池兰倚还是昨天那个池兰倚。但现在不同了，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是上一世和他纠缠至死的那个灵魂。

　　他眼中的一会儿是二十六岁时，年轻健康的池兰倚；一会儿又是三十六岁时，那个冷漠地说从没爱过他的池兰倚。三十六岁的池兰倚和那些人纠缠，背着他用痛苦刺激自己的灵感。他酗酒、药物过量、陷入崩溃的漩涡、又狠狠地把高嵘拒之门外。

　　高嵘至死也不知道，池兰倚为什么这样做。可他知道，如果眼前的池兰倚是三十六岁的池兰倚……他绝对不该再爱他。

　　他高嵘哪有那么贱。他会爱一个无知无觉的二十六岁的池兰倚，却不可能爱一个从没爱过他的仇人。

　　高嵘翻开电脑中的文件夹，里面保存着的，是池兰倚这一世的所有设计作品。大到一个成品，小到一件草稿。他一直收集着它们。今天早上，在等待池兰倚醒来时，他心烦意乱，将它们和记忆里的东西一一比对。

　　几乎都是池兰倚上一世发表过的作品。高嵘却注意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废稿文件夹，它们数量巨大，是他前世没见过的东西，就像是本该熠熠生辉的宝石，却被莫名地困在了灰尘之中。

　　他就在这时想起，他曾问过池兰倚，为什么有这么多废稿。

　　“不合适。”池兰倚那时说。

　　不合适？每一件都不合适吗？

　　若是不合适，又为什么总要把它们都画出来呢？既然画出来了，他又为什么最终要推出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东西呢？池兰倚是在浪费着自己的才华，为了伪装非要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吗？

　　还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呢？

　　难道，池兰倚是在害怕自己吗？高嵘心中一沉，他就让池兰倚这么害怕，害怕自己因为发现了他的重生、而不再给他提供投资和便利吗？

　　高嵘咬牙让自己忘记心中的沉痛。他告诉自己，只要说开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爱的、恨的、隐瞒的、背叛的……他一夜不能入眠，受不了这种快把他折磨疯的不确信。

　　既然当着池兰倚的面问不出口，那就用更迂回的办法吧。他为三十六岁的池兰倚重写了人生的计划。今天，是计划的第一步。

　　然而，在看见池兰倚光腿下床时，高嵘还是皱了皱眉。他伸手将房间里的空调调高了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