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谋》祈无惑

1、第一章、初识

　　民国二十三年冬，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后巷。

　　周陆解开灰呢警服最上头的铜纽扣，让寒风灌进汗湿的锁骨。指节碾碎烟头时，虎口那道月牙疤在路灯下泛着青白，是八年前在闸北码头扛沙包留下的。

　　"六哥！"

　　巡捕房后门探出颗圆脑袋，新来的小巡捕王阿宝举着油纸包："局长喊你去办公室，说闸北那边......"

　　"知道了。"周陆把烟蒂弹进阴沟，铜纽扣咔嗒归位。皮靴踏过青砖地，警棍在腰间晃出细碎银光。拐角处蹲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破碗里躺着几枚铜板。

　　她脚步顿了顿。

　　十五年前苏州河码头的雪夜突然劈开记忆。同样是乞儿，她抱着高烧的周萋萋蜷在馊水桶后，怀里的小女孩烧得浑身滚烫，像块灼人的炭。人贩子的鞭子抽在背上时，她死死咬着那人的手腕，直到尝到血腥味。

　　"六哥？"王阿宝又催。

　　周陆摸出两枚银角子丢进破碗，小乞丐抬头时，她已大步跨进巡捕房。旋转楼梯扶手的黄铜雕花映着人影，三楼局长室飘出雪茄的苦香。

　　"......日本领事馆施压，说三友实业社的工人再闹事，就让他们的军人直接登陆。"局长何昌平的金丝眼镜泛着冷光，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说道："小六，你带三队去福州路，见到举旗的就抓。"

　　"可罢工的是中国人。"

　　周陆垂手站着，警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眉眼，也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颌和微微抿起的薄唇。

　　帽檐下的阴影中，隐约可见她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翳，她微微抿唇，继续说道： "上个月大康纱厂死的那十二个女工，我们还没......"

　　"啪！"何昌平拍案而起，紫檀镇纸震得笔架乱晃，这个下属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这怎么也凉不透的热血，麻烦又碍事。

　　"别忘了是谁把你从闸北垃圾堆捡回来的！没有法国人给的这身皮，你和那个小拖油瓶早饿死在十六铺码头了！"

　　周陆低着头从办公室离开，直到站在了巡捕房的门口，她才缓缓抬头，看向了这片不算光亮的天。

　　外滩海关大楼敲响十一点的钟声时，福州路已挤满黑压压的人头。蓝布衫与灰棉袄汇成怒潮，白底黑字的"反压迫"横幅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

　　周陆压了压警帽，掌心警棍沁着冷汗。

　　天色阴沉，乌云压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街道上，工人们高举着标语，口号声此起彼伏，愤怒与绝望交织在他们的脸上。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动，脚步声、呐喊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哭泣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周陆他们身着深色制服，手持警棍，步伐一致地逼近游行队伍。

　　手中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警告声：“立即解散！立即解散！否则后果自负！否则后果自负”

　　"狗汉奸！"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出来游行还随身带着烂菜叶子，那人扔出了一捧烂菜叶子，直直的砸在周陆的胸章上，伴随着菜叶子而来的，还有那突然爆出的嘶吼："狗汉奸！帮着东洋人打压同胞，你们不得好死！"

　　巡捕们组成的人墙开始晃动。周陆站在队伍的中央，警帽的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眼中的复杂情绪。手中的警棍握得发紧，指节泛白，却迟迟没有挥下。

　　“六哥！”

　　眼见队长被砸，钱玮瞬间掏出腰间手枪，对着天空便开了一枪。

　　“砰！”

　　枪声响起，人群也瞬间安静了下来。周陆神色复杂的看了钱玮一眼，开口对着人群喊道。

　　“我再次重申一遍，立即解散，否则一律按暴乱处理，原地枪决！”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工人游行也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工资以及尊严。

　　周陆也掏出了腰间的勃朗宁，枪口指着天空，对着众人道：“游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妻儿老小，那些事情，政府会替你们解决。现在请你们立刻解散！”

　　有了手枪的威慑，除了极个别的刺头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随着乌泱泱的人群散开。正在周陆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却传到了她的耳中。

　　“巡捕房的巡捕们还真是威风，就连枪口都是对着自己的同胞。”

　　周陆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穿驼色呢子大衣的姑娘，她眉眼如画，面容白皙，看起来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她手上又举着一个小巧的相机，脖子上也挂着一个蓝色带子的牌子，似乎是.. .工作证？

　　白光一闪而过，楚幼卿按下快门，将眼前的巡捕和身后的工人们锁在了相机之中。

　　她嘴角闪过一丝讥笑，满是嘲讽的看着眼前的巡捕们。巡捕房如果只会镇压同胞，那么什么时候，国家才能站起来呢？

　　意识到眼前的漂亮女孩儿是记者，并且刚刚还拍了照片。周陆皱了皱眉，朝着楚幼卿走去。

　　“自己删，或者拿过来，我替你删。”

　　周陆摊开掌心，视线扫过对方胸前别着的珐琅山茶花胸针。做工精细得不像是市面上的货色，倒像是霞飞路洋行里的舶来品。

　　楚幼卿扬起下巴把记者证拍到周陆的手上，腕间的浪琴表盘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是记者，有权记录事发经过。”

　　楚幼卿的指尖点在记者证上，珍珠贝母指甲油在暮色里泛着珠光。周陆注意到她食指第二关节有块淡青色墨渍，像是钢笔漏墨留下的印记——这年头还坚持用钢笔的记者可不多见。

　　"楚幼卿，申报社。"周陆故意用指腹蹭过证件上的钢印，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警局档案室的铜锁，"听说楚明礼先生的千金近日刚刚回国？"

　　工部局华董家的掌上明珠，圣玛利亚女中的高材生，去年刚从巴黎索邦大学新闻系毕业。这些信息在她舌尖转了个圈，化作嘴角一抹讥诮，这些千金小姐，总喜欢到处去找些新鲜感。

　　"楚小姐放着霞飞路的舞会不去，倒是喜欢对着枪口找新闻？"

　　"总好过某些人明明拿着武器，却只会对着同胞举枪。"楚幼卿突然逼近半步，玫瑰香膏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抬手戳在周陆胸口，警徽硌得她指尖发白。

　　“另外，你的纽扣松了。”

　　周陆后颈倏地绷紧。她今早确实用鱼线匆忙缝过那颗纽扣，线头还藏在呢料褶皱里。这个距离能看清楚幼卿睫毛上沾的雪籽，像是撒了层碎钻。

　　"相机给我。"周陆伸手去夺，楚幼卿却灵巧地后退。驼色大衣下摆扫过积水，倒映出巡捕房猩红的灯笼。

　　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混着报童的叫卖："号外号外！三友实业社十一名女工下班后不知所踪！"

　　周陆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又是女工失踪。在这个风雨飘零的时代，失踪代表了什么，作为巡捕的周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听到报童的声音，楚幼卿连忙追了上去，给了一枚银角子，从报童手里拿到了一张今日最新的报纸。

　　她上周刚刚回国，记者证也是昨天才办下来的。本来今天她是要去报社报道的，可偏偏去的路上，遇到了工人游行。

　　“六哥？”钱玮追了上来，皱眉看着不远处路边站着的楚幼卿，眼中带有一丝询问。

　　“这是楚明礼的女儿，别想着动粗。”周陆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多看钱玮一眼。

　　钱玮的眼睛眯了眯，瞟了一眼冷冷清清的周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转瞬，这缕情绪便被藏了起来，一丝慌张被重新挂在了他的脸上。

　　“可是六哥，她拍了照片，如果让局长知道了...而且，局长不是说了，要抓些人回去让那边的人消气吗？”

　　“你们先回巡捕房，局长那边我去说。”

　　钱玮转身，一丝讥笑划过眼底。若不是何昌平的破格提拔，三队队长哪里轮到到他周陆？

　　随着游行工人和巡捕们的离去，街道上再次变得安静，只留下零零散散的行人和路边摆摊的商家。

　　周陆朝着楚幼卿走去，站在离她大约半米的位置停下。她犹豫了片刻，朝着楚幼卿缓缓开口。

　　“楚小姐，照片如果登报，那么失踪的女工的也许就会变成意外死亡的女工了。”

　　周陆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点沙哑，是楚幼卿喜欢的音色。只是可惜，这个人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到周陆话音落下，楚幼卿抬头与周陆对视，她有些不明白周陆话中的含义。登报给予那些人压力，为什么会害死那些失踪的女工。难道不应该是那些人迫于舆论的压力，被迫释放女工吗？

　　周陆摇了摇头，千金小姐不可能会懂民生疾苦，更何况这还是位刚刚留洋归来的。

　　“楚小姐，如果你真的想救那些女工，还请删了照片。我们巡捕房会尽力去调查那些女工的下落，还请楚小姐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话音落下，周陆便要转身离开。楚幼卿皱眉，什么叫做妨碍？看着周陆转身欲走的样子，楚幼卿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我可以删了照片，但是解救女工这件事，我要参与进来。”

　　周陆挑眉，这才真正的开始打量起了眼前的女孩儿。她眉眼之间尽是坚定，高挺的鼻梁下好看的唇瓣微微抿起，似乎是要向周陆证明她的认真，她抓住周陆胳膊的手，也稍稍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