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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寒鸥其三 ...

  •   “于佳。”
      虞择一说:“乐于时傅的「于」,南国有佳人的「佳」。”

      登记名字的女老师笔尖一顿,抬头望向他,细细地看了看,“这是你的名字?”语气和蔼而知性,即便是好奇的探究,也不让人感到冒犯。
      虞择一笑起来,将长发撩到耳后,“不,是我兄弟他妹妹。”
      女老师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把名字写完整。
      她写字很漂亮,温婉大气,是极极温柔的楷书。明明就是普通的碳素笔,从她手里写出来倒跟毛笔写的似的。
      这位女老师看上去年龄三十出头,气质恬雅端庄,穿着一件很素很素的旗袍,但就像从国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有一种典雅而包容的风韵,长发微卷,又像民国年代小家碧玉间刚刚流行的梨花卷。
      虞择一只知道她叫李容华——来的时候介绍过,说是李老师负责登记捐款名单。
      这里是眉县中学。去年八月份南省地震,这一带学校都坍塌了,包括眉县中学,当时全部师生都暂时迁走了,时至今日,这地方才着手重建。
      于佳是于飞家里最小的堂妹,南省人,大学考到了北省,正巧和虞择一本科时一个学校——只不过差了太多届,俩人没在学校里碰过面就是了。而于佳的高中,就是眉县中学,地震的时候,她正在读大四,现在毕业回来,是专程来捐款。

      “南国有佳人……”李老师喃喃自语地叹了一声,还是没忍住,问虞择一:“你这位妹妹……是南省人?”
      “嗯。”
      “今年二十二?”
      “是。”
      “唔……”李老师缓缓点头,“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听说是的。”
      得到肯定,李容华眼里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忧虑道:“我记得这个孩子。学习很好,高考考到了北省航天大学绘画专业。她……现在还好吗?她的家里,现在能一下子拿出一万块钱吗?她会不会太勉强?”越问,越多了一丝急切。
      虞择一想了想,说:“她家里现在开饭馆,收入应该还可以。”他没有说这一万里自己添了五千。
      李容华又点了点头,叹息:“一晃,这孩子也二十二了……”
      说完,拿起手机亮屏,看了眼时间。

      即使是一闪而过,虞择一也看清了她的锁屏壁纸——一副古希腊油画。
      一袭飘然白衣的男子优雅地靠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古希腊乐器‘西塔拉琴’,演奏,背景是蔚蓝的海,整个画面都显得闲适而典雅。
      但虞择一知道,这只是这幅画的右半。
      这幅画,叫做《萨福与阿尔凯奥斯》。画面中的男人,正是阿尔凯奥斯。阿尔凯奥斯……是希腊著名诗人,琴歌中大半都涉猎政治和战争,抒情时热烈铿锵,比喻更是漂亮,不过,最著名的还是饮酒歌,甚至后来还演变出了“阿尔凯奥斯体”。
      刚才提过,这只是这幅画的右半。
      左半,当然是“萨福”,从画的名字就能猜到。
      萨福是位女诗人,比阿尔凯奥斯更要出名,语言婉约雅致,锦心绣口,她笔下的爱情句句是淋漓肺腑,真挚又哀伤。
      她是位女同性恋。

      “您是美术老师吧?”虞择一温和道。
      李容华明显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后承认:“对,我是于佳的美术老师。”
      她轻笑着说:“你很有文采。”
      她在试探。
      虞择一说:“您的气质很像美术老师。”
      没有承认自己认识那幅画。
      李容华想了想,最后温柔地拍拍虞择一肩膀,说:“你先坐。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于佳,麻烦你帮我带过去吧。”
      “好。”

      虞择一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下,等待。
      其间,外面还在下雨。望着窗外那幅雨打芭蕉的景象,他忽然想起自己种在店里的玫瑰。枝子已经很高了,碧绿碧绿的,夹着叶子,就是离开花还远。还有那个帮他照料玫瑰的人。
      他忍不住给将遴发消息。
      虞择一:“小店长,我的花儿怎么样了?一天不见,我有点想它们。”
      将遴:“……活着。”
      虞择一:“下雨没给淋坏吧?”
      将遴:“没有。”

      屏幕那头,年轻男人抱着手机,走到厨房后窗,往外看,无奈。
      明明兹着一片绿梗,哪有花。
      下一秒,手机又一震。
      「那你呢?」
      一行新消息。

      将遴原地定格。犹犹豫豫好久,输入删除,最后发送:「我什么?」

      一震。
      新消息:「你吃饭没。」

      将遴:“……”
      什么没头没尾的东西。
      回复:「吃了。」

      「吃的什么?」

      将遴:“…………”
      打字,回复:「清炒莴笋,米饭。」

      嗡,一条新消息:「好巧。」
      嗡,一张照片,是随手拍的下酒菜,还有肘子和米饭。

      将遴打字:「巧在……?」

      虞择一:「我中午也吃的米饭。」

      将遴:“………………”
      莫名其妙。

      足足过去一个多小时,李老师才回来,披着潮湿寒风匆匆走进,步伐又极淑女,“抱歉,久等了。”
      “没关系,我晚上没有急事。”虞择一说着,起身。
      从李老师怀里抱着的扁盒形状来看,里面应该是一幅画。
      “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佳佳吧,谢谢了。谢谢你们的捐款。”
      “不用谢,那我先回了,李老师。也谢谢您。”
      “好,慢走。”

      .
      虞择一是那种,到一个地方,就得转尽风土人情的人。这三天,爬了山,看了江,去了酒楼,游了故居、祠堂。最后,带着那个扁扁的盒子回了离县。

      “虞择一我杀了你!!!!”
      晚七点的咖啡馆,于佳暴揍虞择一。
      降龙十八掌,哐哐哐哐哐。
      “哎、哎、哎、哎、哎……”
      男人曲臂抵挡,来自后肩上一连串的暴击砸得他声线都断成一截一截,那可是拳拳到肉啊,砰砰响。
      “啊啊啊啊啊虞择一——!!!”
      “轻、轻、轻、轻、轻……”
      “跟你说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写我名字!!!!我恨你!!!!!”
      “&%@#*……”
      等小姑娘终于打累了,虞择一直起腰来,喘口气,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指望哥帮别人背好事,做梦吧。”
      “你根本就不懂!!!!”
      于佳急得快哭了,瞥了一眼那头柜台后面调咖啡的将遴,坐得离虞择一又近了近,支吾半天,还是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喜欢那个老师。”
      虞择一:“!!!”
      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圆,扭头看向她,两人凑得极近:“那她知道吗?”
      “她……知道。我毕业之前,偷偷找到她,跟她表白了。因为当时……怎么说呢。”
      于佳措辞过后,说:“我小时候挺内向的……”
      “看不出来。”
      “滚。”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说:“我小时候挺内向的,不爱说话,因为那帮男的太烦了,一天吵吵吵吵,在美术课上也只会大声喧哗,还天天欺负我,我就更不爱说话。但是我之后想考美术专业嘛,我就午休的时候或者其他休息时间,去她办公室找她画画,她就认真教我,给我改画,特别特别温柔。”
      “嗯。她是个很温柔的人。”虞择一点头。
      于佳说:“是吧。她教我说,人啊,是无法避免落入世俗的,就像鱼活在水里,根扎在土里。但重要的是,我们要能在世俗的画里,看到自己。我们要在水里看到鱼,我们要在土里看到根。我们不是水,我们也不是土。我们是我们。”
      “然后我问:‘李老师,那水和土,会有对错吗?’”
      “老师对我笑,说:‘佳佳,你鱼缸里的水,如果把鱼养死了,你会指着它大骂——你这个水真是犯了大错了——吗?”
      “我摇摇头:‘不会。我会换水。’”
      “‘对呀,’她说,‘你会换水,会放水草,或者放氧气泵,日光灯。对吧。’她冲我笑:‘大自然里我们哪有资格说对错呀。’”
      “后来毕业典礼那天,我偷偷找到她,跟她说,‘老师,我想跟你说一件违背世俗的事情。’”
      “她说,‘你不要说,我知道。’”
      “我说‘那老师,我是错的吗?’”
      “她说……‘佳佳,这缸水是浑的,不能养鱼。’”

      于佳沉默了。
      虞择一也沉默了。
      室内没有室外那么冷,但也没好到哪去,只有衣服里裹着的地方是暖和的,可再往里,心里,就不暖和了。
      “然后呢?”虞择一说。许久未开口的嗓音干哑。
      于佳说:“我问那什么时候不浑呢?她说,看时间吧。”
      虞择一从口袋里摸了盒烟,反应过来,又塞回去了。
      于佳冲他挤出一个笑:“虞哥,你说,这种事儿为什么禁忌呢?不就是最简单的感情吗?我能喜欢你,能喜欢他,能喜欢随便谁,偏偏不能喜欢我的老师?有什么区别?”
      虞择一想了想,说:“区别在于……在道德伦理中,你一开始,就应该对老师抱有尊重和不可亵渎的心理,这是规则。但是你对其他人,没有这层束缚,所以无所谓。”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则呢?”她问。
      把虞择一问住了。
      “我不知道。”
      他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从当下社会规范的角度告诉你,为什么这种事不可以——第一,如果在师生关系里,发生恋情,会造成教学工作的不平衡,之中肯定会有偏心,而且学习的地方是严肃的,恋爱中的人,再保持严肃,底色也是不一样的,终究会影响授课和学习。第二,师生关系里,大多数情况下,其中一方都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往往还没有形成正确的恋爱观,如果规则默许师生恋发生,就很有可能造成个别老师诱骗少男少女,这对孩子的心理是一生的影响。只有在道德和大环境规则的双重约束下,才能保护好孩子们。你要知道,即使是现在这样法治森严的社会,仍然有很多孩子被骚扰,猥亵,强·奸……”
      说到最后,他皱了皱眉。
      于佳托着下巴认真听,突然开口:“那我现在可以追她吗?不影响社会规范吧?”
      虞择一怔住了,答:“不影响。你从学校毕业以后,就结束了跟她责任义务上的师生关系。但……你要注意舆论和绯闻影响。那可能,会毁了她。”
      “那……那我不追了,我就只是去找她,我偷偷地找她,我要亲口对她说出当年没说出来的话才甘心。”
      “……好。”虞择一轻轻笑了笑,“对了,这盒子你还没拆开看呢,带回去还是?”
      其实他还挺想知道是什么画的。
      “我现在拆。”于佳说。

      这扁盒不算大,也不小,笔记本电脑那么大吧,于佳三两下拆封,拿出内容物。
      果然是一幅画,油画,裱在画框里。
      只是海景。
      蔚蓝的海,水天一色,连岸都没有。
      就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幅《海》,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才画的,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跟随手从画室抽了一幅一样。
      虞择一眨眨眼,没有看明白。但他能看出来是李容华的手笔。
      于佳正正反反看了几遍,喃喃:“不能啊……李老师,不会仅仅是随手给我拿了一幅画的。她没有那么无聊。噢,对……她习惯在画的背面落款。我拆开看看。”
      然后,虞择一,就目睹这个女孩把古铜色画框拆开,啪。
      掉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看形状就知道,钱。

      “……”

      于佳顿住了,拳头攥紧,用力到发抖,抖了半天。
      最后。
      还是锤在了虞择一身上!!
      “我真服了你了虞择一!!!”
      砸砸砸砸砸砸砸砸砸!!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跟你说了不要写我名不要写我名不要写我名不要写我名!!!现在好了吧!捐款写的我的名字,钱成了老师出的!!!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男人趴在桌上又挨了一通暴揍,“好好好,怪我怪我怪我……轻一点,我擦……骨头,哎!”
      于佳出了一通气,低头,把信封捡起来,再一捏厚度:“不对啊?怎么这么厚?”她看着虞择一的眼睛:“你捐了多少?”
      张嘴就来:“五千啊。”虞择一说。
      “五千??”非常怀疑。
      “对,五千。你拿回去吧,或者亲自给你老师送过去。”非常肯定。
      “……”
      “哎呀,很晚了,待会儿客人多了我还要忙呢,好几天没开张了,你赶紧走吧,耽误我上班。”
      “……??你不对劲。”
      “去去去去,走走走走。”
      虞择一把小丫头拎起来往外赶。
      于佳:“滚滚滚滚,别动我!我有腿!”
      她张牙舞爪地脱身,但还是固执地拿出钱点了点。

      一万。

      “……”

      于佳那眼神抬起来的时候,可以把人激光秒成灰了。
      虞择一:“……”
      于佳:“……”
      下一秒。
      “虞择一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劳!资!蜀!道!山!!”
      “OK, stop. ”虞择一打手势制止了咆哮的女人,说:“我就是,随了五千嘛。你才多大啊,能都让你出吗?再说你都出了,我能不出吗?那是建学校的捐款,捐了也是孩子们受益,我想捐就捐了,怎么不谢谢我还骂上我了。”
      “那是我学校!再说你踏马想捐你写自己名啊!写我名干嘛?!是写的我名吧?是吧?是吧?!是吧!!”
      “嘘——”虞择一竖起食指,“不要吵到我的其他顾客,谢谢。”
      于佳哼了一声,扭头生了会儿闷气,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眼泪掉下来了。
      吧嗒吧嗒。
      “哎呦我操,你别哭啊大小姐。”虞择一赶紧伸手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她,“要让你哥知道了不给我串成人肉串啊?到时候他妈正面儿撒孜然背面儿刷蜜酱的,我这肉这么好吃,你们饭馆不得卖疯了啊?”
      “你tm……”给小姑娘逗笑了,笑了之后自己又觉得丢脸,更委屈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人:“虞择一你真烦人……”
      “行行行,好好好,我烦人,我烦人。”
      “不过……”于佳说,“你真的要捐吗?虞哥。”
      “要啊。登记都登记上了。”
      “我记得你……手头不富裕的。”
      “我有我的安排。你哥三十了,五千拿不出来?笑话。”
      “那我,那我……那我回去把钱还给老师,然后把里面五千改成你的名字。”
      “行吧,答应你。快别哭了。”
      “好吧。”
      于佳把脸擦干净,嘿嘿一笑,开始收拾东西:“那我走啦虞哥,谢谢你啊。”
      “哼,”从胸腔里带出来一声哼笑,虞择一乐着摆手:“行,走吧。路上慢点,到家跟我说一声。”
      “好。”

      于佳走了。世界安静。
      虞择一晃了晃脑袋,感觉头发炸得快赶上鸟窝了,怜惜地捋着发丝,耳朵里终于能听清楚房顶音响里在放什么歌。
      这时候将遴走过来了,一脸的……玩味。
      “女朋友?”他问。
      他都连瞟带看打量半天了,打情骂俏个没完没了,凑在一起的时候又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真是……
      让人……
      不爽。

      “啊?”虞择一扭头看向他,一脸受惊:“她?!嘿,我可不敢。”然后朝外边一扬下巴,说:“于佳,于飞他妹妹,他们那辈儿最小的堂妹。”
      将遴挑眉,“妹妹?又不是你妹妹,想追就追呗。”
      “别开这么恶趣味的玩笑,将遴。”他冲他笑,但叫的是全名。
      将遴自知失言,“抱歉。”
      不过,这句抱歉,显然听上去心情就好多了。
      这回虞择一笑出声了,嗤笑,站起来凑近他,很近,身体前倾,“怎么了小店长?这是,试探我呢?”
      将遴脊背一僵。
      虞择一接着说:“你喜欢她?喜欢就跟哥们说,哥们帮你问问。”
      将遴轻轻吸气,后仰躲开,抱臂:“我过来,只是来问你…………我的伞呢?”
      “!”

      说起这个,虞择一就跟来精神了似的,先是大惊失色,然后一副非~常非常愧疚的样子:“对不起!!”
      接着差点给他跪下,惊天地泣鬼神,死拽着他的胳膊恳切道歉:“对不起啊小店长,我我我我给你伞忘那儿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但是但是但是……”
      正一脸欲哭无泪呢,话锋一转,“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将遴手里:“嘿嘿,这块儿表赔你吧。”
      还眨巴眨巴眼睛。
      将遴:“……”
      戏精。
      他很给面子地打开那个织艺繁复的小方盒,绒垫上,躺着一块很漂亮的银白色机械表。
      是真的漂亮,表带和底托都镶了满钻,银钻,这种本应高调的设计却因为活动关扣之间的留白交接而显得不扎眼,平常看去就像星空磨砂,实则都是细碎的亮晶晶的;表盘是淡青色,折射着宝石般的色泽,像那种猫眼石;浮雕花体的罗马数字。
      真的是「漂亮」。很合虞择一的品味。
      将遴轻轻笑了笑。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鸟啊,怎么这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还喜欢搜罗来送人。
      “嗯,原谅你了。我会戴的。”
      “哦,”虞择一乖乖点头,又说:“这个防水的,你……上班和做饭也都可以……放心戴。”
      “好。我会戴的。”
      将遴又说了一遍。
      虞择一又乖乖点头。
      “嗯。那……我帮你戴上?”
      “嗯。”

      他的手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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