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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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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爹的还在为了儿子的未来殚精竭虑,当儿子的盯着一道几何题想男人想了十分钟。
刚才郑庭酒问他去不去书房,凌初一坐在房间飘窗上靠着墙做题,试卷放在腿上不太方便画辅助线,他也懒得换个地方,就在脑子里纯想象,想得走火入魔没仔细听郑庭酒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摇了摇头,没应声。
现在好了,辅助线没画出来题没做出来,满脑子郑庭酒。
凌初一吸了口气伸手抹了把脸,决定先跳过这题。
两分钟后,凌初一拎着打满草稿的试卷和做了一半的答题卡屁颠屁颠跑去书房。郑庭酒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看见他来还以为有什么事,凌初一没看他,也没吭声,拖了把椅子坐在郑庭酒对面,又从桌子上捡了只笔当作直尺,沿着笔的轮廓画好了辅助线,在答题卡上一笔写下一个花里胡哨的“解”。
这张试卷几何大题的两个小问都是证明题,凌初一跳过程跳得很严重,三下五除二写完,终于开始做下一题。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鼠标和键盘的声音,但凌初一老觉得好像能听到郑庭酒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似的,有点吵,又有点安心,就这么一边走神一边专注,做完了整张试卷。
十一点不到,看郑庭酒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又跑去客厅,从书包里拿出另外两套数学试卷,打算今晚把数学都做了,翻找答题卡的间隙被郑庭酒从后面揉了揉脑袋,让他去睡觉。
“……这个点我才放学。”
“不累吗?我看你今晚洗完澡就一直在做题。”
“两个小时都不到。”凌初一转过身来,笑着说,“让小柏知道我一天就做了两个小时的题气都要气死了。”
郑庭酒弯了弯眼,推着人往房间走:“我不会去老师面前打你小报告的。你先睡——”关房门的动作被止住了,凌初一抱着手靠着门框,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你待会儿把我吵醒了怎么办?”
不等郑庭酒回答,他就继续说:“如果你不想睡客卧的话……一起睡吗?庭酒哥哥。”
郑庭酒眸光一闪,轻笑道:“这是我家。”
凌初一轻轻眨了眨眼,没说话。
对峙了不到半分钟,凌初一突然发力把人拉进房间,郑庭酒顾忌着他的伤没敢挣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按倒在床上,凌初一掀起被子把他全身上下连头一起盖住,施施然走出去关客厅灯。
郑庭酒仰躺着,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几秒的怔忡后,凌初一已经折回房间,“啪”一声关了灯。
一室黑暗。
庭酒哥哥睡不着。
平常这个点他可能还在琴房练琴,或者是在书房看书,在飘窗上玩手机……反正不会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盯了不知道有多久。
——在凌初一平稳的呼吸声中很认真地发呆。
凌初一睡觉很安分,一晚上都不见得会换一个姿势,郑庭酒发呆发得太入迷,连凌初一什么时候转过来了都没发现。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覆到了他的眼睛上,郑庭酒一惊,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就听见凌初一平静又疑惑地问他“你是鱼吗郑庭酒,睡觉都不闭眼睛”。
郑庭酒把他冰凉的手拿下来塞进被子里,气息有些不稳,但语气依旧温和:“你是蛇吗小初一,手这么凉。”
凌初一不说话。
“睡不着。”
“那我们再出去看个日出?”
郑庭酒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半晌,他轻声说:“唱个歌吧,小初一。”
沉默了快一分钟,凌初一又伸出那只冰凉的手盖住郑庭酒的眼睛,咳了一声就开始唱歌。
因为他的动作,两人中间原来犹如天堑的距离被压缩,郑庭酒循着歌声偏头想去看他,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却有种这个人近在咫尺的错觉。
连呼吸都落在颈侧。
两分钟后。
“……唱的什么,好难听。”
“四中校歌。”
第二天依旧是阴沉沉的雨天,没有半点转晴的迹象,郑庭酒一大早开车去南嘉等着开会,刚一坐下安逸就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快递信封,说昨天还是前天就寄到南嘉了,但他一直没来,就暂时给他保管了。
郑庭酒慢半拍想起了被他忽略的取件短信。
安逸走后,郑庭酒确认了一遍收件人,看到上面加密到只剩尾号的电话号码后顿了一下,两下拆开了信封。
一个很扁的试卷密封袋,打开试卷袋,里面是一张做过的语文试卷折了几道……试卷里藏着一把钥匙。
展平试卷,郑庭酒眼里的诧异越来越重。
这竟然是一张凌初一的试卷,六年级,语文,九十六分,还有丑丑的稚嫩的字。
翻过试卷,掉下来一张信纸,上面写了一个不认识的地址,郑庭酒有些纳闷地拿出手机导航搜索,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多小时。
信纸的另一面,老师隽秀却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
【学生们小学毕业前,我都会最后考一次语文,留下孩子们的试卷。
留下来的试卷有两百多份,沉甸甸的,最后还是只带走了秦典的。
凌初一的就还给他吧。】
郑庭酒又看向那张试卷,把凌初一的作文一个字一个字读完了——那是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希望的田野》。
郑庭酒心中突然涌上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秦典写了一封没留给任何人的遗书,五年前我把遗书藏在老房子餐厅沙发的地砖下面,再没去看过。
我很懦弱,霸占秦典的人生霸占了六年,又霸占她的秘密霸占了八年。
那个夏天,当真是最后一面啊。
郑庭酒,谢谢你和凌初一。】
良久,郑庭酒把试卷和信纸折好,连同钥匙一起放回试卷袋,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
手放在口袋中轻轻一动,拿出手机。郑庭酒沿着四四方方的轮廓摸了一圈,又放了回去。
算了。
凌初一估计都还没起床。
确实没有起床,从来没有生物钟这种东西的凌初一一觉睡到十一点,遮光窗帘将整个房间笼罩在迷蒙的黑暗中,他懒洋洋躺在床上重启脑子,转头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床铺——
今天是星期一,郑庭酒应该是去学校了。
……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凌初一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微妙的不爽,刚想对郑庭酒的枕头发难,看见自己从被窝中伸出来的还带着暖意的手后又愣住了。
半晌,他轻轻拍了拍另一个枕头,若无其事收回手,犹豫了两秒,又轻轻吻了吻指尖。
……靠。
变态似的。
靠着床头打开手机,点开郑庭酒的聊天框,看着寥寥可数的聊天记录发了会呆,然后才回复郑庭酒两个小时前发的消息,让他起床后记得测一次体温。
他回了个“自我感觉良好”。
再点开江修的聊天框,这人六点钟的时候发了一句“一想到你现在还在睡觉我就想杀了你”,他发过去一句“你爹现在醒了”。
快乐都是对比出来的,凌初一心满意足起床洗漱。
“我中午临时有事不回来了,你自己在家。下午我要去学校代课,下完课回来接你去吃晚饭。”
听着跟上班的妈嘱咐一个人在家的小儿子似的,凌初一有些惋惜地想着他和郑庭酒的关系正在朝他不想看到的兄弟情深上一路狂飙,这会儿都要飚成“母子情深”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含糊不清“嗯”了一声,吐出一口泡沫,说“知道了”。
兄弟就兄弟吧,好歹他还能名正言顺住在自己“哥哥”家。
“今天外面还挺冷的,你乖乖待在家别乱跑。”
“那我吃什么?郑庭酒,你这儿冰箱当摆设,厨房比厕所还干净。”
虽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
“再过一个小时会送到……”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奇怪的对比。”
凌初一笑了一声,没接话,认认真真洗完脸,拿起手机才发现这人还没挂电话。
“还有什么事?”
“去量体温,体温计在床头柜上层抽屉里。”
凌初一都走到客厅了,闻言又转回房间去,唇边挂着笑,妥协说“知道了哥哥”。
两人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等凌初一量完体温把照片发过去,郑庭酒轻声交代“吃完饭记得吃药”,终于挂断电话。
一起睡吗,庭酒哥哥?
知道了哥哥。
郑庭酒捏着手机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时间觉得心口发烫。手机设置了通话自动录音,退出通话界面,郑庭酒找到最新一条录音文件,重命名,备份。
上一次听见小初一叫哥哥是校门口情急下的对峙,上上一次就得追溯到他回国那天——阴风怒号,听见一个陌生清朗的声音喊“庭酒哥哥”时他整个人僵成一尊石雕。
沈昭在邮件里说接机的人会主动去找他,让他在原地等一会。
竟然是凌初一。
……还好是凌初一。
省去了那些再登门拜访和再寒暄熟悉的挑战,曾经抱在怀里哭哭啼啼的小孩抽条成大人,带上一点成年人的包容和冷静,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撑着伞走在他旁边,问他想先吃饭还是想先睡一会。
其实他想抱抱他,和他说“你长高了”。
还想听他再叫一声“庭酒哥哥”。
好在这些小小的希冀,都在一个个实现,在目前这种平静、自然,熟稔以至亲昵的关系之下。
但这并不是全部。
导航的声音响起,平静冰冷的电子女声冲淡了郑庭酒奇形怪状的旖旎思绪,他看了一眼时间,发动汽车。
按导航一路开到目的地,依旧是阴沉沉的天,但是没有下雨,郑庭酒把车停在附近,然后步行前往。
李舒口中的老房子并不十分老旧,是一栋两层的自建小楼房。
打开大门走进去,灰尘扑面而来。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整个屋子透着沉沉的冰冷的气息,家具积灰,没有半点人气。
但是所有东西都被翻得很乱,像是很多年前这里闯入了一群强盗,蛮横粗鲁地四处搜刮,又逃之夭夭,于是这个曾经热闹温馨的家被按下暂停,丢下秘密匆匆搬离。
灰尘覆盖。
地砖分明是焊死的,郑庭酒又是搬沙发又是撬地砖,十多度的天气硬是出了一身汗,想到下午要顶着一身灰去给一百多位本科生上课……窒息jpg.
“咔哒”一声,手下一用力,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瓷砖突然裂开,郑庭酒还在纳闷自己手劲怎么这么大,就听见某种胶状物被撕扯开的声音——碎掉的一小块瓷砖下面是一片黑色发干的胶的痕迹,能看出来被重新粘过。
自建的房子本来工序就不够严谨,日积月累下瓷砖空鼓,沙发下面一整片几乎都翘了起来,李舒父亲老李同志看不下去,自己买来玻璃胶枪一通鼓捣把这一整片能撬的都撬了起来,强行借助外力“粘”好,也就是那些黑色发干的胶状物。
李舒本来联系了专业的工人上门维修,被自家父亲拒绝后干脆找来了“千藏万藏”的信,就这么一起放了进去,压平,粘牢。
不过郑庭酒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在撬起小半块碎片后意外发现这一整片区域都是“再粘贴”的,有了突破口后其余的地砖也很快都被撬了起来。
然后那个被黑色发干的胶拉扯得不成样子的东西也随之暴露……郑庭酒轻轻撕下来一些胶,发现那是一个被压得很平很平的铝箔真空密封袋。
找到了。
东西肯定得给凌初一,李舒那天晚上的断断续续的陈述大概表明了一个事实,就是随着她的离开,与秦典还有关联的人应该就只剩凌初一了。
她的遗物,理应归给最后的朋友。
但他不确定这个脏得看不出原貌的密封袋里是什么,小姑娘的遗书都写了什么,李舒那么害怕又那么伤心……如果凌初一出现更剧烈的应激反应呢?
不过……这大概是目前他们可以正式聊聊“秦典”的最好契机了。
那天晚上凌初一说“她后退了,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虽然没有了后续,但这算是一个开始,坦白的开始。
更成熟和更体面的解决方法应该是保留成年人之间得体的分寸,谁都有开不了口的过去和不想被揭开的伤疤……何况他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小……
不行。
他必须知道。
所有情绪被妥帖地收好,放回,滴水不漏。郑庭酒按部就班回了学校,一个下午的时间悄然流走,走出教室前郑庭酒看了一眼窗外,并没有下雨,天也还没完全黑透,厚重的墨黑云彩沉沉地压着,看得出来今晚可能还有一场暴雨,他面不改色收回视线,边向外走边给家里的小朋友打电话,没接。
他下午给凌初一发的消息这人也没回,郑庭酒有些摸不准这人是不是偷偷跑出去了,一颗心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直到走出电梯看到眼熟的鞋才放下心来。
……那怎么不接电话?
推开门,明亮的灯光落在身上,郑庭酒无意识放松了手中捏得紧紧的购物袋,挂好西装外套走过玄关,正好对上坐在客厅茶几前闻声看过来的凌初一的目光。
凌初一整个人被一种低迷甚至算得上颓丧的气氛包围,看见他的一刻轻轻眨了眨眼,眼里染上笑意,一瞬间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染上色。然后这人不正经地笑起来:“哟,郑老师回来了?穿这么正式,显得我现在很不帅。”
他的声音有些沉,应该是一下午没说话的缘故,这么一句调侃带着自然的亲昵,听得人心里发软。
“今早开会。”郑庭酒慢慢走过去,“没看手机?”
“……手机早上吃饭的时候丢厨房了好像。”
不大的茶几上铺满了书、试卷,凌初一右手转着笔,左手支着下巴抬头看他。郑庭酒本来以为他坐在地上,走过去才看到这人坐在一个抱枕上,面前是一张答题卡,写满了字。
他之前是很认真觉得凌初一厌学情绪好像有点重,但后来发现也不是这样的,可是又实在谈不上好学……郑庭酒和他对视,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闷。
凌初一好像一盏泡在水里的灯。
有光源,没有热源。
跟着灯就能被照亮一小方黑暗,但是你不知道这灯什么时候会进水。
……进水?
他伸手揉了一把凌初一的脑袋,露出一点笑意:“怎么不去书房?”
“地毯坐习惯了,感觉待在地上比较有灵感。”凌初一把笔一丢,向后靠在沙发上,揉了揉干涩的眼,“你拎的什么?”
“晚饭。”
“不是说带我出去?”
“给你做。”郑庭酒弯下腰,伸手去拿那张答题卡,拿起来才发现下面还有,他手里这张是文综答题卡,还没做完,凌初一的字凌厉挺拔,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的视觉效果很是惊人。想起那篇《希望的田野》,郑庭酒低头看他,认真说“小初一,你的字很好看”。
凌初一定定看着他,没什么情绪:“……我知道。”
“坐这儿一下午,腿不麻?”
“我又不是就这一个姿势。”
郑庭酒轻笑一声,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这人温热的体温,熨帖的暖意顺着指尖敏感的神经一直爬到心脏,收回手的时候指尖都有些发麻,他转身就走:“别做了,起来走走,半小时吃饭。”
“只剩两题了,马上。”
历史小论文写到一半,凌初一猛地跳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做?!”
郑庭酒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不是嫌弃冰箱是摆设……”
他两步窜进厨房,郑庭酒把他手机递给他,眉眼微弯:“只会做牛排和意面,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