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俗归》山柰

146、白纸

　　付一安白天跟着外公外婆在田间忙活，不忙时跟着陈鸣去稻田转悠，站在田际上远眺。
　　天空蔚蓝白云朵朵，禾苗茁壮，田间绿波荡漾，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跟着陈鸣去岭上钓龙虾，洗刷干净切掉头，在背上开刀，留着晚上穿竹签放烤网上烤。
　　或者是跟陈鸣去荡秋千，粗绳一吊，放块木板卡着，陈鸣力气大，高度飞出，总把付一安荡得心慌，死死拽着粗绳手心发汗。
　　让他力气小点，小那么一会又把人推出天际。
　　苗苗像个跟屁虫，总跟着两人，甩不掉的时候，两人还喜欢联合起来逗她，过家家苗苗当妈妈，两个少年当宝宝，使唤五岁的苗苗端茶倒水，摘树莓，跑腿去小卖部买零食，还骗苗苗去鸡窝捡鸡蛋用小锅煮熟剥好，给他俩补营养长高。
　　两个少年丝毫不觉得羞耻，玩得不亦乐乎。
　　傍晚，婆娑树影送下圆日后，两个少年端着饭碗坐在门口，一边看星星看月亮一边吃着柴火饭。
　　外婆做的丝瓜汤格外香甜，泡着米饭，付一安能吃一大碗。
　　晚上，外公外婆和苗苗睡下后，两人生火烤点鱿鱼烤点龙虾，喝点啤酒，陈鸣把iPad架在椅凳上放电影放动画片，一边烤火一边聊天。
　　付一安第一次幸福到产生了发朋友圈的分享欲，陈鸣朋友圈发的多，他总在陈鸣朋友圈点赞评论也没有要发朋友圈的欲望。
　　他朋友圈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关系好点的就那么几个。
　　五号的中午，付一安翻着陈鸣手机选了几张照片发给自己，拼拼凑凑发了第一条朋友圈。
　　5月5日
　　【五一，合影留念。】
　　第一张是绿油油的稻田。
　　第二张是高远蔚蓝的天空。
　　第三张是闪闪星空。
　　第四张和苗苗的合照，坐在少年肩膀上的小女孩笑面如花。
　　第五张是饭桌上偷拍的照片，陈鸣只露半张脸，把剩余4人都完整拍进照片。
　　第六张是两个少年钓龙虾的背影，陈鸣指使苗苗拍的。
　　第七张是烤网上微焦的豆荚。
　　第八张是油饼和稀饭，外婆特意做的。
　　第九张是五碗面条，两个少年煮的。
　　吃完午饭，两个少年要走，苗苗抱着付一安哭得稀里哗啦，不肯撒手，陈鸣站在一旁都稍显无奈。
　　陈鸣蹲着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问：“苗苗，谁是你亲表哥？”
　　苗苗抱着付一安大腿不撒手，抽泣道：“一安哥哥…一安哥哥……”
　　陈鸣弯下腰问道：“我呢？”
　　苗苗偏过脸去，愤愤道：“不要你…你坏……”
　　“……”陈鸣故意使坏，用力把小女孩拽开，“好，喜欢一安哥哥是吧？我坏得很，再也不让他来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苗苗一脚踹在陈鸣腿上，拳打脚踢，陈鸣倒吸一口凉气，痛得往后退。
　　“让你犯贱。”付一安微微蹙眉，拉过大哭的小女孩蹲下轻声安慰：“阿鸣哥哥和你开玩笑呢，放假就来玩好不好？哥哥要回学校上课去了。”
　　外公一把拽过小女孩抱起，“跟哥哥说拜拜，下回还带你玩，不让哥哥走，哥哥再也不理你了！”
　　苗苗挥着手抽泣，断断续续地从喉间吐出稚嫩的童声：“哥哥…拜拜……”
　　付一安伸手摸着小女孩的头，柔声道：“苗苗真乖，真棒！”
　　陈鸣见苗苗被抱住，连忙拽着付一安走，跨上小白电动朝外公外婆吆喝几声迅速驶离。
　　温热的暖风拂过，付一安回头望着红砖房愈加变小，不舍的情愫萦绕心头。
　　陈鸣瞥着后视镜，打趣道：“不舍得？那我送你回去给她当亲哥。”
　　付一安回过头来，眼底隐隐闪出泪光，“是挺舍不得的，外公好外婆好，苗苗也好。很亲切很温暖，一点不拘束。”
　　“就我坏？”陈鸣不满道。
　　“阿鸣最好。”
　　“明明我俩一起逗她，说我不好，说你好，我对她挺好的呀。”
　　付一安安抚道：“她这是关照客人。”
　　“什么客人？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她叫你比叫我还开心。”
　　付一安挑眉问道：“吃醋了？不爽了？”
　　“切，不跟小孩计较。”陈鸣撇嘴道，“进城换你骑。”
　　“好。我们下回什么时候来？”
　　“你觉得有空那不是想来就来啊，大外孙！外公外婆还能不欢迎你了？”陈鸣嘴角勾起，“等月假吧，周末太赶了。五月底过来都穿短袖了，不用带太多换洗衣服了，洗了就能干。”
　　付一安喃喃道：“环境很适合养老，就是医疗不太方便。”
　　“那倒也是，不过外公外婆身体挺好的，笑口常开。”
　　两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进城之后把换位这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白电动车在3号楼停下已是四点，付一安提溜着衣物上楼，陈鸣提溜着在菜场买的菜跟着后边。
　　“付一安，你怎么丝瓜汤还吃不腻呢？都吃这么多顿了晚上还吃这个？”陈鸣不解地问。
　　“外婆做的好吃，我得真传了，在那不让掌勺，回家跃跃欲试。”付一安弯腰从靴底摸索薄薄的钥匙片，笑着回道，“你看看是不是外婆做的那个味道。”
　　陈鸣蹙眉道：“这个和丝瓜有关系，那外婆种的好，菜场买的不一定有这么好。”
　　“那我应该从田里摘两根拿回来对比的。”付一安懊恼道。
　　“晚了！在那你又不说！”
　　“那我也没想起这事来啊？”付一安摸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薄片，“应该也不会难吃，相信我的手艺。”
　　“丝瓜汤我不行，外婆做的白的，让我做就是黑的了……”
　　付一安推开门，浓郁的烟草味扑入口鼻，呛得两个少年连连咳嗽。
　　陈鸣疑惑地望向付一安，少年也有点发懵，讷讷地把门大开，眉头紧锁。
　　客厅没开灯，光线昏暗，女人坐在沙发角落身影被黑暗包裹，手中的香烟缓缓燃烧，升起一缕缕青白烟雾，在微弱的光线中缭绕、飘散。女人眼神空洞而深邃，无限忧愁，眉头不自觉地紧锁，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烟雾吸入肺部，麻木感蔓延。
　　无声的烟，无尽的痛苦。
　　门外的动静对走神的女人丝毫没有影响。
　　付琴很多年没抽过烟了，付一安面色紧绷，迟疑片刻才摁下客厅灯光，鞋都没换就去开窗通风。
　　客厅气氛凝重，陈鸣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付一安扫着沙发上恍神的女人，轻声试探道：“妈？”
　　女人摁灭苍凉的火星，抬着满是血丝的眸子扫一眼高大的少年，语调寡淡：“回来了。”
　　付一安微微颔首，正欲开口，女人视线落在门外提着菜的尴尬少年身上才逐渐聚焦，沙哑道：“压力太大，你让他进来吧。”
　　付一安偏头抬着下巴，眉头轻挑，陈鸣迈开局促的步子走进屋内，干涩地喊了声“阿姨。”
　　女人微微点头，黑眸晦涩不清，仿佛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笼罩着神思恍惚的迷离之色。
　　付琴掀起眼皮问黑衣少年：“乡下好玩么？”
　　“好玩，环境很舒服。”付一安点头，嘴角不自觉荡起笑意，眸光变得柔和，“外公外婆对我都很好，表妹很可爱，古灵精怪的。”
　　女人看着喜形于色的少年缓缓起身，把烟灰倒进垃圾桶里，兴致不高：“我休息会，你做好饭叫我。”
　　“好。”付一安回到房间把衣物放下，转头朝陈鸣道，“菜放厨房，你煮饭去。”
　　“噢。”陈鸣连连点头，提着塑料袋往厨房去。
　　付一安回到厨房，陈鸣小步凑到少年身前，弱弱道：“你妈烟抽得好凶，全是烟头，我发愁都不是这么抽的……她不会吐吗？”
　　付一安眉头紧锁，眼神闪着担忧，抿唇道：“可能有什么事，心情不好吧，她太忙也没什么发泄方式，我上小学她也抽，上初中当老师了才戒掉……”
　　“那也太凶了…你让你妈少抽点…让她有时间出去转转散散心呗……”
　　“看她后面状态吧。”
　　付一安出去一趟买了个白萝卜回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把饭做好，陈鸣坐在餐桌上等着付一安叫付琴吃饭。
　　房门被轻敲，付琴换好衣服才抽开椅子坐下。
　　两菜一汤，蘑菇炒肉，清炒萝卜丝，丝瓜肉丝汤。
　　“阿姨，你快尝尝，付一安他还特意给你炒个萝卜丝润肺。”陈鸣扫着女人那忧愁的面容，笑着调节气氛。
　　付一安面色潮红，在餐桌下踢了踢少年，陈鸣故意把动作放大，调侃道：“踹我干什么？阿姨，你看他，他还不好意思了……”
　　付琴掀起眼皮看着腼腆的少年，眸子里的晦暗稍稍好转，夹了一筷子萝卜丝塞进嘴里，淡淡道：“动筷，吃饭。”
　　“陈鸣，吃你的饭！”付一安咬牙切齿道。
　　“那你自己又不说，你关心你妈，又不是害你妈。”陈鸣撇嘴，把饭碗往少年那边推。
　　付一安接过碗，盛满饭放在陈鸣面前，微微起身长手拿过付琴面前的碗，盛满饭轻轻放下，支支吾吾关切道：“晚上上课…多吃一点…容易饿……”
　　“嗯。”女人轻轻应声，夹着菜把碗里堆满。
　　“月考试卷看完了，阿姨我考多少啊？”陈鸣两眼放光，笑着问道。
　　“118。”
　　“哇塞，还行。”陈鸣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付一安，“付一安考多少啊？”
　　“135。”
　　陈鸣惊讶道：“我天，这个分是不是班上第一了？”
　　付琴：“嗯，单科第一。”
　　陈鸣：“那你语文打得好，高考有优势啊。”
　　付一安：“确实有。”
　　陈鸣不想说话，130他望尘莫及，他这得都努力才能考这个分数出来……
　　“你加油，你也行。”
　　“我应该不行了，再加油，命要折掉……”
　　“保持住就好。”
　　“我最近考试都挺稳定的，文科到瓶颈了只能靠理科提分了。”
　　“马上要填分科志愿表了吧？一般都五月多填。”付一安看向付琴。
　　付琴点点头，轻声道：“快了，中旬吧。”
　　陈鸣头皮发麻，浑身僵硬：“一想到分班考试，我心慌。”
　　“你慌什么？分班又不考理科了，你好好准备有优势。”
　　“年级大洗牌你不慌？”
　　“我不慌。”
　　“算了，不想跟你说话。”
　　付琴抬眸盯着不安的少年道：“拔尖考试，题会偏难，把基础分拿下不丢，大题稳一点，至少能进重点班。”
　　陈鸣好奇地问：“阿姨你出题吗？”
　　“不参与，资深教师出。”付琴淡淡回道。
　　陈鸣点点头，埋下头紧张地吃饭。
　　付一安斜睨一眼面色紧绷的少年，聊一会都能紧张成这样，这上考场不得手抖。
　　“你把数学英语冲上去，还是有希望进实验班的。能上130稳进的。”
　　“英语倒能冲，数学不一定，有运气成分在。”陈鸣摇头晃脑，“不说这个了，还没上晚自习呢，现在还是放假。”
　　付琴眸光暗闪，话锋有点生硬地转向陈鸣，“听说你在班上谈女朋友了？”
　　陈鸣如石头般定住，干咳两声，脸瞬间红透，埋头不知所措。
　　付一安夹菜的手一顿，神色暗下，沉默不语。
　　付琴眼神飘向黑衣少年，把那抹神色尽收眼底，偏头看向陈鸣安抚道：“这么大反应？不影响学习，是良好健康的关系，我不会过多插手的。”
　　陈鸣抖着手拿过玻璃杯饮下两口水顺着胸膛，怯怯道：“阿姨，你听谁说的？”
　　“之前路过走廊无意听见的。”付琴迟疑片刻才道，“听说你把贺子栩打了？”
　　陈鸣浑身一凛，耳根充血，两眼一抹黑，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他该打……”陈鸣欲盖弥彰道。
　　付琴不言，付一安黑眸漆黑深邃，缓缓转头，眼神费解。
　　付琴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上初中谈过恋爱么？”
　　少年浑身发麻，对着那张严肃的脸想要摇头否认，仿佛是撒谎，身体做不出反应来，谈了一天又确实是事实，班上关系好的都知道，他只讷讷地点头，急忙解释道：“那时候不懂事…后面和那女生成好朋友了……”
　　付琴轻飘飘地应声。
　　陈鸣埋头加快扒饭的速度，丝毫不敢抬头。
　　付一安犹豫片刻，还是把疑惑吞进肚子里，等付琴走了再问。
　　餐桌上归于平静，没有再交谈。
　　付琴吃完饭后就往学校去了，门关上后，付一安转头看向陈鸣，“你打他干什么？”
　　陈鸣干涩道：“他给我表白，抓我手，我打他一拳反抗怎么了？没想到李君和李艺其嘴还挺严的，和你打球都没说过这事。”
　　“哦。”
　　“他都没来烦我了，在班上把他当空气。”
　　“嗯。”
　　付琴回到学校从公文包里拿出文言文习题和诗词填空放到桌上，盯着发呆。
　　劳动节休息一天，第二天她就在电脑前忙活，给高一的四个班出专项练习，题出好了，她买的打印纸用完了，依稀记得付一安房间有，竖着放了好几包。
　　她推开少年房门，拉开衣柜从柜底拿出一包打印纸。
　　她抽出几张塞进打印机，白纸印上黑字，她拿着题写一遍，指腹抚摸着纸张才察觉到异常。
　　她把纸背过，细细地抚摸着纹路，越发觉得不对劲。
　　女人迅速拿起一边的包装袋，又扯出几张白纸，背着抚摸痕迹，她心头一颤，从抽屉里摸出照钱的紫光灯。
　　紫色的光束照在满是痕迹的白纸上，勾勒出清晰的少年模样。
　　人物右下角赫然写着日期——2016.4.16
　　付琴脸上一瞬间惨白，瞳孔放大到极致，呼吸短促不安，心如乱麻，眼前的画面犹如五雷轰顶，惊悚的感觉笼罩全身，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她不可置信地关掉紫光灯，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难以平复复杂的心情。
　　不知愣神多久，付琴自己骗自己，安慰着只是巧合，她又打开紫光灯换一张照。
　　还是一模一样的少年，简单的线条神态尽显，只是一眼她就知道是谁。
　　换一张——2016.4.15，巧合而已！
　　换一张——2016.4.14，只是巧合！
　　再换一张——2016.4.13，关系好而已！
　　女人不断地照着白纸，一沓纸只有陈鸣，花花草草都没有。
　　付琴头痛欲裂，她步伐紊乱地回到少年房间，拿出剩下的几包打印纸。
　　2015.12.12
　　2015.12.08
　　2015.11.24
　　2015.11.11
　　……
　　2015.9.1
　　2015.8.30
　　2015.8.28
　　2015.8.26
　　……
　　2014.12.30
　　2014.12.29
　　2014.12.27
　　……
　　付琴明白是按时间去的，她呼吸困难地抽出最底下那张——2012.12.25。
　　白纸从指尖滑落，女人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
　　500一包的打印纸，为了不把印子压掉，每包包都略显宽松，400上下，足足4包。
　　一千六百多张，足足把付琴震得失魂。
　　大脑思绪万千，从白天恍神到凌晨，她才一张一张按时间收好塞回柜底。
　　她用了的那两张已经无法塞回去，日期被黑字覆盖，紫光灯也照不出，但付琴知道就是四月份中旬画的。
　　办公室里不断有老师进来，付琴稍微回神，心底五味杂陈。
　　她儿子太疯狂了，她难以想象沉默寡言的背后，付一安每天晚上在书桌前画着另外一个少年。
　　她不敢相信，初二的那个暑假，付一安失的恋是陈鸣，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弄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好点后整日郁郁寡欢，也不跟人来往。
　　难怪高二之后整个人都开朗了，原来是又碰上陈鸣了。
　　可能长大一点思想也成熟一点了，陈鸣谈恋爱他没有之前那样偏激了，但这学期情绪波动也挺大的，也总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边一动不动，不去打球，就埋头写题，偶尔陈鸣上五楼找他一两次。
　　付琴甚至怀疑付一安请两天假在家休息是因为陈鸣。
　　付琴揉着眉心，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付一安开口谈，她都害怕把话挑破，付一安干出偏激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