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春》卷卷酱

33、各奔前程

　　嘉靖二年春，柳慕白病故。接到消息时，林熙正在文希风家做客，文师母沈氏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的，林熙还没等到他们解开谜底，便有家仆来报：“柳大爷没了！”

　　满室的喜气骤散，文希风眼角泛泪、捋须而叹，沈氏也搁下了杯盘。
　　林熙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撒腿就往外跑去，文澹瞧着便与父母招呼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这年的桃花开得晚，柳慕白终究没有看到那一幕，他走得时候没有亲友在身旁，仅剩的一名家仆说，公子并未留下什么特别的话。

　　苏州城的一大传奇人物、潇洒不羁的风流才子柳慕白，竟是走得这般无声无息。

　　紧随着林熙二人而来的，是文希风夫妇。噩耗传到余家，余怀山正病卧在床——他如今也是老了，他不顾家人阻拦，执意要去见柳慕白最后一面，家人没办法，只好使人用竹榻抬着他赶去桃花庵奔丧。

　　文希风含泪为其书写吊丧联：

　　少年才俊，金陵解元，才华横溢，惜文星坠落，何日魂归故里；
　　志趣清雅，秉性耿直，品行高尚，为世人敬仰，他年鹤来吴乡。

　　柳慕白与余怀山都是性情中人，又是肺腑之交，两人携手制造了不少风流韵事，千万年后还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还曾记得慕白于某个夏天拜访余怀山，刚好是余怀山醉后，裸体纵笔疾书，了不为谢。慕白跟他开玩笑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余怀山立即答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由此足见二人情谊。慕白病逝，余怀山悲伤不可抑制，脱口念出千字墓志铭，由柳慕白所剩不多的亲友拓刻在墓碑之上。

　　远在寒山寺修行的绿巧闻讯赶来的时候，众人已经准备为柳慕白入殓。

　　榻上的柳慕白双眼紧闭，并且永远永远不会睁开了，绿巧眼睁睁看着众人将他抬入棺木，将要盖棺之时，再忍不住冲上前去，紧紧握着他已然冰凉的双手。柳慕白没有子孙，来帮助办丧的皆是桃花坞来帮忙的街坊，对这个穿着僧袍长相绝美却神情哀绝的女尼并不熟悉，纷纷望向文希风与余怀山征询意见。

　　文余二人本要拦她，见着她泣不成声的样子也不忍心了，便让众人先行离开暂避，留一些时间与他们话别。

　　无人知道绿巧与那柳慕白都说了些什么，就如同无人知道柳慕白临死之前有什么未尽之语。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再回到灵堂，绿巧已然不在了，有眼尖的人发现柳慕白的手上多了一束红绸相系的长发，一缕花白、一缕黑，便像是老夫少妻的结发一般。

　　绿巧回到寒山寺之后便落了发。林熙去瞧她的时候，见着她剃度了，好一阵懊恼，却被她规劝说：“山中待得久了，也便就是这样的一生了。我虽是被迫出家，心中并不笃信什么佛祖，但这般的日子倒也是极清静的。只盼着柳公子在黄泉路上多等我一等，来世不要相差那么多的岁数，再投生做对平凡夫妇，也便都万事足矣。”

　　这一年，林熙不止面临唯一妹妹落发为尼的愁苦，还要面对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文澹暂别——文希风得了京中友人的举荐，终于以五十四岁高龄入朝为官，以岁贡生诣吏部试，授翰林院待诏。文希风倾半生之力，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将胸中所学报效国家，自是无上的欣喜，只是这喜还未来得及好好消化，便遇到柳慕白的病故。

　　柳慕白与余怀山还有他文希风三个，人称苏州三宝。

　　柳慕白善画、余怀山善书，他们二人成名尚早，年轻之时已在官场走了一遭，却双双选择归隐苏州，过着卖画、卖字的逍遥生活，而三人之中，文希风算是大器晚成，早年参加科举还曾因为字写得太丑而落榜，后来勤奋苦读，到了中年才有些浮名，竟是个诗书画的全才。

　　他虽也醉心仕途，但有两位好友的前车之鉴，也叫他不免为这条道路担惊犹疑，不过骨子里文人致仕的教育，还是叫他汲取了些许勇气，让他决意举家入京。

　　林熙这孩子，也算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因为是早年好友林元慧的遗孤，也尤其照应着。这次入京，文希风便将林熙召唤到跟前问道：“你可愿与为师一道，上京城去游历一番。”

　　大顺朝的科举制度，规定罪臣之后不得入考、娼妓之后不得入考、女子不得入考，林熙偏偏三样占全了，即便文希风只知道他是罪臣林元慧和名妓红俏的后人，也是绝了规劝他参加科举的心思。林熙虽短时未曾考虑过恢复女子的身份，但着实对官场也没什么兴致，她幼时也曾听父亲稍微提及宫廷之中的各种勾心斗角与权势压轧，也曾庆幸过两个孩儿都是女子，不必为天下苍生及自己的幸福而挣扎犹疑。

　　是以他自然是婉拒了师父的邀请，文希风也便不为难他，只交代着若是随时改了主意，便随时入京去找他。

　　林熙应了，却忽而想到：“那文泓大哥和文澹，也要跟着师父入京吗？”

　　文希风肯定的点了点头，林熙便也就沉默了。文澹是想入仕的，作为跟他一起长大的好友，林熙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只当他准备好临别礼物要与他惜别之时，文澹却忽而改变了主意道：“我不想入京！”

　　林熙讶问：“为何不想入京？”

　　文澹只是看着他不语，林熙便问：“你不是向来都期盼着入仕？京中总好过苏州，还是有诸多机会的。”

　　文澹还只是看着他，林熙笑道：“你莫非舍不得我？”

　　“你为何不与我们一同入京？苏州之于你，也不过是个伤心之地罢了。”文澹徐徐劝慰，林熙却只是轻轻摇头。这几年来，他没有说出口，可文澹终是懂得他的，苏州之于林熙，确实不是个拥有美好记忆的地方，他确是想换个地方走一走，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牵挂罢了。

　　如今师父一家要入京，绿巧也落了发习惯了清静，也不再见他……

　　而项云岚，这段时日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暂离，不知此刻在汉口还是佛山，林熙竟当真觉得，这世上便好像只剩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文澹看出他的迷茫，又劝道：“一起入京吧，总得有个全新的开始。想一想你的父亲，曾经也是从那片京城繁华里走出来的，你不想去看看他当年的路？”

　　林熙却是笑了，他忆起了父亲的容颜和叮嘱，便坚定道：“文澹，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便在此时散了吧，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

　　文澹为着他脸上的笑意放心，却为着他的说法伤心，“你竟真的要跟我分离？”

　　“聚散终有时，不过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好的朋友，相信这份情谊不会随着距离而有所改变的。文澹，我深知你心中有一份抱负，与师父一样，想要做个兼济天下之士。我也有我的愿望，父亲曾是宫廷画师，身在宫中所看所想有限，出了宫廷却奉旨不得再画，我想完成他的夙愿，更是我自己的理想，做一名快乐的小小画师，或游览名山大川，或寻个藏品丰盛之处观临描摹，这一生一世，再与外人不相干了。”

　　文澹便就这样与林熙挥手告别。这年七月，文氏举家搬往京城，苏州的宅子便只留了墨海大叔一人守着，苏州百姓再提起文希风不说文老，而是恭恭敬敬道一声“文待诏”，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林熙向文氏父子送行那一日，项云岚适巧又到了苏州，便与他一道送到城门之外。文澹只依依不舍望着两人片刻，终究还是挥一挥手道了别。

　　项云岚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林熙手中的包裹，久久才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林熙将那份包裹颠了颠，望向苏州城高耸的城墙，叹道：“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吧……总要出去看看不同的世界。”

　　“我记得你曾说，天生不爱游历名山大川，爱从书画中寻求不一样的世界。”项云岚在马上，林熙站在地上，总要昂着头才能瞧清他的模样，林熙眯缝着眼回忆，轻轻笑却大声回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么，便上来吧？”项云岚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林熙有些犯楞，却在一晃神之间叫他拽住了身子扶上马背，扑腾了好久方才坐稳了身子，却才意识到身后的怀抱稳重又安全，林熙有些犯赧，低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早就答应了要去拜访我家，却等了三四年也没有兑现。横竖你要出游，不如先去我的天籁阁，这些年我可搜罗了不少好书好画等着你来。”项云岚策马扬鞭，林熙一个心慌忙揪紧了他的袍袖，却仍是东倒西歪。项云岚腾出手，将他的两手搂在自己腰间，两人共乘一骑，朝着嘉兴的方向绝尘而去。

　　长路漫漫，年轻的画师林熙，他的征途才刚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