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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青娥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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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河洛家族这一代有十六个兄弟,个个身强体壮,勇猛无畏,只四弟约吉自小体弱多病,阿妈破例将他留在身边,当女儿一样尊贵养大。因都知道阿妈最疼他,当年与哇卢国谈和,哇卢国指名要四弟渡海为质,也正是在那,他结识了当今小孟王。”
因是临时会面,柯桑命人在河畔山脚用竹桩枝叶支起一个简陋遮篷,迎接周璐一行到来。柯桑盛装来见,身着传统彩绣锦袍,头戴千穗錾刻银帽和项圈,掩额覆颊,隆重繁复 ,全然不似耳闻中夷女不拘礼俗豪气云天的形象。周璐一身当地农人装扮,玄纱掩映,还跛着半边脚,毫无排面与辨识度,甫一会面柯桑却首当其冲躬身施礼。
二人面朝河滩,低语私谈,各自下属奉命远远守望。跟随柯桑的夷人们漫不经心在河滩中撩水取凉打闹,齐海晟管临四人却是严阵以待,紧密注视着篷下一举一动。
“四弟自小柔弱温顺,从哇卢回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的喊打喊杀,嚷着要夺回芒州十三岭。”
“‘夺回?’”周璐不自觉挑眉,敏感重复道。
柯桑会意一笑:“我夷人祖先从芒州十三岭西迁而来,不少夷人至今将之视为故土,四弟不知从哪受了鼓动,借着夺回十三岭口号,在各部落纠集了一众死士,向芒州孟王府上下发动暗袭,前前后后不知挑拨杀害了多少人,老孟王、老孟王的几个世子,就连我族嫁去的夷王妃和她的儿子都不放过。”
周璐听她将自己亲弟弟暴行如此向敌方平常说来,实摸不清她立场意图,心中却有一种懵懂的直觉,也不绕弯子回道:“约吉看似残忍暴戾,与孟地失约反目,但此举却偏偏成就一直不得父宠的周瑶袭了孟亲王位,约吉自己也一反你族传统当上夷王,焉知不是他二人当年密谋的互助互利之策?”
柯桑摇摇头,“如今我四弟可是连小孟王周瑶都要杀呢。”
“杀不杀周瑶我此番自会验明,杀了我云岭内外千万炎兵却是条条人命,记录在册!”
面对周璐盛怒指控,柯桑不见变色,反而肃然道:“我夷族与炎汉和平数百年,祖祖代代融合交好,共同抵挡海国外敌。如今因我这一个四弟胡闹,彼此坏了信任,我全族上下明事理的也是个个急在心上。”
“你这汉话倒是讲得极好。”周璐冷冷夸奖。
“阿妈自小教导我们学汉地之长,与汉人以礼相待。若不是看不下去四弟胡作非为,柯桑今日也不会特意到此来拜会大炎公主了。”
对于柯桑的剖心示好,周璐自然不甚信任。她望着不远处孤零零的四个随臣,虽个个忠心赤胆有舍身之勇,但到底身处客场敌众我寡,若对方真有恶意圈套,武力对峙起来恐怕并不是对手。
但既已以身犯险,也由不得瞻前顾后。眼前此人虚实未定,敌友难分,她突而想到在全炎人精环绕勾心斗角中安稳坐了三十四年皇位的盲父,父皇曾不止一次传授她为人处世的大简之道:人心复杂险恶吗?大多时候你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对方终极利益,看似波诡云谲的谜题往往谜底简单到发指。
“柯桑系莫,向你请教,“周璐语气缓和了些,转移话题道,“约吉若称了王,于夷地来说究竟算多大逆不道?”
“多大逆不道?”柯桑未加思索,字字清晰:“试想你大炎若女子称了王,是有多大逆不道?”
疑问回弹,周璐只觉柯桑瞬间变得眼神犀利,口锋尖锐,震得她胸口咚咚作响,面上却维持着镇定,点点头表示了然。
“炎汉文化深厚,礼俗繁多,只这一点让我族人想不通,女子怎竟地位还不如男子?”柯桑见周璐情绪稳如磐石,一路身处危局却始终从容自若,倒愈发流露出赞赏之情:“若是普通炎廷使臣路过,柯桑并不会前来。今日听厄扎上报有人乔装要经千冢林进孟地,便直觉猜是大炎公主本尊,特意来此拜会,果然没猜错。公主决断胆识,原谅柯桑说话耿直——倒更像是我夷族的女子。”
周璐受着她这顶高帽戴来,眉眼悄然一弯,她似乎体会到父亲处世学问的妙处了。
齐海晟遥望公主与那柯桑系莫愈发相谈甚欢,牢牢盯防着周边,一刻不敢放松,冷不防那边夷人相互打闹一泼水花溅来,惹得他烦躁无比,入河抬脚一撩,还了一坨水回去。
张求一旁叫好:“回敬丫的,我早他妈受不了了。”
夷人却竟觉有趣,当真以为外客被这无聊的玩乐吸引要主动加入,礼尚往来地笑嘻嘻攘水过来。
廖青不顾蹚水过河好不容易才晒半干,一个跃步入河,朝水面使出一招凌厉势沉的推山掌,直击了个一人高的水峰袭去,临近几个夷人被迎头痛击跌倒入河。夷人们见玩出了这等花样,也开始各显身手,飞天打滚,列队连击,百般耍宝武艺尽施于水仗。张求攻防兼备中抽空招手喊岸边管临加入,管临虽讶异一帮子成年男子竟会幼稚到这般地步,毕竟双方人数悬殊,往大了说此乃族之圣战,被召唤自不能袖手旁观。
周璐与柯桑严肃谈毕,抬眼便只见漫天水舞,两方随臣侍卫湿身打作一团的欢乐景象。周璐眼睁睁眺见连管临都挽裳入河,弱智水仗打得不亦乐乎,一时简直怀疑是遭谁暗算被下了蛊。
一旁的柯桑却喜闻乐见:“夷汉两族本来情同手足,如此其乐融融的场面却已好久不见了。”
周璐心思仍被方才所谈震撼激荡着,回首凝视柯桑,由衷叹道:“柯桑系莫若能遂此心,是两族之福。”
柯桑目光向着遥远的北方虚望良久,日光自她项圈垂缀的锃亮银环反射来,恰将周璐笼在一片灿盛光晕中:“大炎公主若能成此举,是千秋造化。”
周璐不置可否,沉默着同向北方望去,只觉袖下十指不受控地颤动蜷曲起来。
柯桑亲自叫停了水中酣战,命阿卟率人继续护送周璐一行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到孟地。
“千冢林的鹿童必是回去通风报信给四弟,你们抓紧赶路,要分外小心。夷人如今轻易近不得芒州,阿卟也最多护送你们到城外。”
周璐简言谢过,与柯桑郑重告辞。齐海晟见公主与阿河洛氏短短交谈一番,就一副彼此建立了极深情谊与信任的样子,心中并不十分以为然,只暗想,但凡进了芒州,可就一切尽在掌握,再不闹这些个幺蛾子了。
阿卟擦干一身水珠,用彩绳发带将绺绺湿发理于耳后,利利索索地来到周璐面前,咧嘴清澈一笑,躬身请她上背。
周璐一愣,旋即想到翻山似乎靠不得骑象,脚伤未好又着急赶路,怕是确实只能借个人力坐骑。齐海晟却觉不妥,要背也是自己人背,命令张求前上。
柯桑见状笑道:“公主大将们放心,阿卟是我手下一等一的忠仆,穿林越岭的好手,路上要有任何不周,任由大炎公主当场惩杀处置。”
话已至此,齐海晟也只接受活人当牲口看了。周璐本就没什么不好意思,辞过柯桑,便由阿卟背着出发,四大随从保持着原始阵型,六七个夷人远远近近围行在四周。
因有听得懂汉话的夷人在,周璐也不便与下属交流方才所谈。不似夷人赤膊无畏,管临齐海晟几个衣衫尽被方才水战浸透,湿溻在身上未脱,个个落汤鸡一般狼狈无精打采行着路。周璐自柯桑处休整以来却变得亢奋莫名,兴致极好地与阿卟不住闲聊。
“方才水仗你们两边谁赢了?”
阿卟虽负着人,仍身轻如燕追风逐电,气息平匀答道:“是闹着玩瞎打,不分输赢。可我刚才见那位大哥的掌上功夫,好厉害,头一回见打水还能这么玩。”
周璐看他指的是廖青,心道我禁军宿卫统领身手自然不是吃素的,却见廖青一旁假装没听见不屑夷人夸奖,遂故意逗道:“厉害吗,你想不想学?”
“想学。”阿卟求知若渴。
“你心诚喊声师父,让廖大侠收你为徒,将这门廖氏掌法传授给你。”
廖青听闻公主此说不便再装死,转头向阿卟道:“不敢当。此套掌法我也只懂皮毛,回头引荐你拜我师兄劈峰掌传人刘莫刘大侠为师,他才得的是真传。”
阿卟是真心仰慕高人,听了连连点头,十分用心记下此话。
周璐却知,廖青与刘莫平日里最是比比划划相互不服,打死他也不会妄自贬低抬高刘莫什么的,摆明就是敷衍拒绝阿卟。周璐仗着心情好没揭穿他,躲在阿卟背后笑了笑,要么说跟夷地相比,炎汉的臣仆们无论地位尊卑,都太有个性了些。
阿卟单纯兴奋,又问道:“那那位大侠又是什么门派?”
周璐见他头点向管临,只觉更无稽,笑着随他看去,“你倒说说他哪里像个大侠了?”
“我见他腿上也有个烙印,”阿卟憨憨答道,突一侧头,仔细给身后的周璐示看他眉间的三角烙痕,“我这就是小时候拜师火老学功夫才获得的。”
他这一说,众人都好奇向管临看去,只见其适才下水挽裳至膝上尚未放下,裸着匀称修长的整截小腿,左腿膝盖外侧半隐半露着一片刺青烙印,被白皙肤色衬得很是乍眼。
管临见大家一时都齐齐盯着他腿看,心中虽不自在,也不宜当场遮掩,只能极力淡定,轻描淡写回了一句:“我这是胎记。”
廖青张求一听此言,哈哈大笑,只顾着嘲笑阿卟吃瘪,什么烙印拜师,傻言呆语闻所未闻。
周璐却别有留心,颠簸目光紧随着那烙印,只见管临故意往远些走,隔着树树丛丛,再近时已将衣衫撂遮下了。可她已看得分明,那烙印图案精致齐整,竟是一仙鹤的轮廓。
翻过山头,遥望见山下蜿蜿蜒蜒尽有重兵把守,正是通往芒州北城门的官道。自与夷人纷争以来,此处时而夷兵占领,时而孟兵夺回,今见官服旗帜,显是孟方又占了上风,夷人被打回山岭,星星点点地隐藏其中。
阿卟带路下至接近山脚,寻上另一伙夷人,提前侧头向周璐报备道:“自己人,柯桑系莫派人接应送马。”
果不其然,那伙人牵着六七匹良驹,见到阿卟恭敬先行了个见面礼。阿卟小心放下周璐,与前来接应的同伙夷话交谈,寥寥几语,周璐在一旁听个半懂不懂,突然脚底发凉,头皮炸裂。
隔着帷纱,管临都已察觉到周璐反应异常,上前问道:“公主,有事?”
惊慌情绪如疾风过境,立即传遍了所有人,齐海晟廖青张求紧张围上,仿佛凑近一些便能立刻听懂了。
二人在众人紧张钳视中,终于停了叽里呱啦的夷语交谈,阿卟神色凝重,惶恐不安地向周璐转述道:“云岭那边,约吉派人偷袭了大炎公主钦差,说公主受重伤逃走。捉到一个同伙,约吉下令打死,尸体挂在了云岭哨岗上。”
廖青一把扼住那陌生夷人脖颈,眼中急火冲天,“被挂尸的人是谁?!”
那人猝不及防被他制住来不及反抗,却又听不懂汉话,茫然摇摇头。其身后同伙却不忿,目露凶光冲围上来,被阿卟一声喝止。
周璐身体微微颤抖。
阿卟仍难置信似的转头来,喃喃反问廖青:“刚才说厉害的劈峰掌传人名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