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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金莲恨 ...


  •     林阿秋第一次知道死亡的好处,也第一次羡慕死去的亲人,从比母亲还亲的老夫人,温柔美丽的卢荻,泼辣的巧巧,到英俊得无以复加,她从小眷恋的林江岸林江桥兄弟,每一个的脸都在眼前一闪而逝,却最终留下她面对这黑漆漆的人世。
      黑漆漆,是因为房间太暗,透不进微末的光亮,更是因为她在黑暗中太久,得到了美妙的宁静,光明对整个疲惫的身心已经成了奢侈。
      是习惯,也是眼力非凡,两个老婆子一人一边裹好她的三寸金莲,为她穿好绣鞋,立即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里,不知是被黑色吞噬,还是真正化作了黑漆漆的墙。
      门微微颤动,一阵浓郁的烟味随着一股刺骨寒风卷入,逼得阿秋睁开眼睛的欲望全然消退,再度化作死物。
      果然,她的一双三寸金莲落入别人手里,被反反复复抚摸亲吻,恍惚间她有一种错觉,那根本不是她的脚,是一切烦扰痛苦的根源,如果齐根切去,她该有多么幸福。
      血色在她脑海里弥漫,一直涌到眼前,她突然觉得累,累得连呼吸都觉得多余,所以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在这团黑漆漆的空气里睁着眼默默死去。
      再度清醒,阿秋仍然坐在轿子里,不过这轿子不是家里灰扑扑的旧物,被红缎子红绸带等等妆点得热热闹闹,像要去接新娘子。
      某种令人作呕的香气提醒她身处何方,也拉回她正要掀开轿帘的手。虽然没有洋枪把守,全秋海人乃至流民都知道,香云馆是整个秋海的禁地,出入者非富即贵,招惹不起。阿秋来这里找过几次大少爷,在门口等着就屡屡遭人调戏,愈发恐惧这气息,若不是老太爷催逼,从不肯上这条街自找不快。
      风悠然而过,引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小心翼翼看了看,发现轿子停在一个囚笼般的竹林里。也许是在鸦片香气里熏得久,香云馆的竹林虽和外面一样苍翠欲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迷离之气,似濒死之人最后的拼力一击。
      刺耳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她慌慌张张缩回来,双手一紧,才发觉自己换上一套红彤彤的衣裙,这种杀气腾腾的红实在太可怖,她曾以为老夫人守孝为借口,新婚那天都没敢穿。
      没穿的红,如今到底穿上了,逃避的地方,如今还是来了,某个她深深畏惧的人,如今果然成了梦魇。
      这一世怎么走都是错,千难万难,还不如一死,一了百了。
      当笑声停在轿前,不知是不是受到这种热烈气氛的影响,阿秋也抿抿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声地微笑。

      招待陈老板的酒宴就设在竹林的小亭里,老太爷屏退一干闲杂人等,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俊俏小丫头伺候。大老板果然是大老板,犹如行走的肥肉,坐下来肚子都能顶翻石桌,老太爷走南闯北多年,竟也生出几分惊叹,随着那略显艰难的脚步,目光在他颤动的肥硕肚子上停了又停。
      陈老板有所察觉,没有丝毫不快,用力拍拍肚皮发出沉闷的响动,嗤嗤笑道:“老太爷,我养出这么大的肚子不容易啊,这里可都是好东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太爷哈哈大笑,悠悠然落座,举杯正色道:“陈老板千里迢迢而来,林某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合作不成还有下次,陈老板不必在意,粤沪两地陆路水路都很方便,我们常来常往,当林某是朋友,就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林某不才,在小小的秋海也能说一不二。”
      陈老板客气一番,两杯酒下肚,目光直勾勾落在小丫头的脚上,见她一双没裹好的大脚在地上扑来扑去,活脱脱两只大笨兔子,颇感没趣,用力擦了擦眼睛,好似要把脏东西从眼睛里赶走。
      老太爷看得真切,负手踱到轿前,见陈老板目光紧随而至,明显兴味盎然,命小丫头拿出一杆烟枪,猛抽两口,随意地挑了挑。
      轿帘一晃,一只前头尖锐的红色菱角一闪而逝,陈老板的瞳仁骤然收缩,捂着怦怦跳的胸口起身,肚子狠狠撞在石桌上,他还没出声,倒把小丫头吓得失声惊叫。
      陈老板嚯嚯直笑,也没责怪,从胸口揉到肚子,又从肚子揉到胸口,好不容易疼痛减轻些许,这才迈开大步走来,就势扑到地上,急不可待伸手往轿帘里摸索。
      他没有摸到那只红菱,十分失望,撅着屁股往里拱了拱,听到小丫头的笑声,到底还知道出了丑,刚试图爬起,听老太爷重重咳了一声,似有所悟,心头乐开了花,也顾不得有没有人瞧见,屁股再度高高撅起。
      然而,他实在太胖,根本拱不进这逼仄的小轿子,还是没有捉到那最上等的金莲,一恼火就想毁了这破玩意。老太爷大概是心疼这轿子,及时伸出援手,烟枪猛地敲在轿顶,冷冷道:“阿秋,陈老板远道而来,你有点分寸!”
      陈老板嘿嘿两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上去,果真捕捉到两只红菱,也果真如他所料,是如今难得一见的上等金莲。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喂……”陈老板如同回到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好一阵脸红心跳,汗珠子大颗大颗往外冒,脸上特别是脑门上像长了无数个亮晶晶的瘤子。
      老太爷回来坐定,再度举杯相邀,笑吟吟道:“陈老板,日子还长着呢,不急,不急!”
      陈老板一口亲在尖尖的菱角上,囫囵不清地应道:“不急,不急!”
      两人的对答语焉不详,却似乎沟通十分不错,都爆发出一阵大笑,小丫头缩着头左看右看,也跟着傻笑,见老太爷酒杯见底,赶紧添上。
      老太爷推开她,指了指陈老板,陈老板亲完了菱角尖,得到莫大的满足,捧着两个宝贝拼命嗅,还不停嘟哝,“真香,真香……”
      小丫头乐不可支,胆子大了许多,抱着酒壶走到他身边,陈老板第一眼就看到那双大笨兔子脚,无比灵活地飞起一脚踹去,小丫头在地上滚了几滚,头破血流。
      真是败兴!陈老板满头汗终于干了,狠狠咬了手中的脚尖一口,又回想这双红菱着实难寻,颇为心疼,又赶紧亲了几口以示抚慰,斜眼一看,讨厌的大脚女人跑了,而一双缠得细细长长的钗头金莲娉婷而来,虽比不上怀里这一双,配上那摇曳姿态,倒也算得上步步生莲。
      这一趟果然没白来,陈老板嘴巴几乎咧到耳根,嘻嘻嚯嚯地笑,觉得一切顺心顺意,气氛非常好,是赏玩金莲的大好时候,赶紧屏息静气,正正经经捧住一只红菱,极其轻柔地搔来搔去,不得不赞叹老太爷确实有本事,脚缠得好,女人调教得更好,每一次颤抖挣扎都恰到好处,细微而不讨厌,令人血脉贲张。
      那双钗头金莲的主人同样令人惊喜,没有多一步,也没有少一步,恰恰停在他伸手可及处,眼角余光里,有无限楚楚可怜之态,犹如他新娶得的二八年华小姨太,犹抱琵琶半遮面,于昏黄烛光中等待他的顾惜。
      红菱金莲齐聚,堪当人间美事,此时此刻,唯一的缺憾就是……一念及此,那钗头金莲略略向前,随后,一壶酒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陈老板从心底笑出声来,浑身的肉颤得像要展翅欲飞,抱住红菱从脚尖到脚跟深深嗅了几个来回,这才小心翼翼摘下绣鞋,一边嘟着厚实的嘴接住缠得漂漂亮亮的脚,一边捧着绣鞋送至酒壶口。
      一双金莲岿然不动,而酒壶已然微倾,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灼人光芒徐徐注入。陈老板倒还知道反客为主,颇有几分赧然,冲林老太爷高高举起金莲杯,林老太爷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始至终保持云淡风轻的笑容,举着杯久久等待。
      两人目光交汇,笑得愈发不成样子,陈老板确是品莲高手,啾一口下一口酒,嗅一下抿一回酒,咂一记舔一舔金莲杯,吸一气再就一大口酒……自顾自忙得不亦乐乎。
      林老太爷看出兴致,轻手轻脚而来,伸出手想捞起另外那只红菱,陈老板正喝到兴头上,顾不得这里是他的地盘,腾不出手来制止,突然发了急,嗷呜一口叼在红菱尖尖上,激出了两声惊叫,一声堪称娇莺出谷,另一声则为乳燕初啼。
      陈老板通体酥麻,见林老太爷识趣地闪避,终于放下心来,一手端着金莲杯,一手捻着脱下绣鞋的脚,嘟着嘴凑向另外那只红菱,狠狠亲了一个来回,这才心满意足,勉勉强强用嘴脱下绣鞋,将一双脚宝贝一般塞入怀里,将绣鞋递到酒壶口边,等她倒满酒才递了上去,一本正经道:“老太爷,就冲您这份诚心,不跟您合作陈某简直无地自容。”
      林老太爷一脚踏出,身体稍稍晃了晃,发现略显急迫,老脸一热,赶紧退了半步,欠身用双手接过金莲杯,憋了口气饮尽,将金莲杯送到鼻端闻了闻,捻须笑道:“果然好酒!”
      “老太爷,金莲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太糟蹋了!”陈老板一脸暴殄天物的遗憾,啧啧叹息,有心指点一二,又怕老太爷偷学了自己琢磨多年得出的宝贵经验,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半天,直到手中的金莲杯注满才回过神来,决定做一回没义气的人,坚决藏私!
      林老太爷丝毫没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将金莲杯恭恭敬敬送还,再度踱回桌边,抄起烟袋恶狠狠吸了一口,冲天空悠悠吐出一口烟雾,刻意忽略徐娘忧心忡忡的目光,更加刻意无视那红彤彤的轿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老板喝出七分醉意,哇啦哇啦唱起小曲,下嘴更加不知轻重,咬得轿子里的女人低低呜咽,连林老太爷的咳嗽也制止不了,两名贴身随从这才从竹林里绕出来,将陈老板抬进房间,一人跟老太爷请过主意,一把将徐娘拽了进去。
      徐娘抓着门楣不肯进,回头哀哀看向老太爷,见他掀开轿帘,长长探进一只手,心头骤然发冷,冲那片凄厉的红色冷冷一笑,手一松,一头栽进黑漆漆的房间。

      出门时,仍然是同一顶轿子,只是喜轿好似成了丧轿,一色灰蒙蒙的青,好在轿子里的人和抬轿的人全不在意,比割了舌头还要沉闷,反倒是真正割了舌头的林狗儿聒噪些,守在门口啊啊叫嚷,惹人心烦。
      林老太爷眯缝着眼睛看准轿子抬进后门,忽而有一种娶进一房年轻貌美小妾的欢喜,胸腹间无端端生出一股子豪迈之气,连林善递过来的拐杖也懒得接,站在漆黑的牌匾下眺望远方,对海那边黑茫茫的天空不甚满意,眉头拧了又拧,直到再也不能再紧,形成一条深深沟壑。而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闻到藏于肺腑间的酒香和一双缠得无比美妙的红菱味道,这才缓缓松开眉头,嘴一咧,露出两颗黑魆魆的板牙。
      林狗儿看出其好心情,再度啊啊朝家里比划,林老太爷这才发觉拐杖的好处,至少打这些没眼色狗子的时候不用自己费力气,而贴心的林善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抱着拐杖傻不愣登站成木桩。
      林老太爷正要试试身手,抬脚踹去,发觉林狗儿比划的是祠堂的方向,而且神情确有几分焦急,猛地记起小孙儿还在罚跪,脚在半途改了道,径直跨进门内,差点跌了个狗啃泥。
      林善慌慌张张上前扶稳当,一手递上拐杖,讪讪道:“老太爷,刚刚小少爷晕过去了。”
      那还了得!林老太爷打开他的手拔腿就跑,林善疾走两步跪在他面前,正色道:“老太爷别慌,小少爷是饿晕的,这会已经缓过来了,小妹伺候着呢。”
      林善说没事,那就必定无恙,林老太爷面皮难得发了一回热,捞起拐杖慢吞吞走进林天化的小院子,看到蜷缩在花丛里的一双小家伙,眉头又成了麻花。
      他不出声,自然无人敢惊扰孩子们的美梦,林天化吃得满嘴油光,睡得真正香甜,怀里搂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小妹似乎做了个噩梦,脸上泪痕未消,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辫梢。
      时光倏忽来去,林老太爷如同回到那早已数不清忆不起的悠长岁月之中,他甚至不能肯定,某一年,是不是有这样一双小儿女睡在这里,一个微笑,一个泪痕满面。
      他同样不能肯定,那时候,年轻的自己是抱胸微笑,还是一通怒骂。
      难怪老仆们整蛊作怪,乍一看,小妹确有几分卢荻的影子,莫非真是她死不瞑目,专程来讨债不成?
      他刚一摇晃,林善适时扶住,压低声音道:“老太爷,您别着急,其实阿秋偷偷送了吃的过去,小少爷闹脾气不肯吃,后来小妹哭着一口一口喂才罢休。”
      林老太爷知道自己的脸色骇人,勾了勾嘴角,表示自己并没生气,命一旁战战兢兢的下人送被子过去,转身就走。
      今天林善确实心不在焉,竟然让一个壮实孩子撞入自己怀里,林老太爷揉揉胸口,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小家伙的辫子一看,原来是程家男仔阿笃,心下软了几分,敲着他锃亮的脑门笑道:“在林家也敢乱窜,你小命不要啦!”
      程笃哪里看到过老太爷有这么好的脸色,还当跑急了发晕,用力揉了揉眼睛,还是没回过神来,心里的话却脱口而出,“我家小妖精不要我了!”
      兄妹俩是双胞胎,从小秤不离砣,自然嫉妒心要强些,林老太爷哈哈大笑,心中莫名其妙生出几分歉疚,拉上他的小手往外走,好声好气解释道:“小妹是林家的小媳妇,要伺候小少爷,不能经常跟你玩,你就多多担待吧。况且男仔长大是要做大事的,要跟男仔玩,跟女仔玩不像话。”
      程笃还是没法相信这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是林老太爷,大脑袋歪来歪去认真思索,而目光简直要把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拆分几个来回研究,直愣愣赤裸裸,令人乐不可支。
      林善看不过眼,一巴掌下去,终于把小家伙拍老实了。程笃一颗心怦怦乱跳,耷拉着脑袋看鞋面,时不时偷窥老太爷那只枯瘦的手,上了马车后,目光干脆定在那只手上,引得老太爷撒下一路大笑,直到进了墓地才噤声。
      林老太爷松开程笃的小手,径直来到大儿子林江岸的墓前,想起当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情景,不由得发出两声干嚎,吓得程笃化身一只小狗子,撒腿跑到一棵松树后,趴在地上露出一双眼睛窥探。
      被他这么一闹,林老太爷哭不下去了,用拐杖戳了戳地以示愤怒,暂且放过小家伙,专心致志跟长眠于地下的至亲谈天说地。林善悄无声息地退避,拎住程笃的小辫子把人提起来,用力撸了撸那小脑袋瓜,警告他不要出声,更不能作乱。
      “儿啊,不要怪我心狠,你自己不争气,还要拖累我的孙子,我容得下你,地下的列祖列宗容不下你啊!”
      “我知道你是懂道理的人,知道我一片苦心,为了林家,为了整个秋海,你管好你的女人,我林继祖下辈子做牛做马感谢你!”
      “卢荻,林家待你们卢家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你三个儿子都已成大器,林家偌大的家业说到底还是你的,你不想守住就罢了,我自会苦心经营,你要是敢乱来,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
      程笃听得懵懵懂懂,胆战心惊,大着胆子抓着林善的袖子讨主意,林善斜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蹲下来和他对视。
      孩子清澈干净的眼底,清清楚楚映出一张脸,他自己都久违的脸。难怪人人敬而远之,这张脸确实可憎,脸色狰狞,五官扭曲,眉目间满是暗黑死气。
      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小小的孩童不懂畏惧,不会闪避。林善苦笑连连,捕捉到记忆里存留的一丝生机,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和他碰了碰额头。
      程笃脑袋大,力气足,在小伙伴里头可是斗牛的好手,立刻激起满腔斗志顶回去,林善猝不及防坐到地上,垂下眼帘闷笑连连。
      程笃生怕挨打,拼命拉他起来,可惜林善今天成了大赖皮,怎么也拉不动,程笃急得满头是汗,就差跟他打躬作揖。
      “走吧!”林老太爷一声令下,终于解救了程笃,看着林善一跃而起,一点事也没有,程笃放下心来,颇有几分凯旋归来的自豪感,乐颠颠跑去抓林老太爷的手,不是他喜欢拍马屁,能得到老太爷的青眼相看,以后肯定没人敢打他。
      林老太爷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撩起袖子为他擦了擦汗,由得他抓着袖子往回走,仰着头不知所谓地笑道:“女仔长大了,要上点心,秋海要是出几双好脚,我也面上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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