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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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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雷声乍破,骤亮后留下小汌短暂空白的脸。
他握在手上的刀“当啷”掉在地上,绵软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起来,继而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压着李检的男人听到他的动静,蓦地松开了挣扎着踹他的李检,他算过那对夫妻离家的时间,留给他的时间恐怕没有多少了。
他还要处理杀人后的现场和这个多余的小孩。
男人紧张地喘了口气,用力把李检往墙上撞了一下,看到他不再动弹,猛然下了床把腰上别着的菜刀拿出来。
小汌大口大口呼着气,胸脯上下起伏着,两颗黑色的眼珠平直又无神地涣散出去,随着他的靠近,无力地考上身后勉强能支撑他站立的墙壁,一点点、一点点地绝望又无助地朝墙角缩去。
雨声很大,潮湿强势地掠夺空气,挤入肺腑,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由于重击出现的暂时性耳鸣让李检产生了短暂的晕厥,他模模糊糊再次醒来的时候,小汌已经被人掐住脖子压在地上。
磨亮的刀刃在剐蹭间不知划破谁的皮肤,有一颗不算大的血珠正从上滚落。
那颗红色的水珠在李检的眼中变得缓慢、很慢,慢到他好像可以看清在重力下,水球圆弧的表面在不断扭曲、变形。
啪嗒。
地上坠下一滴红色的圆。
李检的眼睛跟着一点点向下,先那滴血一步,看到从小汌手上掉落的小刀。
小汌面对死亡,比李检要安静。
在恐惧的雷暴后,他不再僵直,但仍旧没有反抗的动作。借窗外偶然亮起的车灯,小汌望向李检的眼睛里带着那个年纪的李检无法理解的平和与必然到来时的尘埃落定。
但李检的动作很快,几乎在男人听到床被人猛然蹬动发出尖锐的喊叫时,冰冷又细长的刀片已经先一步刺入他侧颈。
血泊泊地涌出来,争先恐后地淌上小汌的脸颊。
但那时候屋里太黑了,所以小汌还以为是李检倒了一盆温热的水。
男人轰然落地,李检的右手还停留在因握刀而蜷缩的姿势,他愣愣地往后退了半步,一直到父母回家推开门,母亲发出一声哭啸,紧紧抱住他冰冷的身躯。
小汌被父亲拖拽出去,不知道被问了什么,父亲再进屋时对母亲说,也对李检说,人是严?汌杀的,记住了吗?人是他杀的。
“人是我杀的,”李检坐在他最熟悉的审讯室的房间里,不过这次他坐在警方的对面,手上还戴着手铐,他脸上的表情很淡,语气也很平静。
房间里响起铁链轻微碰撞的声音。
李检道:“以上是我的作案经过。”
由于当事人犯案时未满16岁,又属于过当防卫,并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民事责任也需要等待确认案件真实性后再次判决。
李检的案子过于特殊,他在作案成功且无人检举的十八年后重拾记忆,前来自首,态度良好。
但不同的是,李检是一个检察官。他来认罪就一定明白一件事,一旦案件被确定真实发生,他就会立即被提上公务员辞退程序。
警方要做的是核实他十八年前真的犯下了那起罪行。
判断的时间并不就,凶器虽然早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死者脖子上的刀口和刺入深度和十三岁的李检能刺入的深度一致。
人证在、尸检报告也齐全,但死者是个档案为零的亡命徒,他们联系不到死者亲属。两周后,李检站在长虹区法院的被告席位。
正在放映屏幕展示证据的是他过去的同僚。
这场官司打的很安静,比李检见过的所有法庭现场都要沉默,没有人会想到有一天他们面对的被告会是朝夕相处的同僚。
李检拒绝了蒋诚和严怀山为他提供的辩护团队,选择了公益律师,他旁边娓娓道来的是一位毕业两年的年轻律师。
李检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自己灵动的眼睛藏在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后面,柔顺的长发被潦草地盘起,把姣好的身材盖在宽大朴素的格子衬衫下。
或许是李检的目光在她身上放的太久,她莞尔笑了一下,厚重的镜片后闪出狡黠的光:“律所应酬多,这样穿才不会被叫去跳女团舞,都是司法检的理解一下,我很专业的啦。”
律所并不是一个良善的地方,所以逼得温良的人藏起自己,隐没在平庸与朴实后。
开庭的时候,李检看到她穿着剪裁有度的职业西装,面容严肃,款款落座在辩方律师席位,在开庭前又俏皮地告诉他一定没有问题。
“所以我认为,”她说着,扭身看向身旁的李检,神情肃穆,“我方属于正当防卫,无罪。”
检方没有新的证据出示,法官暂时休庭决议。
半小时后,李检活动了下空荡荡的手腕,走出法院大厅,天是晴的,但仍旧冷,他穿着单衣,缩了下脖子,下意识想抽烟。
“喏,”一支细长的烟从他身后递过来,李检的律师和他撞了下拳,她先给自己点了支烟,又帮李检点上,“恭喜你,无罪释放。”
李检道了声谢,慢慢吸起来。
但抽了两口,想到那天蒋诚走前说的话,夹烟的手指在半空摇晃了一下,烟灰闪烁着落下。
“你在现在的律所做的开心吗?”李检吸着烟突然问她。
她愣了一下,弯着眼睛无奈地笑起来:“律所嘛,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李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打算自己开律所,如果想挖你,你愿不愿意来?”
说完,他才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的铁饭碗没了,总要做点别的事情。”
她惊慌地看他一眼,急忙说:“我不是喜欢你啊,我看你的眼神没有那种意思。”
“嗯?”李检疑惑地弓了点脖颈,目光投在她眼睛里,而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字一句,说的很温和:“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她舒了口气:“吓死我了,我之前在所里闹过这种误会,我都怕了。”
她旋即笑起来,大口吸了下烟。
李检想了想,笑着说:“我喜欢男的。”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了柜,她“啊”了一声,表情有点傻。
李检接着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再等我一段时间,我准备好后会找你详谈。”
她挑了下秀眉,好奇地追问:“你要做点什么准备?”
李检弯了弯眼睛:“先拿到律师从业资格证再说。”
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笑得捧着肚子,弯了腰。
美国国会的听证会开的频繁,接连两个月内,萨昂财团第五顺位继承人,严?汌被六提六审。
面对咄咄逼人的问询,严?汌一直维持着外媒口中“眼镜财阀继承人”的温良形象,张弛有度、进退有礼地应对每一个问题。
在此期间,李赢度过了他的三岁生日与新年,严?汌错过了他第一次对李检说“猪猪爱爸爸”,李检被辞退在家待业,嘉青市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场雪,和春寒后回暖萌生的新芽。
他们总在错过,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构成了李检和严?汌的前半生。
李检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很安静,这股安静也一直持续下去。
他垂耷着脑袋,脸上的神情变得空白,视线落在白且干净的地板上,手肘撑在大腿靠上的位置,身上还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服,胸口印花上是‘天佑妇幼医院’六个红字。
由于李检比普通女性孕妇要高大许多的缘故,均码的病号服在他身上被衬得有些乱,细瘦的手腕和脚踝露出大半截来,在身后墙壁上挂的那块【无痛人流手术流程】牌子的烘托下,变得更加虚弱苍白。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李检不知道是谁打给他的,黑而长的睫毛随着薄到透白的上眼睑翕合了一下,稍一颤抖,拿出手机直接挂断了陌生号码的来电,而后关机。
关机后,李检觉得耳朵里更安静了。
明明周遭挤满了声音,在低碎又缜密的仪器声中,在时而尖利时而低沉的争吵声中,在匆匆而过又呼呼而来的病床滚轮声中,李检好像被冰冻了一般,维持着一个姿势,僵坐在铁椅上。
很突然地,他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嘈杂声中,听到了一道沉脆的脚步。
在严?汌的视线中,一道与世界隔离的侧影精准地抢夺了全部的视野。
而后像是感应一般,那道身影缓缓朝自己的方向转动起来。
李检在看到严?汌的时候,先是一顿,而后眼眶陡然一张,变得大了一些,看上去就灵动起来,有点呆呼呼的样子,像被吓傻了的白色绵羊。
那个十三小时前,还在英国金融要闻里维持微笑发言的人,以施法一样的速度,从直线距离9207.04公里外的异域赶来,出现在他眼前,鼻梁上挂着一如以往的镜架,把他的眼睛挡在后面。
很缓慢地,李检在和他对上视线之前,先一步把目光移正,目光望向对面墙壁的一角。
身下的铁椅子微沉了一下,严?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是一个喜欢小孩子的人。”李检很慢、很慢地说,像是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很艰难。
“嗯,”严?汌的声音比三个月前低了一些,面颊也有些消瘦,“我也是。”
“我跟医生说,不知道它在的时候我抽了很多烟,也吃了各种药。”
严?汌没有说话,他知道李检的话还没说完。
“医生让我去做了B超和血检,”李检弯了下腰,把地上靠着的袋子递给他,严?汌接过去,拿出里面很厚一沓的单子。
“医生说它勉强算得上健康。”
李检很轻地说。
严?汌动了一下,他把鼻梁上的眼镜拿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空气里有纸页轻微抖动发出的细响。
李检又说:“它生下来或许会遗传你基因里的东西,像猪猪一样。”
他的话听起来很苍白,每一步都在铺垫,像是在辩解给严?汌听,这个不合时宜、也不受欢迎的孩子,在还未降临人间炼狱前,被打掉,才是正确的。
“嗯,我知道。”严?汌的目光放在手术室门前挂着的姓名屏上,等待着李检的名字从上面跳出来。
他没有尝试过要留下,对他来说又没有第二个孩子,或有没有李赢,都是无关紧要的。
李检的视线同样移到了那块闪烁着姓名的屏幕上,发了一会儿呆,他们两个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李检静静地眨了下眼睛:“我的手术已经结束了,你又迟到了。”
严?汌撑在腿上的手肘略微动了一下,随后他听到李检说:“我其实已经躺上去,准备打麻药了。”
“但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严?汌缓慢地转过英俊苍白的脸,沉黑的眼睛落在李检清瘦的颊畔。
李检微微扭过头,狭长的眼轻轻弯了,他的嘴唇很干,上面裂开细小的皮,但看起来柔软,清澈的眼睛完全地接纳了严?汌深沉的视线。
李检突然问他。
“严?汌,你开心吗?”
严?汌安静很久,低声说:“开心。”
李检旋即朗声笑起来,朝他张开手臂:“来吧,让我给你一个爱的抱抱。”
他们的拥抱并不算久,可能只有十秒的时间。
走廊上有几个人走过来,又远去,目光小心翼翼地瞥着他们的方向。
严?汌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没有松开李检,只是空出一只手把手机拿出来,很快地扫了一眼,又挂断。
李检侧着脸,用余光瞥到他屏幕上的来电提示,应该是他的某位助理。
与严?汌这种毫不负责的态度相比,李检就要有责任心地多。他动了一下,从严?汌的怀里退出去。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又散开。
严?汌身后又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像一对夫妻的模样。
李检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无论对于他还是严?汌的性格来说,一个温存又依依不舍的拥抱后的对望并不轻松。
四年的时间占据了人生不算长,但也不短的位置,能够改变很多的东西。四年里李检几乎没有想过会和严?汌重归于好,四年后的今天他怀揣着仍旧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些,无法解开的东西与严?汌相拥。
不像久别重逢后的尘埃落定,仿若蒙上一层摇摇欲裂的七彩泡泡的幻梦。
人也好,事也罢,他们都不是善于诉说自己的人。
严?汌是三观的底线太低,导致他不知道需要解释;李检是道德的界限太高,让他不愿意去纠缠。
因此严?汌没有主动提,李检也就不打算说。
但那些东西又切实地悬浮在他们中间,像一颗被反向磁铁顶起的铁球,摇摇晃晃、无法超脱。
所以李检才会告诉严?汌,这个孩子来的太不合时宜,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亟待解决,李赢也需要接纳第二个父亲加入带来的变动。
一切都推着李检往前不断地走,他一时冲动给了严?汌这个拥抱,短暂的拥抱后,是两人长久的隔阂。
“我——”严?汌放在他背上的手没有移开,他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看了过去。
“你先接电话吧,”李检说。
严?汌略皱了下眉,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满,但干脆地把电话挂掉。
他挂了电话,李检就看着他,也不说话。
严?汌没有感觉到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收了手机,才看到李检冰冷的脸,他顿了一下,握了手机的手贴上李检的脖颈。
金属冰凉的温度让李检蹙了下眉毛,他下意识偏头避开,被严?汌先一步握住脖子,拇指扳着李检的下巴,旁若无人地和他接吻。
李检牙关闭地很紧,抿着嘴唇从牙缝里说话:“窝话线窝嗯吧务和嗯。”
严?汌笑了,把他放开,弯着线条硬朗的嘴巴,问:“你想说什么?”
李检的神情很平静,他在给了严?汌一个“爱的抱抱”的三分钟后,对严?汌说:“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
严?汌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渐渐沉了,他把嘴角放下去,气息陡然变得阴冷。
“什么意思?”严?汌声音很轻地问,视线全程都放在李检眼睛里,但从他脖颈上放下的手握住李检的手腕,稍稍用力。
李检动了下手臂,掰着他不算轻地握着自己的手指,说:“一对关系健康的情侣应该是互补的,如果一个话少,一个必然话多,这样才能顺利沟通。但我们两个人的性格都太冷,也很极端,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很激烈,但不开心的时候又谁也不理谁。”
在爱情里并不身经百战的李检化身情感专家,为和严?汌的这段感情下了结语:“我们的关系不健康。”
严?汌的面色很冷,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几秒后,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严?汌的眉头猛然深皱,不是很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很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即便严左行对他限制颇多,严?汌的人生近乎全部的时间也都能被自己随意掌控。
在以往与李检或生活上其余的事情上,所有的结果都在严?汌划定给自己能接受的假想中,哪怕是与李检分开,他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现在李检因为蒋诚的话而心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在严?汌的意料之中。
但此刻李检的结论,让严?汌预料不急。
可留给严?汌的时间并不多,手机一个又一个夺命call化为时钟转动的实质,让他去思考的机会都没有。
很匆忙的脚步声在走廊不远处出现。
由于这道脚步声和产检科总是走路很慢地孕妇相比太过突兀,让李检下意识朝严?汌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循着严?汌的背影快步走过来。
李检往后又退了一些,彻底离开严?汌的怀抱,先一步站起身。
严?汌跟着站起来,转身对上助理的目光,脸色挺冷,但助理更快地说:“严总,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英国那边只给了我们三小时的停留时间,您不及时赶过去又要多一条指控。”
他说着,视线在严?汌身后站着的李检脸上很快地扫了一眼,又移到严?汌脸上。
严?汌没说话,李检皱了皱眉头,问:“国会的听证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还要去英国?”
“伦敦金融城也需要开一次非公开听证会,”严?汌的助理着急地抹了把汗,他并不知道李检是谁,但能让严?汌争取三个小时的境内停留,其中两小时四十分钟都要花费在机场路上的人,对他而言一定能说的上话。
助理把目光投给李检,希望他快点结束和严?汌的事情,让严?汌去机场。
李检有点生气,但他在助理面前压着怒意,很克制地问:“严?汌你是不是疯了?”
严?汌的嫌疑并未完全洗清,依常理,从美国国会出来,他就要立刻赶飞机出现在伦敦金融城的听证会上,除去飞回嘉青的时长,这空白的三个小时一定会在听证会上被人大做文章。
“我疯不疯你不知道吗?”严?汌侧过身看他,语气很冷。
李检握着的拳头忍着不挥出去,别过脸,用比他更冷的声音说:“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但其实他们之间最缺的就是一次开诚布公的争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助理急得已经顾不上敬语,他正准备动手扯严?汌的时候,老板突然完全背过身去,在其余两人都毫无应对的时候,把李检按在墙壁上,很重地吻了他一下。
助理愣了一秒,下意识去环视周围有没有人看到。
李检蹙着眉毛,用力把他推开,但扯到小腹的肌肉,隐痛让他的动作顿住。
严?汌用牙尖磨着他肉红的嘴唇,过了几秒松开,说:“你去静云寺找善德住持,那里有我要给你的东西。”
李检脸色不虞地扭过脸,语气不佳地说:“你快走吧。”
严?汌脾气也不好,不光是脾气,他脑子就没正常过。反社会人格总会做出一些与正常人认知不同的事情与反应,伪善的面具下,真实的性格恶劣又暴躁,对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破坏欲。
他看了李检一眼,冷冷一笑,转身从椅子上把眼镜拿起来,重新挂在鼻梁上,抬步就走。
李检身上的病服很薄,倒春寒让回暖的空气骤然下降,严?汌不算温暖的热度陡然离开,李检的身体隐隐颤抖着。
他猛不丁抹了下被咬过的嘴唇,低骂了一声,遵循医嘱缓慢地弯腰,从椅子上把严?汌放在一旁的病历单重新捡起来,放进塑料袋里揣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李检弯腰拿东西的时候陡然响起来,他却没有侧目去看,细瘦的脸颊没有太多表情。
后脊突然压上不重但也不轻的力度,平坦的小腹贴上微凉的手掌,熟悉的气息在疾走带起的微风中流入李检鼻腔。
“对不起。”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脖颈后。
脚步声又走远了。
李检拎着袋子的手攥紧,半透明的塑料袋沙啦啦地发出轻响。
有护士收拾了中道被叫停的病房出来,看到这位刚跑下床的特殊病人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
“哎,那谁,注意休息啊,不要经常站立,记得去开保胎针。”
周围缓慢经过一些病人,因为护士的话下意识瞥了眼在妇科楼里穿着病号服的那个男人。
李检没有抬头,保持着站起的姿势,半垂下眼皮,像是在发呆,在形影相伴的周遭里,看起来孤零零的。
护士并不年轻了,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很久,久到李检出现在流产病房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四年前同样踏入过孕检科室的男人。
李检是医院接受的第一例两性同体的病人,当年在院里很轰动,还有开了研究所兼职的医生想要找李检去做研究。
但后面院长勒令禁止讨论这个病人的事情,就连他来孕检都成了签过保密协议的医生接待。
所以四年后,她一眼就认出了李检。
与四年前相比,他好像并没有变过,同样消瘦、孤单,不过是眼角多了几道很细的纹路。
护士注意到,因为她方才的话,有人留意这栋楼里突兀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她顿了一下,不再叫他,快步靠了过来,小声地嘱咐这个不省心的病人:“既然你决定留下了,就要配合医嘱,烟一定要戒,不能再抽了。”
李检刚才在发呆,猛然回过神,低头和她对上视线,连忙点了点头:“好的。”
护士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走了。
李检下意识跟着她的步子朝楼梯走去,走到半路才想起来还没有换衣服。
他不得不再次折返,正准备推开流产病房隔壁的换衣间时,流产病房又走出来两个低声交谈的医生。
“这种情况是不是早点手术比较好啊?”其中一个医生说。
另一个医生道:“估计是小时候耽误了,现在倒是可以做变性手术,但肯定不如小时候在器官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做效果好。”
“两性畸形太少见了,我感觉这类病人也不喜欢来医院。”
两人又扯到生殖器官的研究上去,并肩走远了。
李检脸上很平静,没再停顿,推开门走进去。
由于常年吸烟的缘故,李检对气味其实已经不敏感了,但他去病房里换下身上的病服时,还是闻到了上面还残留着的古龙水的淡香。
李检的喉结很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心口因为烟瘾痒得难受,让他不适应地隔着衣服抓了抓,指尖感受到跳动着的心脏。
出医院大门经过商店的时候,李检进去买了一只荔枝味的棒棒糖。
他不是一个嗜甜的人,把调配过甜、散发着很浓的香精味的圆球塞进嘴里,让李检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迈步朝店门口走去,目光瞥到店门口挂着的玩具,又想到没对严?汌说完的真实情况。
医生说胎儿确实还算健康,但由于李检体内的生殖器官发育并不算完善,他这么多年也不爱惜身体,想要保胎可能要上药。
具体打多久的针,医生也不能保证,还要依情况而定。
其实这些话李检应该跟严?汌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口。
严?汌真的能爱人吗?爱了又能爱一辈子吗?他们还会重蹈覆辙吗?
连严?汌是否真的能够爱人李检都不能确定,他在第一个问题上就已经彻彻底底栽倒,吝啬地连奢想其余两个问题答案的机会都藏进刺里。
所以李检再一次地,选择了沉默。
李检没打算现在就去严?汌说的寺庙,他总想再等一等,在给了严?汌机会后,仍旧矛盾地想等,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李检抬手招了一辆计程车,给司机报了家的地址。
但高峰时段,开了没多久,矮黄的车被夹裹在车流中,缓慢地移动。
严?汌说的庙宇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地处嘉庆中心,闹市取静,是一座被商业街包围的宝寺,迄今已有百年的历史。
静云寺每两年都要修葺一次,李赢出生那年正好赶上一间庙堂再建,李检就去捐了瓦片。
但他其实并不信神佛,不过是了然无助中寻求心安。
严?汌生性冷酷,更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所以李检其实不知道严?汌要他去静云寺做什么。
车走走又停停,缓慢且断续,车窗外的建筑流动地很慢,完整又清晰地映入眼眶。
起伏的楼宇间有金色宝顶跃出视野,红墙包裹着四方的庭院,层叠如金云,在高楼下突兀又乍眼地盘踞。
静云寺算不上一个很大的寺庙,被高高的墙面围起来,有一颗叶子不健全的银杏树高且直地挺立在中央空地。
出租车还在堵着。
李检看了眼前面水泄不通的路,很突然,但语气平淡地说:“我就在这里下吧。”
他付了钱让司机抽了个缝隙靠边停下。
地铁站就在静云寺对面,李检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在站口他又犹豫了,抬头望了眼最高的金顶,天不是很好,把金光衬得发黑。
李检手上提着装了十二针保胎针的袋子,挺直的脖颈露在矮领卫衣外,连出平滑的线。
一分钟后,他还是等在了斑马线尽头,亮着的手机界面是刚买完的,进寺的门票。
工作日进寺的人并不多,李检迈腿踏入高且宽的门槛,耳边陡然一静。
庙里要比外面安静地多,红尘中的车水马龙与人潮熙攘被一道门隔绝于内外。
门口有卖香火的台子,李检想既然来了,就请了十块钱的香。
付钱的时候李检问坐着的小师父:“请问您,我应该去哪里找善德住持?”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着:“住持今日养心,不见客。”
闻言,李检点了下头,拿着刚买的香准备走开。
“施主请留步,”小和尚又叫住他,李检回头疑惑地看他一眼,小和尚指着某个高庙叠起的金楼,道:“您可以去佛塔碰碰运气。”
李检沿着他指向的方向望了眼,淡声道谢后朝放了香炉的中央庭院走去。
香炉玄黑,有十多米高,应当是铜铸的,最下面一层用金字烫上了【静云寺】三字。
正对着一间双门大敞的大雄宝殿,坐了樽很大的释迦摩尼金佛。
李检把目光从宝相庄严的佛上收回来,用一旁铁炉里燃着的火点了手上的三根细香,对着大殿的方向缓慢地拜了三下。
卫衣的布料偏硬,后领翻出的标签剐蹭在李检的后颈,留下很淡的红色。
求什么,其实李检自己也没想好,拜的时候大脑好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
他起身又把三支香插入一旁的炉台,慢吞吞地走向台阶通往的高堂。
庙外的商业街嘈杂,但很奇怪地是,那些声音在经过四周的庙墙时又变得朦胧,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膜轻轻阻隔。
上面还有几处大殿,里面有举着请来的长香虔诚祈求的信徒,与他们相比,李检的香要短上许多。
李检用很平淡的目光在四周掠过。
他向来不是一个好运的人,也从不相信运气,对于是否能在佛塔巧遇善德住持并不抱希望,只是觉得这时候的庙里难得人少,又安静,而李检又已经很久都没有享受过来之不易的沉寂,就想四处看看。
庙墙里的空气比外面要干净很多,飘着不淡不重的檀香,让人心不由地静下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佛塔的殿内。
里面很空,只有两三个来上香的香客。
李检没有看到有僧人在附近,他看了眼通往塔顶的楼梯,上面挂着【禁止通行】的牌子。
他安静地走到殿外,准备离开。
“李施主。”
身后有人带着姓氏叫了李检一声,他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一个留着白色胡子的年迈僧人不知从何处出现,站在佛塔门前朝他行礼。
李检愣了几秒,跟着转过身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一下。
善德住持走路很慢,却不蹒跚,面容异常和善,让人心中不免平静。
他走到李检身边,说:“我等候您很久了。”
李检误以为是严?汌提前跟他说过自己要来,便解释道:“抱歉,我上午在医院耽误了点时间。”
但善德住持摇了下头,慈眉善目地笑起来,对他说:“我等的时间比您想得还要久一些。”
李检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善德住持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下侧房的方向:“请跟我来。”
李检看了眼虚掩着门的房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善德住持让李检坐着稍等片刻,推开墙上的小门,进了内间。
李检随手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桌上,环视着这间不大的屋子。
这间侧屋应当是私下接待香客的地方,看到里面摆着茶桌和小型的香炉台,一旁的木柜上摆放着用红纸金字写了名字的福袋,似乎都是开过光的。
门很快被推开。
李检收回目光,跟着站起身。
善德住持手上拿了一个表面光滑的沉木盒子,外壳很空,什么也没有。
李检垂了目光下去,看见他苍老的手指顶开木盒,里面装着的是一枚颜色很淡,晃动下有莹光浮动跳跃,几乎透明的玉戒。
善德住持的嗓音很沉重,听起来显得庄严,他道:“严施主在贫僧这里寄存了七年,今日终于能物归正主。”
七年……
李检的视线轻微地颤抖,他很用力地抿了下嘴唇,过了少顷,才问:“师父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给您的吗?”
善德住持颔首,把盒子扣上,翻过木盒露出底部贴着的标签。
标签已经很老旧了,四周脱了胶,边缘卷曲起来,蒙了层淡黄。
2016年12月21日。
是李检在酒吧和严?汌相隔12年重逢的日子。
在严?汌带着精心伪装下的利用与算计和李检相遇的当天,他送来了这枚干净地没有一丝冰絮的翡翠戒指。
而后留在这里,便是七年。
李检从善德住持那里收下戒指,但没有戴在手上,他垂着脸,目光落在盒子上,表情寻常,突然问了个问题:“住持,如果两个人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的,真的能走到最后吗?”
善德住持单手合十,念了佛礼:“弘一法师曾问我佛,两个没有结果的人,为何要相遇?”
“佛说,你怎知今生的相遇,不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缘分到了,就得到。缘分尽了,就失去。陪伴是在还债,离开是已还清。”
“李施主不必囿于最终结果如何,相由心生,了局人定,一切命中自有定数。阿弥陀佛。”
李检道了声谢,不知道是悟了还是仍执迷其中。
在他拎着袋子慢慢地踏下台阶时,善德住持从身后赶来,出声叫住他。
李检走下最后一个石阶,回身望上去。
善德住持站在不高的顶端,双手合十,对他缓声道:“严施主为您苦求的并非姻缘。”
“而是平安。”
倒春寒的寒流中,李赢在庭院和jenny的玩闹中不幸中招,前不久刚发过烧。
李检不想医院里的病菌导致免疫变弱的李赢再次感染,到家就换了一身衣服。
他把从静云寺取回的戒指放进书房的架子上,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回身,看了眼书架二层摆着的一套还带着透明塑封的漫画书。
书架上的《蜡笔小新》已经不是当年的盗版了,是李检去市中心的漫画书城里一本本挑回来的。
但这套漫画并不全,缺了一本。
严?汌书房的书架上有一本,是旧的、盗版的。
李检书柜的套书中缺一本,是新的、正版的。
李检收回了视线,房间里开了窗,有冷风吹进来,让他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李赢的幼儿园就在家附近,李检看时间还早就没有开车。
他穿了厚一些的风衣,又去衣橱里帮李赢拿了一件比他早上穿去幼儿园更厚的羽绒衣挂在臂弯间,慢悠悠地沿着小路走去接李赢放学。
三月末,开了一些花,李检认不出植物,只闻到空气里盛着淡淡的香气。
在辞职之前,他其实没有什么时间接李赢下课,总会请一个钟点工帮忙把李赢接回家照顾他吃饭。
往往等李检下班到家的时候,李赢就已经睡着了。所以当前不久李检第一次等在幼儿园门口等待李赢出来时,李赢握着老师的手不肯放,要不是老师认出李检是他爸爸,可能还以为是哪个拐卖儿童的犯人。
不过现在李赢已经习惯了李检每天会准时站在幼儿园门口等他。
小班的队伍被老师带出来了,因为气温还不高,小朋友穿得都很厚实,远看像十几个胖乎乎的小萝卜排成一条长线。李赢排在队伍的最后,因为他不喜欢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感觉。
“爸爸!”李赢的黑眼睛水洗过的葡萄一样,淌出晶莹的光,他被老师送到李检手里,伸开有些张长的手臂,圈住李检的腿。
李检寡淡的表情挂上很淡的笑容,他刚打完针不方便弯腰,便直接单膝撑在地上,和李赢平视,问:“猪猪冷吗?”
李赢想了一会儿,乖巧地点头,脸颊绵白的肉微一颤动:“猪猪有点点冷。”
他抬起很短的手臂,用短短的拇指和食指捏出一小段距离,想证明给李检看,他真的只有一点点冷。
李检弯起狭而长的眼镜,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在他额头上搭了一下,摸到李赢发际线下流出的薄汗,他让李赢抬手帮他把身上稍薄的外衣脱掉,换上带来的粉红羽绒服。
李检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身,拎着李赢原先那件衣服的手习惯性颠了一下,发现有点垂坠感,一边问:“猪猪口袋里放东西了吗?”一边去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牛奶盒。
牛奶盒是空的,但没有完全喝完,在挤压中流出乳黄色的汁液,淌在李检修长的指缝间。
李赢拉着他风衣的衣摆,很认真地解释:“香蕉牛奶,好喝,猪猪想给爸爸喝。”
李检很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爸爸带猪猪去买新的好不好,猪猪一个,爸爸一个。”
李赢仰着白白的脸,脸颊上的婴儿肥簇了簇,面无表情的小脸跟着笑起来,脆生生地应了“好”。
李检让他拉着自己干净的手,李赢的手指很短,用五根手指圈住李检三根手指,手心里有暖湿的潮气。
李检怕他被冷风吹到,拎着李赢后面垂着的脑子盖在他脑袋上。
两只粉色的薄耳朵在李赢头上竖起来,羽绒衣后弯曲着一条粉色的细尾巴。
李检被他拉着的手弧度不大地在半空荡出半圆,李赢觉得这样很好玩,咯咯笑起来。
“猪猪今天过得开心吗?”李检问他。
“猪猪不开心。”李赢很诚实地回答。
这时候他们恰好走到红灯侠,李检停住脚步,转向李赢的方向,问他:“为什么不开心呢?”
李赢又思考了几秒,套着厚衣服,有点艰难地把手放在左胸前,跟他说:“今天老师让猪猪滑,滑梯,有只小鸟在这里扇翅膀,让猪猪的心脏痒痒的。”
说完,他扯了下李检的手指,仰起脸,很严肃地撅起嘴巴,说:“爸爸要把小鸟赶走。”
李检低笑了一声,把他的小手包进大手里:“滑完滑梯猪猪笑了吗?”
李赢很克制地点头,显然还在生那只小鸟的气。
“这是猪猪太激动啦,”李检解释给他听。
李赢不明白什么叫激动,他疑惑地歪了下小脸。李检只好说:“就是比开心还要开心很多的开心。”
李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绿灯恰好闪烁起来,李检拉着他的手朝斑马线走去。
踏上斑马线的时候,李赢突然问他:“爸爸今天开心吗?”
李检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抬向前平直的路。
在他们踏上彼岸的时候,李检才开口,很平静地回答李赢的问题。
他用瘦又窄的手捂了下心脏。
“今天爸爸的心脏上也来了一只小鸟。”
李检眯起大眼睛笑起来,说:“爸爸也比开心还要开心!”
李检跟着淡淡笑了一下。
嘟——嘟——
电话的忙音在接吻的间隙里荡起,像漂浮在每一个吻后绵长的逗号。
等这些很小的逗号凝聚成完整的句号时,仿若一颗漂浮在灼热气息间的七彩泡泡,轰然破碎,细小的水珠溅在李检的眼皮上,让他猛然回过神来,推开身上的严?汌。
严?汌有些不满,但他极力忍耐住了,同李检的目光一齐看向旁边的李赢。
李赢并不理解这些逗号后藏着的沉重的情感。
他还太小,也没有见过李检和什么人嘴唇贴着嘴唇,更不明白这种激烈的、用嘴唇含咬嘴唇,恨不得要把对方完整地吞咽入腹而升起的白雾里隐藏了多少时隔很多很多年想说的话。
爱啊、喜欢啊、痛苦啊、憎恨啊、挣扎啊、多少个爱而不得又不得不爱的日夜啊……
这些李赢都不明白,他在接触到泛起粉红的脸的李检投来的目光时,天真又无邪地笑起来,说:“爸爸和susu好像亲亲鱼呀。”
他摇头晃脑地从身后的玩偶小山上艰难翻越,从穿插在毛绒海豚和柔软海豹的棉花珊瑚树上,踮着脚尖摘下上面一对用隐藏在唇间的白线连起的小鱼。
鱼嘴对着鱼嘴,鱼眼看着鱼眼,鱼唇嘟起,鱼眼肿胀,丑中透出点萌感。
被绵软的李赢拿在手上,就从彼此交依的唇间也透出绵软。
李赢被他的玩偶山簇拥着,被严?汌偷偷送给他的柔软包裹,被李检悄悄浇灌在他身上的爱意滋润,而后茁壮成长,长成了一只粉粉嫩嫩的小猪。
“猪猪也想变成亲亲鱼,”李赢张开不长的手臂,对着前方一同注视着他,把目光放得柔软的父母身上,“猪猪也要亲亲爸爸。”
李检蹲下身,半跪在地上对着李赢张开长臂,他的笑声很低,常年被香烟燎过的醇哑,但低沉中透着爽朗,让严?汌垂下眼睛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不过这目光不敢放得太重,李检的笑容胆子不大,像一天会吓晕自己25次的晕倒羊一样。
但其实严?汌很希望李检彻底晕倒,而后进入自己围起的草场,碧绿的草地被明亮的天空俯视,旷阔无边际的草原上只有这一头羊。
跳跃着、发出像笑声一样的咩叫,如同十三岁的时候,在送给严?汌的盗版漫画书上写下那行字——
小汌,你要永远开心。
李赢敞着手臂哒哒地踩着袜子“翻山越海”地朝他们跑来,他迫不及待地在李检光滑的脸颊上贴了贴,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朝站着未动的严?汌看了一眼。
李检顺着李赢的目光望上去,看到严?汌和他对视的相差无几的黑色眼睛,他用手悄悄扯了下严?汌的裤子。
严?汌下意识看了李检一眼,在他的示意下缓慢地蹲下挺阔的身躯。
李赢公式化地走过去,很轻地在严?汌脸上留下很轻的吻。
随后,他问严?汌:“susu,我还可以和狗狗玩吗?”
李检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着严?汌的方向。
严?汌垂在身旁的手臂抬上来,力道却很轻地用手背在李赢绵软的脸颊上贴了一下,他看着李赢,像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李检用拼尽全力的一刀救了十岁的小汌,又摒弃人伦纲常生下李赢,拯救了29岁的严?汌。
只有圣人才会原谅一切对其犯下重刑的信徒。
可李检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断地、不断地原谅着每次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严?汌。
耶稣是世人的主,如来是信徒的佛。
严?汌不信耶稣,也不信如来。
他信李检。
李检是刺猬、是鳄鱼、是天际飞过的椋鸟,是严?汌的救世主,是天降佛。
是严?汌内心没有任何动物能得以存活的荒漠上,顽强又倔强生长着的、一朵仙人掌。
严?汌的喉结滚动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问:“那样你会开心吗?”
李赢抿起嘴巴露出小小的笑容,拘谨地点头。
“那就好,”严?汌看着他,看到十岁的自己,看到十三岁的哥哥,看向三十一岁的李检:“我希望你开心。”
先不论他们是否有下辈子,李检看到严?汌身后快要被烧干的锅底,一掌把他拍开。
最后他们还是叫了那家红烧排骨的外卖。
外卖到的时候,李检把红烧排骨的包装盒打开,从厨房拿了个小碗,分了三块出来,拿到楼上的杂物间去。
严?汌问他要去干什么。
李检没回答,但也没阻止严?汌跟着他一同上去。
李赢看着李检装了三块红烧肉,鼓动的脸颊里还塞着裹满肉汁的米饭,像只仓鼠一样对严?汌说:“爸爸要去给奶奶送饭饭啦。”
碳水化合物能让人的心情变好,美味的碳水化合物更甚,李赢难得地对着严?汌弯起眼睛笑了。
严?汌的目光先在李赢露出的微笑上停顿,继而疑惑地问李检:“什么奶奶?”
他本来想问是不是李检的母亲,但是他想到李检已经很多年都没去给母亲扫过墓。
李检还是没回答,他变得很沉默,但不是生气或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起。
严?汌跟着沉默的李检上楼,见他拿钥匙打开上锁的杂物间。
出乎意料地,在暮色下,杂物间并不昏沉,只是四处堆积着杂乱的纸箱,除去李检走路踩过的地板,其余的物体上都蒙有很厚的落尘。
房间里不暗的原因是点了长明灯。
严?汌轻微近视的眼睛在黄光下微微眯起,数了一下,共有16盏灯,每盏灯下都摆有一座很小的牌位。
有种说法是,牌位被亲属摆上祠堂,往生者便会在其上附印灵魂,以便回人间探望子孙。
但李检不是这些人的亲属,哪怕他们真的会来此处,恐怕也是厉鬼索魂。
可李检还好好活着,所以还没鬼来过。
严?汌明白过来,在李检的身体完全迈过他伸长手臂能拉到的范围前,握上李检的手腕。
“怎么了?”李检奇怪地回头看他。
严?汌靠过来了一点,脸上没有很多表情,被人工制造出摇曳光效的光电在他沉黑的眼睛里来回闪烁。
他用很低也轻的声音说:“我来吧。”
严?汌从他手里接过那碗红烧排骨,还腾着热气,把它摆在名为张彩芬的牌位前。
那里的长明灯在电光下跳跃着。
严?汌闭上眼睛,微微垂收了下巴,唇峰凌厉的嘴巴轻微合动,仿佛说了什么。
李检其实没想过严?汌会对什么人产生祭拜的高尚想法,也不打算强求严?汌为这些人产生哪怕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同情或怜悯或忏悔。
或许在严?汌眼里,每一个人都是猪猡,可供他肆意宰杀,更不会对猪猡产生一丝感情。
李检过去曾想,说不定他在严?汌眼里也是头猪,不过恰好长得比较符合他的审美,故而让严?汌为他生出了些许的情感。
昏黄的十六盏长明灯下,映出严?汌时而暗时而明的脸。
严?汌的英俊参杂着美感,他刚哭过,眼眶还是红的,浓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深深凹陷的眼窝和高挺的眉骨,阴影晕出颌骨精致流畅的线条,像疯狂迷恋着神秘东域的西方人才能幻想并塑造出来的精致瓷偶。
李检注视着严?汌的侧颜,突然想,如果严?汌长大后还是一个小胖子,他会不会爱上严?汌?
一开始他觉得不会,毕竟他是对严?汌的脸一见钟情,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会,因为他一见钟情的是严?汌那双让人无法忘怀的眼睛,一颦一笑的背后,藏着孤独、死寂,而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双轻微阖上的眼睑缓缓打开,扭过来对上李检长久投来的目光,投在严?汌脸上的长明灯的光影像雕刻刀,劈开他嘴角折起的弧度。
“你在看什么?”严?汌笑着问他。
李检在昏暗中红了脸颊,他不会跟严?汌说自己正对着他的脸意淫平行世界中两人的未来,他收回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看我的眼光好不好呗。”
严?汌没追问,他把唇边的弧度放下来了一点,说:“我在静云寺给他们都供了牌位。”
李检愣住了,他没想过严?汌会这么做。
不是觉得他浪费钱,而是认为他完全没有的同理心让他想不到要去这么做。
“还有你爸你妈的。”
严?汌看着他,又说:“这不是你的罪,是我的,你替我赎罪,我欠你一声谢谢,检哥。”
李检愣愣地看他,没由来地想到了那栋早已废弃的别墅里,被摆满了功德书的柜子。
在离开杂物间前,严?汌问还在走神的李检:“所以好吗?”
李检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他:“什么?”
严?汌下垂的眼角稍稍翘起,说:“你的眼光好吗。”
这就是正常人与严?汌的不同。
正常人李检仍旧沉浸在悲哀中,而严?汌却已经开始追问李检的回答。他对悲哀毫不在意,他只在意李检。
李检顿感无语,翻了个白眼,说:“马马虎虎吧。”
晚上七点,吃过晚饭,李赢乖巧地躺在玩偶里看书,李检坐在沙发上看他的参考资料,严?汌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目光不偏不倚地看李检。
“啧,”李检烦了,他问:“你就没事情干吗?为什么还不回家?”
严?汌说:“我有事来找你。”
李检话被堵在嘴边,问他:“什么事?”
严?汌答道:“接你们回家吃晚饭。”
他说的显而易见是金桂枋的庄园。
李检哽了一下,看向李赢因为吃饱而圆滚滚的肚子,跟严?汌说:“你怎么不早说。”
“如果你想去,现在回去也不迟,”严?汌从沙发上站起身。
李检跟着站起来,但是刚起身又犹豫了,问:“严左行在吗?”
“他被我气出脑梗,现在在疗养院,”严?汌毫无一丝忏悔,理所当然地道:“可能过几天就死了。”
“除了我爸,其他人都不在,严闵星和严星澜找人来你家,严虹给你寄恐吓信,我跟我爸说他们在你不会回去,我爸就叫他们走了,因为我爸想见你。”
李检听出来,虽然严?汌对他两位父亲的称呼相同,但叫法并不同,对严怀山的要干脆很多,对严在溪的会短暂在第二个字停留,他说的最后一个“我爸”指的是严在溪。
下楼的时候李检想到自己的车严?汌坐起来可能会憋屈,就要拿自己的钥匙去车上卸安全椅。
严?汌却说不用,他车上有。
李检看了他一眼。
严?汌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看你车上有,想到或许有天我也会用到。”
但除去那辆在辰昇楼下撞毁的超跑,李检从没带严?汌看过他开的车。
李检不想追问,牵着李赢跟着严?汌下楼。
夜里通往外郊的高架车子很多,他们堵在临下高架的一个岔口前,明亮的车灯闪入李检的眼睛,他和李赢并排坐在后座上,严?汌一个人在前排开车。
车流终于耸动,严?汌开着车下高架驶向沉寂在一片黑暗中唯一的一片亮着光电的建筑群的时候,李检突然问:“你们计划逼退严左行很久了吧?”
“嗯,”严?汌开车时戴了眼镜,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有29年了。”
他今年二十九岁。
李检本能地看向后视镜中的严?汌,但反光让李检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有点惊讶:“这么久?”
严?汌努力在这时候笑了一下,没说话。
但快到金桂枋的时候,他又说:“你见到我爸不要吓到。”
他说的是严在溪。
李检不知道他为何说起,在车停下的时候看向旁边安全椅里久不说话的李赢,发现他睡着了。
李检不方便抱他,让严?汌抱着,但严?汌对待一切事情都粗暴惯了,显然是不适应去抱软乎乎、肉绵绵的李赢,他抱着熟睡的李赢,两条手臂高高架起,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
李检在后面偷偷笑了一下,换来严?汌抑制不住烦躁地回头冷脸。
严?汌沉着脸说:“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就是生气。”
李检笑得更大声,又捂住嘴欲盖弥彰。
严?汌“啧”了一声,视线阴沉:“我想杀人。”
他说的不是寻常的普通人因生气而开玩笑的意思,李检知道他是真的想杀人,他记起曾经在严?汌书房里意外打开的那个密室。
李检不再笑了,想把他怀里的李赢接过来,被严?汌拒绝,但是他跟李检说:“我们把这个孩子打掉吧。”
“我可以找人把它做成标本摆在房里。”严?汌很认真地说。
李检一拳打在他脸上,黑着脸:“神经病啊你!”
但严?汌也仅仅局限于想象。
对于究竟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李检在他们即将进门前停下脚步。
与他并肩的严?汌跟着停下,目露疑惑地看着李检。
李检的目光落在李赢脸上,又移到严?汌身上:“看猪猪吧,猪猪想要的话就留下,并不想要的话就不留。”
他这么说。
严?汌应了“好”。
他们往主屋的一楼餐厅走去。
上次李检来,最后泼了严?汌一桶冰凉的水又用餐刀划破了手臂,没想到现在他们竟然如此平和地走在再次通往餐厅的回廊间,暂时忘记方才严?汌说要把尚未出生的孩子做成标本这种惊悚的话,李检心中勉强生出了一点温馨的错觉。
在他们还没进餐厅前,就听到里面传出叫喊,不,叫骂。
“操你妈的!!”
是严在溪的骂声。
李检看过去的目光顿了一下,他下意识朝严?汌看了一眼,严?汌面色未变,显然早已经习惯。
“哥!哥!帮我打虫子!”严在溪的叫声很尖锐,李检还以为是多大个虫子,他们走到餐厅门口,才发现是只很小很小的黑色飞虫,可能掉进海里的一根针都比它显眼。
李检好像明白为什么严?汌刚才说不要被严在溪吓到。
“爸,”严?汌叫了一声。
沙发上坐着的严怀山和来回蹦跶的严在溪同时回头。
李检怔了怔,严怀山没有什么变化,但严在溪变化很大。
他留了很长的头发剪掉了,非常极端地成了板寸,身上的花衬衫和黑皮裤也被普通的白t和宽大的黑短裤取代,和他们不像一个季节的,也不像他该有的年龄,目光纯真又活泼,气质像个未走出过象牙塔的学生。
在他们进来前,严怀山正看着被虫子追的严在溪淡笑,转来目光后,嘴角很淡的笑也跟着放下,与先前的温和儒雅不同,透了股说不上来的寒意。
李检觉得他几乎就是严?汌老去的样子,但目光要比严?汌沉得多,也复杂得多。
具体是什么,李检也说不上来,但严怀山让他下意识抓了下一旁严?汌的衣服,毛骨悚然。
在他敏锐的目光中,严怀山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检这才注意到,他既不坐着轮椅,身边也没有轮椅。
不过严怀山走的很慢,步子与他的腿长比,迈得并不大,像是无法迈出更大的幅度。
严在溪欣喜地跑过来,问李检这段时间怎么样。
李检有点无所适从地顶着严怀山诡异的目光,回答他。
严在溪问了很多,但并没有提到他怀孕的事情。
李检猜不是他故意避开,而是严?汌没有告诉他们。
严在溪的注意力很快又移到严?汌怀里抱着的李赢身上,他感叹道:“宝宝真是好可爱呀。”
说着,抬起纤细的手臂,摸了摸李赢的脸颊。
李检的目光在他两条露出的手臂上顿住,下意识看着严?汌的方向。
严?汌轻微地摇了下头,示意他之后再说。
严在溪似乎是没有察觉到李检的目光,从严?汌怀里接过李赢,说要把他放到床上去睡。
等他走了,严?汌才在李检耳边很轻地说:“我爸自杀过,很多次。”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爸不让对他提起。”
他第二个爸爸地称呼很短,说的是严怀山。
严怀山走着坐在餐桌前,跟他们说:“过来吃饭。”
严?汌说:“我们已经吃过了。”
李检扯了他一下,是想让他不要伤父母等待儿女吃饭的心,但严?汌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了。
李检只好摇头说:“没事。”
不过严怀山也没有在意,他也不伤心,只是让严?汌和李检坐过去,李检猜,他可能是怕严在溪失落。
夜晚的餐厅光线很明亮,比前两次李检对严怀山匆匆一瞥的走廊与那时的餐厅要亮得多。
让他得以看清严怀山左右两处太阳穴有两个很小的突出的瘢痕。
这种伤疤与划破或其他原因自然愈合的伤口不痛,更像是被火烧,但被火烧过后皮肤并不能如此光滑。
李检脑海中涌出两个词,让他忍不住又看了严怀山的额角一眼——
电击。
或许是察觉到他惊愕的目光,严怀山用格外沉的目光看了过来。
李检本能地道歉。
严怀山突然温和地对他笑了一下,低醇地说:“不用在意。”
“你们在聊什么呢?”严在溪的声音陡然出现。
李检慌乱地收回了视线,他开始怀疑蒋诚说话的真实性。
严怀山的感觉和严左行给他的感觉太像了,只有手上沾过血的人才能有这种毛骨悚然的目光。
严?汌在严在溪和严怀山撒娇的间隙,低声对李检说:“我爸进过戒同所。”
他说的是严怀山。
说是吃饭,但李检和严?汌只是陪吃。
就正常情况而言,其实更多自残者会用很多种办法把疤痕遮盖,不再提起曾经悲恸的回忆。
但严在溪却不同。
李检不知道严在溪究竟是刻意还是无意,总会晃着一双被割痕布满的手臂在他哥面前晃荡。
他非但光明正大地露出来,还会在汤汁不慎溅上手臂的时候故意对着严怀山叫痛。
这时候无论严怀山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心疼的神情,亲自拿纸巾把严在溪手臂上沾着芝麻大的汤珠仔细又轻柔地擦掉。
那时候严怀山的表情除去心疼,还变得专注,旁若无物地帮严在溪揉揉被溅到的皮肤。
而此刻,严在溪也会停下手里的动作,全神贯注地把全部的目光投注在严怀山身上,在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愧疚时勾起满意的笑容。
但这股注视中还参杂着浓烈的痴迷,好像他哥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最勾人的妖。
李检收回目光,他看出来了,严在溪是故意的。
“小检,”严在溪被严怀山握着手,突然抬起头叫了李检一声。
李检本能地转动目光和他对视。
严在溪折起嘴角,他左侧露出虎牙的白尖,让他整个人从纯真变得狡黠。
严在溪问他:“你不会觉得我们这样很恶心吗?”
餐厅萦绕的那股诡异的温馨随着他这句话一震,而后倏然消散了。
严怀山握着严在溪的手一紧,浮着淡淡温情的脸一下就冷了,他眯眼看着严在溪。
严?汌不等李检回答,直接打断他爸的话:“我们吃好了。”
说完,他径直站起身,把修长却微凉的手放在李检肩头,难得以李赢作为借口:“去看一下儿子吧。”
李检抬头望了严?汌一眼,脸色淡淡,什么话也没说,跟着一同站起来。
不过在转身离开前,他想了想,还是对严在溪说:“叔叔,我处理了这么多年案子,见过一些像你们一样的人。”
李检的声音顿了顿,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人,但在场的人都会明白。
“我见过很多种恶,我自己身上也有摆不脱的罪,”李检的声音很冷,也低,可并不沉。
严?汌的角度,能看到他一半的侧颜,苍白的、瘦削的、嘴唇淡红的,但目光却异常地沉稳,让严?汌为止一愣。
李检说:“阳光下,我们的□□都是丑陋的,所以我无权评判您是否恶心。”
严?汌深沉的目光由李检抿平的嘴角下移、尖瘦的喉结,隔着他薄又白的皮肤顶起、单薄的肩膀、修长的手臂、仍旧没有戴上戒指的手。
李检和严?汌从餐厅走出去的时候,听到里面摔碎盘子的声音与严怀山含着情绪的低问“哥是不是最近太惯着你了”。
严在溪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但李检和严?汌已经走远了,也就没有听到。
严在溪的房间就在餐厅所在的一楼,李赢就在他房里睡着。
严?汌带着李检推开门,又把灯打开。
李检进门的脚步在门前顿住,他愣了一秒,环视四周被挂满相片的墙壁。
虽然他并不了解摄影技巧,但李检看得出来,这些照片拍得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好。
但无一例外的全是海,世界各地的海,各种角度看去的海。
像是严在溪要把海搬进自己房间一样。
“我爸之前是风光摄影师,”严?汌轻放在李检后腰上的手没有松开,解释给他听。
李检看着那些照片,下意识问:“他只拍海吗?”
严?汌摇了摇头,说:“最开始是拍动物的,拍鸟比较多。”
他放在李检腰上的手离开了,严?汌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下一个布艺相册,保存的很好,但边缘仍旧被布衣包裹着的木板顶破,看起来已经有很久了。
严?汌把相册翻开,递到李检手上。
李检低头去翻看,才发现里面很多张照片上都是密密麻麻跌踵接连的鸟群排出截然不同的几何形状。
是椋鸟。
他猛然抬头看着严?汌:“我当年还以为嘉青随便一个十岁小孩都知道那是什么鸟。”
小汌的博学让那时的李检对他近乎是带着崇拜与隐隐的羡慕,所以才连着给他买了好几天李检自己都不舍得吃的肉包子。
闻言,严?汌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李检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年被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些对十三岁的李检来说高深莫测的话蒙蔽了,那时就对嘉青产生了向往,不然他也不会在高考后选择了嘉青的大学。
以李检那年复读的成绩来说,如果没有来超一线城市的嘉庆,他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时隔多年后却发现,原来小汌那时的博学,原来只是因为他是小汌,而非因为他是嘉青出生的小孩。
十三岁从农村出来的李检对这座繁华都市的滤镜在此时轰然破裂。
“我要静静,”李检把手里的相册放回去,他朝里屋走了两步,但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严?汌:“你小时候演技就这么好啊?”
严?汌还是笑。
李检磨了磨槽牙:“你他妈不进娱乐圈真是可惜了。”
他恨恨地说完,就抬步继续朝里走。
在路过一条贵妃椅时,身后的脚步声蓦地加快,李检被推着扑倒在沙发上。
他猛然翻过身,严?汌解着领口的扣子准备朝他逼近。
严?汌这个人太极端,不动则已,一动就像□□。
在一起的时候李检觉得他年纪小、火气大,床上粗暴点也正常,就一直惯着他,后面严?汌回来找他,李检只顾得上生气,完全没有要和他这种暴徒行径算账的想法。
现在严?汌正准备期身压上来,李检神情寡淡地抬起长腿就往他下腹踹了一脚。
严?汌吃痛地捂着猝不及防被重踢的小腹,狼狈地往后趔趄着退了几步。
李检站起身冷笑:“以前的事情我看你年纪小,不想跟你计较那么多,但是以后你要给我改。”
严?汌因为疼痛,压不住火气,目光很沉地嗤笑道:“改不了。”
“你——”李检因为他如此恬不知耻的振振有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明白过来,对于严?汌这种毫无愧疚之心的人来说,无论是讲道理还是跟他动手,都全然用处。
“行啊,没关系,不愿意改就不改了。”
严?汌知道他话里有话,皱着眉看他。
李检冰冷的表情随着一抹淡淡的笑化开,他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面带微笑地整理了被严?汌弄皱的衣服,而后抬起素白的脸,狭长的眼角弯的幅度更大,眯了眯,顿挫着说:“我改。”
严?汌似乎因为他的话满意了,小声哼了一下,嘴角隐隐要翘。
紧接着,就听到李检继续用很低柔的语气说:“我换个能温柔的人就行了。”
严?汌或许都没反省过来他错在哪里,但他立刻说:“对不起,我错了,检哥。”
李检因为最后那两个字冷笑一声,盯着他。
严?汌勾着嘴唇笑着把他抱进怀里:“我会改的,老婆。”
“谁他妈是你老婆,”李检任由他抱着,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挣扎出去。
“好的,”严?汌低笑了一声,把嘴唇压在他薄又圆地耳垂旁,在下颌骨与耳垂相连的交合处,像吻了,又像嘴唇极快地擦过,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叫他:“老公。”
李检耳根微微红起来,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从严?汌怀里出来,慢悠悠地朝卧室走去,说:“我要去看看猪猪醒了没有。”
严?汌更快一步地握住他细瘦的手腕,把人一把拽回来,另一只手握上李检的脖颈,感受到他喉结在手心里滚动了一下。
虽然严?汌的动作很强硬,但实际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使力,如果李检不想,完全可以从他手下挣脱。
但李检没有,上眼睑的睫毛轻微颤抖,没有合上,目光中一张英俊的脸朝他逼近。
严?汌没有咬他的嘴唇,或是试图把舌尖顶进口腔缠着给他一个湿吻。
只是在李检的嘴唇上,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像有只蝴蝶飞过。
李赢还在睡着,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严在溪让他们今晚留下来睡一觉,明早再回家。
李检却很平静又突然地问:“我可以去看一下严左行吗?”
在场三个严家的人,除了严怀山毫无变化外,严在溪和严?汌都有一秒的僵硬。
他们知道严左行给李检带去的那些东西。
只是想不到李检为何要去看他。
严在溪反应地比严?汌要快,他笑着说:“当然可以,爸爸就在天山疗养院住着呢,明早让小汌带你去。”
他说着,看向严?汌的方向,可严?汌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检,没有收到父亲投来的目光。
李检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严?汌一眼,发现他轻拧着眉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莞尔笑了下,问:“看我干什么?我就是想去仔细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鬼呢。
和严在溪与严怀山分开后,他们乘车子去了东侧严?汌的房间。
严?汌把李赢放到床上,李检帮他把被子掖好,才道:“我想去你的暗房看看。”
严?汌顿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要看?”
李检没解释,只是淡笑着反问他:“怎么?还有别的秘密啊。”
严?汌跟着轻笑了一下。
一分钟后,李检还是进了那个曾经不慎闯入的房间,监控整个庄园的电脑已经被撤走了,只剩下墙壁上贴着的那些照片。
不过这次李检听严?汌的话,他在一旁的墙壁上开了灯。
昏沉阴暗的屋子骤时亮起,把每一丝角落都映亮,也就没那么骇人。
严?汌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李检没有回头。
“和你分开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
但其实是整整四年,每天都只能入睡三、四个小时,而后因四年前李检拎着蛋糕回家,笑颜消失的那一刻,陡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这些严?汌并不想讲给李检听,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随着李检的视线,他望着那一墙尸体的照片,“在英国的房子里,也有这样一间暗房,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进去,看着你们的照片。”
“看到这些照片我会兴奋,看到你的照片我也会兴奋,但是这两种感觉不一样。”
李检侧过身,望着严?汌进来的身影。
他道:“跟你在一起的三年里,我逼自己不去看这些会让我兴奋的照片或者影像,或者像严左行教给我的那样,亲自雇人杀给我看。”
严?汌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跟你分开的四年里,我却又逼自己去看这些对你来说恶心的、可怕的东西,我就是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你。”
他吐字的语气很轻。
“我就是想弄明白,你对我而言,是不是真的像严左行期待的那样,能够让我彻底停下那些罪恶的想法。”
李检很轻地垂耷着眼皮,盯着空白的地板,怔然了片刻,问:“你停下了吗?”
严?汌安静地靠过来,又安静地把自己的手贴上李检垂在身旁的手臂,一点点将他比自己略窄一些的手掌完全覆盖。
李检的目光随着自己被严?汌抬起的手而上,他们共同走向那面贴满了尸体相片的墙壁。
一张、又一张,严?汌扣握着李检的手,用李检细瘦的手指亲自把它们摘下来。
地上一共落了十六张照片,每摘下一张,李检的眼睛就轻缓地眨动一下。
一直到墙壁上的空白逐渐扩大,仅剩下李检的那张照片留在上面。
“我做到了,”严?汌将嘴唇贴在他耳旁,似私语,又似呢喃,附耳道:“你也能做到的,检哥。”
李检被严?汌环抱着,和照片上的他自己对视。
但是李检低低叹了一声,说:“我困了,睡觉吧。”
他从严?汌的怀抱中离开,稍微升温的胸膛又冷了。
严?汌看着李检离开的背影,目光沉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吃饭的时候,李检突然问严?汌:“你知道我为什么四年都没去看过我爸和我妈吗?”
说着,他淡笑了一下,补充道:“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我可能也不会再去了。”
严?汌正在给要吃肉肉的李赢夹菜,听到他这么问,刚伸到半空的筷子顿了一下,径直放下来。
李赢眼巴巴地看着他,李检提醒严?汌把那块肉放进李赢的餐盘里。
严?汌重新放完,才看向李检,他没有回答李检这个问题,而是说:“当年我看到你在吃包子,你问我是不是去上学,我说不是。”
李检目光一顿,神情淡漠地看着他:“我已经记起来了,你不用再说过去的那些事情。”
但严?汌却执意要揭开自己被埋藏在童年的、伤疤下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口子:“我是去精神病院治疗的。”
李检轻微地皱了下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当年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小汌去过精神病院,但是因为那场高烧让他在杀人后的惊骇中一同忘记。
现在严?汌仍旧要说,无非是想劝阻他。
但有些事李检却不得不亲自去做。
“那个年代精神病院对我这种病人,最好的疗法就是切除额叶,但是我爸不同意,他们对我用的是轻微电击疗法。电流透过软片渗透我的躯体,那一刻我不能思考,我控制不住地痉挛、流泪、尖叫,这都不是我想要,我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
严?汌盯着李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所以每一次去那里,经过那条街,路过那间早上总会很吵的学校,我都很讨厌,我恨不得冲下去,掐着每一个人的脖子,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太吵了,吵得我无法平静思考。”
“但是最后那一个月,我突然看到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吃东西是那么的——”严?汌的声音顿了一秒,他用了一个词:“虔诚。”
但当时李检只是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因为包子对他来说并不便宜的价格,所以才吃的异常珍惜。
“我开始想要看到你,我明明讨厌那个精神病院、那个学校、那条街,但是因为你,我学会了期待。”
严?汌握住李检冰凉又瘦骨嶙峋的手:“我想要你用那么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就像我看着你一样,不要让别的人分走你的目光,也不要为其他的东西后悔。”
李检却避开了严?汌的目光,他把手从严?汌手上拿走,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严?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李检缓慢咀嚼,咽下一口饭菜后,他说:“把我爸妈的牌位从寺里撤走吧,他们不配。”
十八年前,父母对那个老人犯了罪,名为杀孽;十八年后,李检也对父母犯了罪,名为不孝。
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给父亲或母亲上哪怕一次的坟,敬哪怕一次的酒,他家中储物间的供台上也没有父亲或母亲任何一人的姓名。
他们终生不见,恐怕下一世也不会相逢,两场罪行中,谁都无法解脱。
在离开餐厅去天山疗养院前,严?汌抱着李赢从餐椅上下来,起身时瞥了眼李检方才坐过的位置摆着的餐具。
少了一把刀。
天山疗养院就在金桂枋车距二十分钟的山脚下。
一处庞大又清净怡人的高级疗养所,每一个房间,都是一栋别墅。
他杀了那么多人,非但没有坐牢,还住在这里,享受着无微不至的服务,真是可笑至极。
李检仰头望着万里无云,一片碧蓝的天。
可天光下,哪里有绝对的公平?
如果他不杀了严左行,他如何还敢奢望站在最讲究公平与正义的法庭上,为那些祈求着、哀求着执法者还他们一个公道的受害者们辩护?
进去前,严?汌叫李检的名字,格外低沉。
但李检没有看他,跟着护工朝严左行所在的房间走去。
推门进去前,李检脖颈被后伸而来的手蓦地圈住,他被迫使着后仰起头和严?汌对视。
“李检,”严?汌用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说:“十八年前你为我杀了一个人,现在我还给你一个。”
“真正地杀了一个人后,你还能停下吗?”
李检却这么问他。
严?汌的眼里闪过了茫然,李检知道,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体会过亲手消灭一条生命,看着鲜活又丑陋的生命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所带来的快感,真的不会让他上瘾吗?
李检没再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严左行正做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