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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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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国富在这个家的地位越来越高,并非他为家里做了多大贡献,关键是陶德润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这个家的根脉,这种地位谁也无法轻易撼动。而葛玉珍的地位却越来越卑微,轻如鸿毛。她不是陶德润的亲生母亲,她在这个家的重要程度,完全取决于陶国富对她的重视程度。说不定哪天,陶国富在城里遇到了更合适的女人,对他关怀备至,让他动了移情别恋的心思,那葛玉珍可就危险了。她已经美人迟暮,谁还会向她献殷勤呢?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葛玉珍心里明白,所以她变得更加乖巧顺从,有吃有喝,下雨有伞,天冷有衣,她别无所求。尽管陶国富有时会因为儿孙满堂、生活无忧而心高气傲,甚至口出狂言,说她不知足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但葛玉珍也只能默默忍受。她怪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陶国富这个古怪又让人无奈的人,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她只能认命,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不管生活是好是坏,都好好地活下去,享受陶德润给他们带来的生活。
葛玉珍是个贤惠善良、旺夫顾家的好女人,也是陶国富离不开的好老婆。陶国富一年比一年老,身体也越来越差。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一个肩膀能扛一袋大米,如今就连拎十斤鸡蛋都累得满头大汗,他知道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说不定再过十年,就要去和阎王爷打交道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唠叨,一有点不顺心的事,就拿葛玉珍出气,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动不动就说:“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过,就赶紧卷铺盖走人。” 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葛玉珍和他当着陶德润的面吵了起来。那天,陶国富一睁开眼睛就看手机视频,看的不是新闻时事,而是跳广场舞的大妈,看得眉开眼笑,眼睛都直了,恨不得钻进手机屏幕里和大妈们亲近。葛玉珍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要把手机摔碎。那可是陶德润上个月才给他买的三星折叠屏手机,花了□□千元,陶国富把它当成宝贝。他东跳西蹦地抢手机,葛玉珍左躲右闪,两人就像两个小丑在舞台上表演。这时,陶德润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陶国富见儿子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火冒三丈,埋怨葛玉珍爱管闲事,是个事儿妈。他气得红头胀脸,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赶紧把手机拿过来,别给脸不要脸,再这样我揍死你。” 葛玉珍也不甘示弱,大声回怼:“这手机坚决不给你,你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就知道看那些老太太扭屁股,你是不是变态呀?” 陶德润赶紧上前,横在他们中间:“爸,你怎么越老越不懂事了?我给你买折叠屏手机,是让你解闷聊天的,不是让你瞎胡闹的。” 陶德润这一吼,吓得陶国富和葛玉珍都不敢吭声了,两人互相退让,这场争吵才平息下来。陶国富意识到,当着葛玉珍的面看大妈跳广场舞,还看得入迷,确实是对葛玉珍的不尊重,幸好儿媳妇不在场,不然可就丢人丢大了。葛玉珍也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见好就收,很快就和陶国富恢复了正常关系。不过,葛玉珍发现,陶国富睡觉的时候不再紧紧搂着她,而是背过身去,给她一个冷屁股。葛玉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心想,陶国富都六十多岁了,就算有那个心思,恐怕也没那个精力了,有些话不必说破,大家心里都明白。
此后,陶国富和葛玉珍的生活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时期。只要没有同年龄段的女人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打破他们固有的生活模式和观念,他们的生活就不会出现大的波动。除非有意外发生,比如他们其中一人突发意外离世,否则他们的二人世界还会继续维持下去。他们每年都会去医科大附属医院体检,陶德润每次都会找权威专家解读体检报告。目前为止,他们两人的关键指标都还算正常,血压、血脂、血糖都不高,只是有腰间盘突出和颈椎轻微问题,这些都是老年人常见的毛病,只要加强锻炼,注意营养,就能缓解症状,延缓病情发展。
陶国富接到了陶国安的电话,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陶国安和他向来不合,矛盾的导火索是他家养殖场的污染问题。陶国安三番五次四处告状,说他的养殖场污染了空气,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臭味,这倒是事实。每次陶国富骑着摩托车从村东头进村,那股猪粪的臭味都能把人熏晕。陶国富心里也清楚,养殖场迟早得搬到村外,这事得村里牵头来办。陶国安仗着小舅子在县委办当办公室主任,几次暗示他给点好处,他却装聋作哑,不予理会。陶国安恼羞成怒,抓住他的把柄,走家串户联合了很多村民,联名举报养殖场污染严重。在养殖场被拆拆除养殖场的第三天,陶国富买了一对花圈,趁着夜色偷偷摆到了陶国安家的大门口。他之前和别人起争执的时候就曾放下狠话:“你对我好,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你要是对我不好,变着法地算计我,我也绝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第二天一大早,陶国安的父亲陶瑞去挑水,一推开大门,就看到两个花圈挡住了去路,心里 “咯噔” 一下,赶紧隔着墙把陶国安喊醒,让他赶紧把这晦气玩意儿处理掉。陶国安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父亲一喊,火冒三丈,冲出来对着花圈又踢又踹,最后把花圈撕得粉碎,一股脑塞进灶火膛当柴火烧了。陶瑞挑着水走上土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糟心事,一个不留神,崴了脚,走路一瘸一拐,就像三条腿似的。陶瑞这人小心眼,这事一直憋在心里,越想越气,不到半年,不小心摔了一跤,等救护车还没赶到,人就断了气。给陶瑞送盘缠的时候,陶国安一边烧着纸扎的车马牛羊和人,一边抹着眼泪诅咒:“爹,你要是在地下显灵,就让那往咱家送花圈的死老婆!” 七年后,金春燕逛庙会回来,不慎跌入深沟,当场就没了性命。陶国富心里犯起了嘀咕,总觉得陶国安这小子是不是使了什么邪术,才让自己老婆遭遇横祸。陶国富要将金春燕的坟迈进老坟,陶国安却以族谱规定,横死之人不能入祖坟,坚决不能儒老坟,族长陶令说祖宗的规定不能改,要改除非他死了。
这天,陶国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老家的号码,他赶忙接起。他和葛玉珍来这个城市生活十多年了,老家的朋友越来越少,看到老家号码,心里竟涌起一丝亲切感。“你好,哪位?我是陶国富。”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这么远打来电话,肯定有要紧事,而且直接打给自己,想必关系不一般。“大哥,我是陶国安呀。” 陶国富顿时火冒三丈,心中的怒火 “噌” 地一下就蹿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立刻穿过电话,给陶国安两脖溜子 ,怎么就这么倒霉,越讨厌谁,谁就来招惹自己。“你还没死啊?活得还挺自在!” 他如今跟着儿子在城里生活,日子过得开心又潇洒,可不想再和陶国安有什么瓜葛。“大哥,你能不能说点人话?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打电话?” 陶国富哪肯示弱,回想起以前的事儿,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当初,陶国安做得太绝了,自己的养殖场经营得好好的,他却眼红嫉妒,到处告状,害得自己倾家荡产。“陶国安,我可没求着你给我打电话。你要是有骨气,现在就把电话挂了,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和陶国安之间的矛盾,就像一个死结,越缠越紧,想要解开,难如登天。在陶国富眼里,陶国安就是个卑鄙小人,见不得别人比他过得好,整天处心积虑,想尽各种卑劣手段来破坏别人的生活,要不是自己儿子有出息,恐怕还在那个穷乡僻壤里受苦呢。“大哥,你别动不动就发火,跟驴脾气似的,越拉越倔。我这次真的是为你好,你现在不明白,以后肯定会明白的,到时候你得念我八辈子好,知道不?”
陶国富深吸一口气,喝了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起陶国安匿名举报养殖场污染的事儿,虽然当时恨得牙痒痒,但时间久了,也慢慢想通了。毕竟养殖场污染确实严重,影响了村民生活,还可能污染地下水,危及子孙后代。这些年,他和陶国安互不往来,各自过着日子。现在陶国安大老远打来电话,肯定不是小事,看来是真有要紧事。“陶国安,看在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的份上,以前的事儿咱就不再提了。反正我们老两口,以后要是走了,也不打算再回村里,死在哪就埋在哪。” 他索性把话挑明,免得别人误会他还对老家的事儿念念不忘。“大哥,你以后的事儿还早着呢。可现在你家嫂子的坟,马上就得迁。陶家营要修高速了,嫂子那坟正好在规划路线上,不挪不行啊。” 金春燕的坟当初没埋进陶家祖坟,而是在四道弯的苜蓿地。陶国富原本想把她葬进祖坟,紧挨着父母的坟,这样以后上坟填土都方便,可这个想法遭到了整个陶氏家族的反对。按照族谱规定,横死之人不能入祖坟。陶国富心里清楚这规矩,可金春燕有儿子,又不是绝后,他觉得没必要那么死板,本可以通融通融,让她进祖坟。“陶国安,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当年我养殖场好好的,你眼红嫉妒,今天告明天告,把我害惨了。你到底得到什么好处了?你这就是损人不利己,天底下第一大傻瓜!现在你又来折腾,你就是咱老陶家的大罪人,你这么坏下去,迟早遭报应!” 陶国富彻底急了,金春燕在那儿安安静静躺了快二十年,怎么连个死人都不让消停。
陶国安沉默了好一会儿,陶国富心里还有些得意,心想看你这次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陶国安开口了,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大哥,修高速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也知道,我现在是村主任,大伙选我当这个官,我就得为村里做点实事。要是我真能决定高速修在哪,那整个陶家营还不得翻天了。” 陶国富心里明白,陶国安说的是实话。修高速是政府的大工程,开工前肯定要把红线内的建筑和坟墓都迁走,这是乡里下的死命令,陶国安作为村主任,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陶国安,我问你,我老婆的坟可是先埋在那儿的,修高速才刚提上日程,做事情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这可不是我胡搅蛮缠。你赶紧跟上面说,我坚决不同意迁坟。那块地可是风水宝地,自从我老婆埋在那儿,我家德润就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混得也不错。这么好的地方,说挪就挪,我可不同意!” 陶国富说的也是真心话,阴宅关乎子孙后代的运势,既然已经选好了地方,就不能轻易改动。陶国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想再跟他争下去,两人本来就矛盾重重,这次能在电话里说这么多,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回去原原本本向上级汇报就行。
陶国富心里清楚,金春燕的坟早晚得挪,但他也不想这么轻易就答应,俗话说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虽然家里现在不缺钱,但迁坟是大事,关系到子孙后代的运势,必须得慎重。如今儿子媳妇都成家立业了,他们才是这个家未来的顶梁柱,这种大事得提前跟他们商量,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周全,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把事情办砸了。陶德润听父亲说完,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爸,修高速是国家项目,不可能因为咱妈的坟就随便改规划,那得浪费多少国家资源啊。你先别急着表态,再等等看。就算陶国安不找你,肯定还会有别人来沟通。高速肯定要修,只是早晚的事儿,国家的决策,咱可不能违抗。”
陶国富心里明白儿子说得在理,这种事儿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端午节那天晚上,他喝了两杯干红,有些头昏脑涨,便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突然,手机响了,他迷迷糊糊地一看,是白福瑞打来的。白福瑞以前在他们乡当副乡长,主管农林牧副渔,那时候他们俩没少打交道,逢年过节都互相问候,关系十分要好。去年腊月二十八,白福瑞还专门给他打电话拜年。如今白福瑞已经当上了主管全县交通的副县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陶国富故意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一心想给白县长面子:“白县长,您最近可好啊?您给我打电话,我都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福瑞爽朗地大笑起来:“老哥,你可别这么说。仔细想想,都怪我平时太懒,没及时跟你联系。以后我一定常向你汇报工作。”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前心里的那点隔阂瞬间烟消云散。“白县长,您日理万机,今天给我打电话,肯定有要紧事儿吧?” 陶国富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估计还是迁坟的事儿。他心里清楚,迁坟政府肯定会给补偿,再说了,白县长都亲自打电话了,这面子不能不给。“大哥,国家要在陶家营附近修一条高速公路,嫂子的坟正好在规划路线上,按设计得挪走。大哥,你也知道规划设计这事儿复杂得很,改动一点都牵扯到方方面面。大哥,看在咱俩多年的交情上,你就帮我这个忙。” 白福瑞说得诚恳,陶国富也不含糊,一口答应下来:“白县长,就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打电话。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您说啥时候迁,我就啥时候迁,绝对不给咱县的发展拖后腿!
陶国富在赶集时,购置了价值二百八十元的香纸以及金灿灿的元宝,打算选一个无风无雨的好天气,为直系亲人上坟烧纸。他虽从不迷信鬼神之说,但深知回老家却不上坟,实在是于情于理难容。他购买香纸的举动,很快在整个陶氏家族传开了。陶国安趁着空闲到陶令家串门,藏在心底的事情,也想借此机会解决。
陶令自上次去陶国富家串门回来后,身体突然变得十分虚弱。他心里明白其中缘由,陶国富压根没把他这个族长放在眼里,对他的话更是当作耳旁风。细细想来,陶令觉得有愧于陶国富,尤其是金春燕意外撞死后,当初不应机械地遵循祖训。准确来说,祖训里横死之人不能入老坟,应指的是没成家的横死之人。金春燕嫁入陶家后,一直踏实过日子,对待陶氏家族的大人小孩都极为和善。况且,她已生下儿子陶德润,有了后代。当时自己一时冲动,做错了事,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完全收回,难如登天。陶令睁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着陶国安,说道:“今儿,你咋有空来串门?你呀,就像那夜猫子,没事肯定不来。” 陶国安面色黝黑,即便没笑,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族长面前,他可不能苦着脸,以免添堵。“老太爷,好多人瞧见陶国富在集市上买了不少香纸,我估摸着他是要迁坟。” 陶令早有耳闻,陶国富在集市上买的香纸数量惊人,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小子十有八九要迁坟。陶令摆了摆手,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小国富如今翅膀硬了,儿子刚有点出息,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非得把埋在土里的那些骨头渣子,当成宝贝似的往南边捣鼓,这不是劳民伤财嘛,到底图个啥。”
陶国安不敢接陶令的话茬。他回到陶家营后,心里就猜出了大概。陶国富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为何偏偏现在回来,既不是年节,也没什么特殊日子,说到底还是白福瑞面子大。父凭子贵的陶国富,是不是也得看白县长的脸色行事,这就是权力的影响力。“老太爷呀,上边要修高速公路,打算从咱陶家营东山穿过去。老太爷呀,这陶国富还挺有眼光,把他老婆的坟埋在了高速路的正当中,想绕根本绕不开。金春燕的坟必须得迁,不迁这条高速可就修不成了。” 陶国安本不想提及金春燕坟碍事这事,因为当年不让金春燕入老坟,陶国富就已经很生气了,要是再提,以他那犟脾气,肯定又要大发脾气。
陶令听后,顿时精神了许多,万万没想到陶国富到处嚷嚷着百年之后要把直系亲人的坟全都南迁,原来背后藏着这么多事儿。“安子,做梦都没想到,小国富心眼子这么多,你这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是咱们陶家营的大当家的,这事你打算咋处理?” 陶国安一下子被问住了。金春燕撞死后,陶国富就想把她埋进老坟,还没等陶令表态,他就跳出来反对:“金春燕那是横死,别人横死都不能进老坟,她凭啥有资格进老坟?” 从解放到现在,陶氏家族一共有三个人横死。第一个是陶春,是个疯子,夏天穿棉袄,冬天光膀子,数九寒天钻进草屋,被活活冻死,无儿无女,自然不能入老坟;第二个是陶大个子,信奉□□,落得妻离子散,最后被政府镇压,更没资格进老坟;第三个就是金春燕了。陶国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陶令当时在场,听得清清楚楚,还有陶氏家族每家的当家人也都在场,大部分人如今还健在。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福瑞跟陶国富通完电话,直接给陶国安回了电话。“陶主任,我刚跟陶国富通了电话,他态度特别好,说得也很让人感动。你可要做好后续工作,陶国富回来迁坟,作为一家之主,你必须主动帮忙,解决好各种问题。你工作可得脚踏实地,千万别把好事办砸了。” 白福瑞说得委婉,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陶国安的不满意和不放心。要是陶国富在金春燕迁坟这事上再出什么变故,他可没法向白福瑞县长交代,后果的严重性他心里清楚得很。
陶国安顾不上脸面了,当初说过的话,就当是放屁。在事关全省、全市、全县、全乡乃至整个陶家营经济社会发展的大局面前,他必须主动放下架子,把脸面抛到九霄云外。“老太爷呀,陶国富媳妇撞死那时,我还年轻不懂事,越过您老人家,说了不少傻话,也做了不少傻事。如今我彻底想明白了,同意金春燕的坟迁入老坟。理由很充分,非常充分。陶国富和金春燕生的儿子陶德润,在广东、湖南、湖北一带可是知名的企业家,那也是咱老陶家的骄傲。现在不让金春燕入老坟,恐怕说不过去。” 陶令闭着眼睛,半天不说话,白花花的胡子微微颤抖,继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陶国安晃了晃脑袋,心想族长老了,不仅两眼昏花,头脑反应也越来越慢。过年主持家祭仪式时,恐怕会接连出错。陶氏家族要想持续兴旺,陶令就应该早点退出族长的位置,把位子让给他这个见多识广、头脑灵活、屡战屡胜的成功人士。想当初,陶国富的养殖场臭气熏天,民怨沸腾,他敢跟陶国富唱反调,为了陶家营的子孙后代,坚决举报那个蚊蝇乱飞的养殖场。从大的方面讲,他这是为民除害,让陶家营恢复过去那种花香四溢、如陶渊明笔下 “采菊东篱下” 的美好景象。他大肆举报陶国富养殖场的弊端,过了五六年,国家相关部门就制定了《养殖场建设规范》,明确了养殖场选址建设的一系列标准。他更加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挑剔,甚至走在了国家政策落地的前面。借着国家出台规范化养殖规范的契机,他充分发挥自己见多识广、能把死人说活的本事,抓住各种机会与乡里、县里的大大小小领导密切沟通,把家里保存多年的玛瑙烟袋嘴、玉石麻将牌、一副清代的《洞庭春色》图都送了出去。这些东西大概率是赝品,接受的人心里明白却不点破,他们拿着从他这里得到的 “宝贝”,投其所好,试图打通升迁之道。在乡政府某些主要领导的举荐下,他在选举前每家每户发一袋米、一袋面,换取了大量选票,以压倒性优势当选陶家营村主任。整个陶氏家族的人都明白,陶家营的这次选举稀里糊涂,就像 “八路军糊弄共产党”。陶氏家族每家每户都收到了陶国安亲手送来的好处,每个人都在领取单上签了字,还摁上了鲜红的手印,成了这场伪民主、假选举的帮凶。这些事纠缠在一起,是非对错难以说清,就算把断案高手包公请来,也未必能处理得明明白白。陶国安在村主任岗位上干了十多年,借着国家政策,也为陶家营做了不少好事。大街小巷都修了水泥路,这家伙知道轻重,修路时紧盯质量,水泥必须用冀东水泥 42.5,混凝土搅拌派人二十四小时监管,沙子、石子每车都检查。所以陶家营的入村水泥路质量首屈一指,其他村的同村水泥路不到三年就爆皮,像长了秃疮一样难看,重车一碾压,好好的水泥路就变成了豆腐渣,大坑小坑连成一片,村民骂声一片。唯有陶家营的水泥路平整得像镜子,过往的县乡领导指着水泥路说:“工作干得好不好,看看陶家营的水泥路就明白了。” 陶国安在酒场上捏着酒杯说:“修水泥路那可是关系着老百姓的大事,天天都有人走,这事可马虎不得。要是动了歪念,咱们村的路也好不到哪去。好好给老百姓办事,把好事办好,既是为老百姓解难题,也是给大领导脸上贴金。” 因为修水泥路这件事干得漂亮,市里的重点水利建设项目、县里的农业建设项目,纷纷落户陶家营。陶国安家的日子,表面上看不出啥变化,院子还是原来的老院子,院墙还是青石头打基础,上面是大泥垛的,四十多年都没动过,院墙质量好,历经多年风雨,依旧保持原样。他家的房子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盖的,地基是青石头垒的,坎墙子用的是青龙山的方块石,方方正正,完好如初。坎墙子以上全用青砖,生产队当时有砖厂,不是机制砖,全是手工大青砖,颜色依旧是青色,如今看上去一点都没变色,房顶上的瓦,全是窑子沟的小瓦。如今,窑子沟的瓦厂早就被铲车推平,变成了大成高岭土公司的停车场。有人劝他把老房子、老院子拆了,建一个又大又洋气的二层小楼。家有黄金外有等秤,他心里有数却深藏不露,所以每年都有人向他提出郑重而诚恳的建议。他总是淡然一笑,轻声说道:“老弟,我手里没钱,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就给我留下这个院子和这房子。我这一辈子,大家也都清楚,没什么大出息。我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陶家营。咱们这地方穷山恶水,没有金矿、钼矿,就是一片山,没啥来钱的地方。我手里要是有钱,肯定不是好道来的,不是抢就是偷,再不就是贪污受贿。我是个老实人,当个村干部,老老实实给大家伙干点实事,图个安心、顺心,我就知足了。” 陶国安这些话也是有所指的,随着反腐力度加大,很多公司老板借着水利和农业建设项目行贿受贿、捞取好处,建设质量一塌糊涂。有的乡镇整个班子都出了大问题,书记、镇长、人大主席等等,前些日子据说进去了七八个村主任、村书记。他却清闲自在,日子过得舒坦,其实他心里也有不如意、焦躁不安的事情,比如陶国富突然回来,金春燕坟墓的处理问题。
陶令眯了一觉,睁开眼发现陶国安坐在对面,正低头摆弄手机。陶令最讨厌别人玩手机,顿时就想发火、怒斥。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在街头巷尾,却很少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人们不管是坐着、站着、走着,甚至坐在小车里,都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他是个耄耋老人,就算再年轻二十岁,也没真正读过多少书。他跟着一个叫黄贤的老私塾先生读过半年书,后来赶上战乱,房屋被炸毁,只能东躲西藏,书自然读不成了,但他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他能熟练地拨拉算盘子算账,算得细致准确,分毫不差。过年的时候,他能握着毛笔写对联,毛笔字写得行云流水,就连区委李书记看了都说,这毛笔字龙飞凤舞,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陶国安本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却有人向公社革委会举报他,说他解放前当过警察,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有人劝他赶紧往东北跑,那里地广人稀,只要肯下苦力气就能生活。他把眼一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幸好公社革委会赵主任保护了他,说:“把小陶抓走了,过年的对子谁写?总不能让革命群众贴白纸过年吧。” 这只是个传闻,不一定确有其事,但他确实稀里糊涂地逃过了一劫。当年大年夜,他偷偷把祖宗牌位请出来,烧香跪拜,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正月初一,陶氏家族拜祖宗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在香烟缭绕中泪流满面。他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只笃信祖宗会在暗中辅佐他。他血管里流淌着陶氏的血脉,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带着陶氏家族的影子。他是陶氏家族的一员,虽然不能代表整个家族,但一直用族规规范着自己的言行。他从青涩少年,转眼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陶令,是整个陶氏家族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族长。生命在时光的无声流淌中渐渐老去,说不定哪天得了流感,或者喝水呛着,就会驾鹤归西。他心中正实施着一个长远规划,假如陶令百年之后,他就要在陶氏家族众人的簇拥下,如同新皇帝登基一般,坐上族长的位置。在风雨交加的夏天,或是无风无火、万籁俱寂的冬天,他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思绪万千,将过往的经历像过筛子一样细细回想。一辈子的大好时光就这样消耗殆尽,却没有积攒下足够的财富和地位。升官发财、宠幸美女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天上的云彩,遥不可及,即便累死也无法实现。他看着垂垂老矣的陶令,心中不禁燃起了对未来的憧憬,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当上族长的情景。族长虽然不是官,也没有工资,更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整个家族遇到红白大事,当事人都会把族长请出来,毕恭毕敬地征求意见,那种被人捧着、敬着的感觉,让他十分向往。陶令眯着眼,看了陶国安好半天,只见这个人低着头,玩着手指头,显然是在走神,不知道在瞎琢磨什么。陶令看着陶国安一点点长大,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陶令突然咳嗽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实际上是他有意为之。陶国安吓得一激灵,抬起脸看着陶令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说道:“老太爷,您醒了。” 陶令从纸抽里抽出一张纸巾,捂着嘴巴,将黏痰吐在纸巾上,揉成一个纸团,顺手扔到纸篓里,说:“安子,我刚稀里糊涂做了个梦,梦见阎王爷板着脸跟我说,你老小子得瑟啥呀,还不赶紧到我这边来报到。我琢磨着,在阳世上也熬不了几天了。你可得有心理准备,等我哪天闭眼了,你可得主持家族的事。最起码,你得把我的后事操持得像模像样,可不能让外人笑话咱老陶家没人了。”
陶国安心里猛地一震,仿佛被大马蜂蜇了一下,内心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保持平静,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安慰陶令道:“老太爷,您身体这么硬朗,最少还能活一百岁。做梦梦到自己将死,这恰恰证明您阳气满满。” 陶国安闲暇时看了很多诸如周公解梦、阴阳八卦、奇门遁甲、麻衣神相等奇书,忽悠起人来,能把好人忽悠成瘸子,把瘸子忽悠得能蹦一米多高。陶令重重地啐了陶国安一口,皱着眉头,冷冷地说:“安子,你说的话都不走心呀。你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就想糊弄我。看看你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下子就伸腿瞪眼,一命呜呼了。安子,我虽然老了,但可不糊涂。” 陶国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陶令这个老爷子居然能说出这样让他心惊胆战的话。他只不过在脑子里稍微想了一下,就像旋风一样在脑海里转了几个圈而已,陶令怎么就猜得这么准呢?古语说,人在做,天在看,可他还没做,只是一闪念,就被陶令逮了个正着,这可真是太神奇了,就算是神仙也解释不清。
陶令不等陶国安开口,便主动安排家族的重要事项:“陶国富媳妇金春燕的坟呀,必须得挪地方,总不能死活不挪,跟国家较劲,到最后吃亏的还是陶国富,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亏。咱们老陶家这么大一家子人,总得想办法帮帮陶国富。” 陶国安心里恨得牙痒痒,别看陶令平时浑浑噩噩,装出一副时日无多的可怜相,可说话办事却精明得很,坐在家里就把这些事安排好了。他嘴巴一张一合,陶国安就只有遵命办事的份儿了。陶国安朗声大笑,伸出大拇指说:“老太爷,您老料理事情真是井井有条,上对得起当地领导,下对得起陶国富这个老犟驴。”
陶国安惧怕陶国富那双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害怕两人狭路相逢,一言不合就在陶家上演龙虎斗陶国安深知,若与陶国富正面冲突,极有可能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他心里明白,在这场潜在的争斗中,若想毫无损伤地完美胜出,几率微乎其微,他可不想成为那只落败受伤的 “老虎”。在与白福瑞通话时,他明显感觉到白福瑞和陶国富关系非同一般,这让他更觉压力巨大。权衡之下,他决定采取低调行事、处处示弱的策略,即便姿态低到尘埃里,也要以这种看似弱势的方式寻求转机,实现以小博大的可能。陶国安打算与陶国富见上一面,有些事情在电话里实在难以说清,可又担心见面后一言不合,双方各执一词,引发激烈争吵,局面一旦失控,事情可就彻底搞砸了,到那时,他可就难以收场了。
下午四点多,陶国安在屋内来回踱步,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他突然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随后猛地一拍脑门,暗自思忖:陶国富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只不过运气好,有个极其优秀的儿子罢了。想想自己的儿子陶德海,读书时就不用心,连高中都没考上,在技校混了三年,如今在汽修厂当维修工,每天累死累活,一年也就挣个□□万元。为了在城里买房,家里背负了不少债务,儿媳妇没什么学历,只能在家陪着孩子读书,整个家庭的经济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虽说家里存了点钱,那也是为他和老伴养老准备的。这些年他担任村干部,处理过不少孝敬老人的纠纷,深知人一旦老了,失去挣钱能力,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日子就会陷入无尽的困苦之中,仿佛置身于茫茫苦海,看不到尽头,唯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才能得以解脱。如此一对比,他更不敢与陶国富攀比了,人家的儿子在南方混得风生水起,他和侯老板葛玉珍住着豪宅、开着豪车,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甜蜜滋润。这般思量之后,陶国安带着几分忐忑,颤颤巍巍地拨通了陶国富的电话。
陶国富回到陶家营后,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鲜少外出走动。四邻八舍的乡亲们念及往日情谊,都想请他吃饭,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家族的,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玩耍,关系十分亲近,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本是件畅快之事。可陶国富却没有那份心思,他只想守着这个略显破败的家,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实在寂寞难耐时,他就会给葛玉珍打电话。葛玉珍平日里无所事事,除了做饭就是睡觉。陶国富在电话里跟她分享着各种事情,包括他去金春燕坟头的所见所感。他回忆起金春燕生前的种种好处,她为人正直,口碑极佳,最重要的是性格豪爽,敢想敢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他常常想,要是金春燕没有遭遇意外,他们家肯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家庭。葛玉珍虽与他相伴多年,两人也只是搭伙过日子,远没有他和金春燕在一起时那般自在畅快。他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二婚的缘故吧,两人除了在壮年时有过男欢女爱,后来的日子大多是相互照应,共同把儿子养育成人,只求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安稳顺遂。
葛玉珍上了年纪,心态也变得平和,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她的亲儿子已经参加工作,虽说比不上陶德润那般出色,考上了公务员,性格谨慎稳重,日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过得还算滋润。她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付出,在后儿子和儿媳面前,总是谨言慎行。她心里清楚,亲妈和后妈有着天壤之别,亲妈要是看不惯儿子做事的方式,即便吵得面红耳赤,事情过后,也不会留下什么隔阂。可后妈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点小事,都得小心翼翼。好在陶德润很有涵养,对她十分尊重,逢年过节都会给她零花钱,还会和媳妇一起给她买价格昂贵、款式新潮的衣服。她很满意,甚至兴高采烈地在快手上发短视频,穿着儿子儿媳买的名贵唐装,和陶国富秀恩爱,眼含热泪地宣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她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为了在这个家站稳脚跟,刻意讨好、作秀罢了。她时常想念老家的亲儿子和孙子,话到嘴边,却又一次次咽下,毕竟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她担心突然回去,会引发一些难以预料的麻烦。当初她跟前夫离婚时,儿子还在读小学,正处在需要母亲关怀的关键时期。但她实在无法忍受前夫的家暴,只能忍痛结束了那段婚姻。年轻时,她和陶国富一起生活,日子过得虽平淡,却也有滋有味,尤其是陶德润这孩子,聪明伶俐,嘴巴又甜,哄得她满心欢喜。她前夫性格鲁莽,离婚后坚决不让她和儿子见面,除非儿子跟着她生活。陶国富有言在先,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可以,但不能跟前夫和儿子有过多纠缠,以免惹出麻烦。他们没有领证,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一心想着把陶德润培养好就行,毕竟 “好儿不用多,一个顶十个”。她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和陶国富的孩子,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最终还是无奈放弃了这个念头。如今回忆起这些往事,她满心都是遗憾与伤感,时常暗自落泪,她想,要是当初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她也心满意足了,这样她就不用背井离乡,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孤独度日,生活也能多些乐趣和盼头。
陶国富给葛玉珍打电话时,正望着满院子的破败景象,心中满是感慨。“老葛,你想我没?我回了老家后,天天晚上做梦都能梦到你,我是不是年纪越大,反倒越念着你了。” 葛玉珍听了,咯咯笑个不停,她一个人在家,尤其是陶国富不在的时候,空荡荡的屋子,进进出出就她一个人,别提多没意思了。“你个老东西,你儿子给你那么多钱,要是实在寂寞,就找点乐子呗。” 陶国富一听,对着手机大声喊道:“你个老太婆,越说越离谱了,我老陶头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你再这么没个把门的,等我回去收拾你!” 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家里,把老家的物品好好整理了一番。他找出了以前的相册,将金春燕的照片都挑了出来,有她参加全县团代会时的合影,还有陶德润满月时在照相馆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抱着孩子,笑容灿烂,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他时常在闲暇时,拿出这些照片,细细端详,回忆往昔的美好时光。他还找出了几张和葛玉珍的合影,有葛玉珍带他回娘家认亲时拍的,还有带他去北京看病,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你打电话有啥事吗?” 葛玉珍向来节俭,秉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她觉得打电话聊半个小时,净说些打情骂俏的话,纯粹是浪费电话费,虽说现在他们不缺钱,但她打心底里不喜欢煲电话粥。“老葛,我得在老家多待些日子,你在那边也没什么要紧事,要不坐飞机回来陪陪我?” 葛玉珍其实很想回老家看看,可又顾虑重重。她也想回娘家看看亲儿子,可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突然回去,她怕会引发一系列难以控制的状况。“我就不回去了,老家那些人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指不定有些人心里嫉妒呢,咱要是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那不是自讨没趣嘛,咱可别干那傻事。” 陶国富本以为葛玉珍会爽快答应回来陪他,毕竟他走得匆忙,当时乡政府的小任说高速公路马上启动,县政府要求两个月内务必完成规划区内房屋、树木、坟墓的搬迁处理工作,他拍着胸脯向白福瑞保证会尽快处理好,所以才急匆匆赶回来。他回来后,一心想把金春燕的坟迁走,可具体迁到哪里,心里还没有主意,只能先耐心等几天,再做打算。
陶国安在邻省的山湾酒家 “一家亲” 包间安排了饭局,陶国富事先并不知情,稀里糊涂地跟着陶国祥一同前往。陶国祥看上去老态龙钟,他的老伴葛玉卿瘫痪在床已有两年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天只吃一顿饭,整日昏睡,眼睛也看不见了,生命垂危,估计时日无多。陶国富本打算买点东西去看望陶国祥,却一直拖着没行动,没想到反倒被陶国祥拉来吃饭。他心里猜测,这顿饭大概率是陶国安掏钱安排的,目的是缓和彼此的关系,打打感情牌,以便后续事情能顺利推进。他走进包间,只见陶国清、陶国春、陶国发、陶国林等人已经围坐在桌旁,正对着水果盘,“嘎巴嘎巴” 地嗑着瓜子,地上满是瓜子皮。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么干净的地面,被弄得一片狼藉,看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向这些多年未见的本家兄弟摆了摆手,打招呼道:“哥哥弟弟们,你们来得可真早啊。我呀,最近懒散惯了,天天都睡到自然醒。” 众人纷纷起身,将他让到正中间的位置,从座位安排上就能看出,他是今天的贵客,一切都以他为中心。他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赶忙坐下。此时桌上还差两个人,众人热情地递烟给他,他连忙摆手拒绝。四年前体检时,他被查出肺部有结节,医生再三叮嘱必须戒烟,在陶德润的监督下,他成功戒掉了烟,打算过几天回去再好好复查一下。他倒了杯茶,端起茶杯,慢慢品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离开老家具体有多久了,陶国祥却记得清清楚楚,到现在已经是十二年三个月零三天。他刚离开时,还是满头黑发,腰杆挺直,如今却已弯腰驼背,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显露无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起小时候在东小河洗澡时捉弄陶国旺,把他灌成 “落汤鸡”,还有去小三队看皮影戏时,翻墙到陶勤家院子里偷杏子的趣事。在座的人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摸爬滚打,感情深厚。长大后,各自成家,为了生计奔波忙碌,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但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像今天这样喝茶、聊天、喝酒、尽情玩乐。在这些人当中,只有陶国富过得最为惬意,老了之后,跟着儿子去大城市享福。而其他人还守在陶家营,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如今都六十多岁了,身体大不如前,想找份看大门或者喂牛养猪的活儿,人家都不愿意要,就怕出意外担责任。就像陶国章,以前体格多好,全乡开运动会时,他可是篮球队的主力,得分全靠他。可四十多天前,他在工地上卸水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救护车还没赶到,人就没了。大家感慨万千,纷纷发表着各自的感慨,陶国富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对他来说,能听老哥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陶国安才姗姗来迟,大家纷纷起身,热情地嘘寒问暖。在大家眼里,陶国安现在是村主任,也算是个 “官”,掌管着村里的大小事务,他们的低保、钱粮补贴、新农合等,都与陶国安有着密切关系,所以大家对他都格外客气,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吃亏受气还没处说理。陶国安微笑着向在座的人点头示意,然后主动伸出手,与陶国富握手,说道:“大哥,可把你盼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陶国富紧紧握住陶国安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亲不亲,故乡人。今天能和兄弟见面,我打心眼里高兴,不是一般的高兴,是特别高兴。” 话虽如此,陶国富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心里清楚,金春燕的坟必须得迁,他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敢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他心里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嘴上不说,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借坡下驴,让事情圆满解决。
陶国安紧挨着陶国富坐下,喝了两口水,便招呼服务员赶紧上菜。他紧紧攥着陶国富的手,这一刻,两人多年的爱恨情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在座的各位哥哥弟弟,今天咱们老陶家难得聚在一起,这顿饭我请,我让张老板准备了一桌好菜,大家敞开了吃,敞开了喝,一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陶国富哈哈大笑,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可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国安兄弟就是豪爽,这几年村长没白当,格局越来越高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这次回来,看到老家变化这么大,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不管我以后在哪里生活,就算死了埋在哪里,我始终都是陶家营人,是老陶家的子孙。每年过年,我都会带着孙子到十字路口给陶氏祖宗烧香烧纸,告诉他咱们的根就在陶家营,以后不管做多大的官,成就多大的事业,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他的这番话情真意切,让在座的每个人都深受感动,眼眶湿润,陶国安更是感触颇深。菜陆续上桌,一共六个菜,两个凉菜,四个热菜。陶国安打破了以往喝酒的规矩,在开席前,特意举起酒杯,与陶国富碰杯,说道:“国富大哥,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特别感动。国家要在咱们陶家营修高速公路,你家嫂子的坟肯定得挪。我决定了,把嫂子的坟迁到咱们陶家老坟。以前咱们家族的规矩有些不合理,不合理的地方就得改。你看,国家的宪法制定的时候,那么多专家把关,不也还会根据实际情况修改吗?这件事我能做主,老太爷那边我去沟通。” 陶国富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也举起酒杯,与陶国安的酒杯重重碰在一起,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 “叮当” 声,在他听来,这声音宛如一首美妙的乐曲。“国安老弟,有你这句话,我太高兴了,真的特别高兴。你嫂子终于能认祖归宗了,不用再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面孤孤单单的了。”
这一晚,陶国富喝得酩酊大醉。深夜两点,他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摇摇晃晃地去撒了泡尿,回到屋里,又喝了两袋牛奶。随后,他拿起手机,给葛玉珍打电话,一连打了三次,葛玉珍才接起电话。“老陶头,你发什么疯啊?大半夜的打电话,是不是有病啊?” 葛玉珍睡得正香,突然被电话吵醒,满心不悦,哈欠连天,声音里满是不耐烦。陶国富每次喝多了酒,醒酒后就喜欢折腾葛玉珍,不让她睡安稳觉,即便两人相隔千里,也不例外。“小葛,你急什么呀?我是你老伴,对你不放心,半夜查岗,这可是我的权利。” 他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葛玉珍听了,气得直想捶他,说道:“死老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吗?非得大半夜折腾人,你是不是傻呀?你是不是……” 陶国富嘿嘿笑着,扯着嗓子喊道:“明天你赶紧坐飞机回来。他们同意让金春燕进陶家老坟了,进了老坟就好了,她以后就不再孤单了。”
葛玉珍笑了,那笑声有些干涩,金春燕的坟能否迁入陶家老坟,其实与她并无太大关系,但这事对陶国富意义重大。为了维护夫妻关系,她就算心里没什么感觉,也得强颜欢笑。天一亮,她就给陶德润打电话,让他赶紧给自己买飞往赤峰的机票。她心里明白,自己必须表现得迫不及待,营造出一种归心似箭的急切氛围,尽管这一切都像是在演戏,但她也只能认真演下去,毕竟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和陶国富的生活能继续安稳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