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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其实挺幸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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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枫小镇的基调是灰色,搭上公交,站在过道中间,被拥挤着需要拉紧吊环才能稳住身形,仿佛一瞬间闪过很多从前。
时间像个循环的莫比乌斯环,人总能在某个时刻找到记忆剪影的复刻,后知后觉地感到熟悉。
白晓辉偏过头,窗外建筑挤在视线里,模糊地连成一条稍一眨眼就会消失的线。
“文化公园到了——”
一长串女播音后,车门打开,挤着上车又被挤着下站,白晓辉背着包,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车站不远处是一个旧到再翻新都过时的小区,小区占地面积不算大,却住了很多户人家,里头弯弯绕绕很多条小巷,直到今天都还没拆迁。
白晓辉的家也在里头,每天上学下学都会碰见熟悉面孔,但都没怎么打过招呼。
沥青路被晒裂凸起,红砖人行道要么破开一个口子,要么被树根挤开一个小坡,光走路都有点颠簸。
白晓辉低着头,认真盯着路,数着步子往前走。
一般情况,当步子数到两千六百五十一就能到家。
两千六百三十一。
两千六百三十二。
两千六百三十三、......两千六百四十六。
熟悉的门栏映入眼帘,不过一个月不见,槛儿处的木椽就荒凉到生出斑斑点点地霉痕,浸在不知哪来的黑水里。
今天提前了五步到家,这是不是能说明自己长高了不少?
白晓辉视力不太好,特意蹲下观察自家楼下镶嵌刷卡器的门底,大概是近年走了不少人,所以这里愈发破旧且无人打扫了。
随即叹了口气,站起身将书包换到胸前,开始翻家门钥匙——门卡也挂在钥匙串上。
从白晓辉记事起这个小区就存在,妈妈也说这是奶奶为她留的一套房。所以可以推断,这里小区年龄甚至比白晓辉的还要大上许多,不过已经在晓辉出生前翻修过一次。
于此,无论是哪家居民楼,只要是生在这个阳光小区,就都是一个布局,外人来找路只能看路牌,因为所有楼的装修都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喵——”白晓辉恰好翻到钥匙,腿间也恰好刷新了一只橘色小猫。
橘猫穿着白色袜子,毛茸茸的尾巴盖在脚上,阳光一半洒在它皮毛上,将猫烤成暖融融的发光团子。小猫乖乖的,见到人不咬也不抓,端端正正坐在人的鞋子上,仰高了头用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人。
白晓辉低头一愣,瞬间笑弯了眼:“是你呀小咪。”
这只猫没有名字,是只桀骜不驯、生性自由的猫。而猫咪猫咪,白晓辉遇见它的次数多了,就会喊它小咪。
猫听懂了人的呼唤,闻熟了人的味道,所以知道,这是眼前的男人还认得自己。猫很开心,站起身,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尾巴直直立起,悠闲地往白晓辉裤脚处蹭了两个来回。然后又喵喵喵叫起来,示意自己饿了,需要投喂。
白晓辉和人的关系不怎么样,和小动物们的交道却打得很好,而且猫很好懂,无非就是饿了、困了、想玩了。
他单膝跪地坐在脚跟上,指尖挠了挠小咪的下巴,像戳进了恒温棉花糖,郁闷的心情被小猫吹散了。猫眯起眼像在笑,受了一会抚摸,又像水一样流走,重新坐到一旁,开始喵喵喵。
白晓辉心领神会,站起身有点抱歉:“小咪,我没带吃的。”
猫不解,猫难过,猫抗议。
白晓辉抿起唇,大大的杏眼垂下,补救道:“晚上再回来找我好不好?”
说着他嘴角轻轻勾起,身形被光描摹出细细的亮线,衣服晒得松软,像儿时挂在木棍上的旧棉被,很想埋进去闻一闻。
橘猫似懂非懂,呆呆地坐在原地,歪了下脑袋。
白晓辉拍拍衣服起身,弯腰在小咪面前挥手:“我先走啦,晚上见。”
树影斑驳,猫不语,只静静看着人类消失在楼梯间转角。
老房区的楼层不仅高,没电梯,整个楼梯间朝向还不好,窗户要么生锈推不开了,要么破损漏风,楼梯扶手的木头早就摩擦到坑坑洼洼,吊顶的声控灯坏得彻底,里头每一层都无一例外几近零光线,昏暗得像在晚上。
一旦人开始走路,就像在黑水里游,让人摸不着头脑,结果脚步声出奇的空灵,像偶遇的废弃诡异小楼,下一秒鬼就要跳出来了。
幸好白晓辉对这熟,熟到连一层楼楼梯在哪里拐角,两格一起迈要走几步都清清楚楚,不然指定要摔跤。
白晓辉爬了差不多三分钟,终于到了家门口。
比起其他几层楼来,这层楼还稍显得新一些,当然特指白晓辉的家,毕竟这片房区太老了,好多人家都趁机搬走了,今年自从扶贫口号响起后,住户更是渐少。他们家对门的几户在白晓辉高考完的暑期搬走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读高三那年,在家经常能看见开进来的货车,围聚来来去去热闹的身影。如果坐在沙发上背书,能听见地面砰砰砰地响,是雀跃的——如未来希望号响的鼓点。
这时他就会有点羡慕,因为他们好像都很高兴,好像大家都去过更幸福的生活了……
不过他虽然和左邻右舍不熟,但看到熟悉的人离开这去更好的地区发展,白晓辉还是会很高兴。因为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帮助,看似无心的问候,都一点一滴汇聚成为维系火苗的挡风墙。
他们带着欠条,或笑着和他打招呼离开,或一声不吭地消失,都只字不提过往,尽着最后的怜悯。
这下大家都走了,就变得有点冷清了。
白晓辉心中空落落的,盯着隔壁门前已经脱落的横幅愣了好一会。
不过钱还是要还的,他专门留了个本子写电话。
慨然,这里既有能说出那样刁蛮的语言,将离过婚的女人贬低到一文不值的人,又有能愿意救济可怜母亲,大方施舍自己爱心的人,仿佛世间的恶与爱必须在同一个地点滋生,才能相持相衡。
不过主观判断的话,白晓辉对这里并没有多少留恋,因为这里多数人比夜晚的鬼更恐怖,他们白天也吃人。
铜制钥匙插进锁孔扭动,顺时针转动拉开,扑面而来一股尘味。一个月不住人的家,少了人味,多了很多老死的臭。
时光真的会把人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抹去,干干净净地抹去。
脱鞋关门一气呵成,白晓辉利索地去翻袋子准备收拾母亲的衣物。其间惊奇地发现,自从母亲住院不曾回来后,属于母亲的味道便散得几近为0,就仿佛这个女人从未来过似的。
白晓辉将妈妈的衣服从衣柜里一一拣出来叠好,无端颤抖了手,这让他觉得像在提前演练遗物拾掇。
他很会干活,能将衣服折得端端正正,能把袋子发挥最好的作用,会塞最多的东西但不至于让背带断掉,他很懂事,也最不能离开教会他所有的母亲。
因为他是母亲的所有物,所以不能作为一件遗物活着,尤其是作为一件早逝者的遗物。
拉开帘子,这间朝向不好的房子也几乎射不到一点光线,但是就是那么一点……那么一道爬过窗棂的阳光,撕开一条缝隙地落在了地上。
白晓辉衣服叠到一半,眼睛被这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闻着除了灰尘味再无其他的母亲房间,忽然哭了。
可真的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如果妈妈能得到更好的治疗,能有恢复的可能,那什么苦都不算苦,什么尊严都不叫尊严。
他想,这次哭泣不只是难过,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终于有人给了他一点能摸到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