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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善后(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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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雨。
阮绿早早起了床,下过雨,气温有了明显的降低,但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并不显得黏腻,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清爽。阮绿打着哈欠蹲在小店后院的屋檐下,对着下水道刷牙。雨不大,蒙蒙细雨,有清脆的水滴声传来,是沿着屋檐滴落的积水,“啪”一声打到她额前碎发上,滑下来,又滚落。
她断断续续想着这水不脏吧,一点起身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到刷完牙才慢吞吞站起身,前面一些的头发几乎全打湿了。
太棒啦,正好洗头。
阮绿无动于衷走进小屋,没有开灯的屋子里有种迷蒙的暗,洗脸,换衣服,换鞋,走过一条狭窄潮湿的甬道绕进前屋,进入她的小店,她的方寸之地。
拉起沉重的卷帘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生,即使现在才早上六点,女孩还是画了精致的全妆,甚至还喷了香水,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不安地反复拉扯书包带子,看到开门的一刻,如释重负,哭丧个脸看过去。
“快快快帮我改图,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被骂得狗血淋头,我们老师说她用脚踩一脚都比我画得好,我气不过说了一句画不出这几个图我照样能拿手术刀,你猜她说什么?”她看着还在打哈欠眼睛都睁不开的阮绿,着急道,“哎哎哎您别困,求您了,我去,我人都被她骂傻了,你醒醒……”
女孩叫方起枫,附近医科大的学生,目前医学生涯走向瓶颈……因为她真的不会画图。
不是准不准确的问题,是她连拿起笔画都困难的问题,就算简简单单描一个器官轮廓都做不到,丑得不忍直视。
别人都建议她先报个幼儿绘画班什么的,她不肯,觉得丢人,几番打听后了解到某便利店主收费帮做绘图作业……
某店主自然就是阮绿,两人这一合作就是大半年。
找画图的不难,但阮绿是唯一一个愿意帮她改图的,无论她画得多么惨不忍睹,阮绿都能定位到她凌乱的线条实际上应该在什么位置……好吧说白了就是阮绿不嫌她蠢。
阮绿对此的说法是——“你给的太多了,我没法拒绝”。
方起枫话太多,阮绿被她吵得头疼,坐在柜台后面笔都要拿不稳了,只好说:“你画图的时候不要说话,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
她说是“你”。
方起枫肉眼可见地变得沮丧,沮丧又抓狂:“我一画图就焦虑,一焦虑就想说话,我控制不住,我一定要会画图吗?画不出来又不代表我想象不出来,反正我方起枫拿的是手术刀又不是笔,手术刀啊……”
“安静点,过来改。”
“……哦。”
零零散散好几幅,奇奇怪怪认不出的人体部位,什么都有,边改边画,看着方起枫画,画了她又改,阮绿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安静,细致,方起枫画成什么样她都能接受,细声细气地说,面无表情地改。
最后一幅图改完已经快中午了,方起枫苦不堪言地趴在桌子上长长叹气,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色,悲伤道:“这天气也和我过不去……”
阮绿专心画手上的另一幅画,并不搭理她。
方起枫懒懒散散站起身,穿行在货架间四处看看,挑了几个自己想吃的,边吃边走,转身时被一个靠着货架的巨大袋子绊了个正着。
“你也和我过不去……我去,你哪来这么多课本?”
袋子里是齐刷刷的经典“蓝色生死恋”医学教材,书有些旧了,还有好几本方起枫从来没见过的,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五颜六色密密麻麻的笔记,甚至还掉出许多被裁剪过的大大小小的试卷页……
天呐。
方起枫,终于轮到你了。
那个天选的机会。
她抓起两本相当有分量的笔记本瞬移到阮绿面前,两眼发光:“卖给我。”
阮绿头都没抬,慢吞吞开口:“不卖,那个不……”
方起枫急不可耐打断她:“那借给我,一天一百。”
阮绿毫不犹豫:“成交。”
……
星期天,雨。
吃过午饭去医院换药,凌初一突然提出要不走着去吧,两个人就这么在蒙蒙细雨下撑着伞慢慢走着。
走过初中门口的梧桐道的时候郑庭酒接了个电话,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拿手机,声音不疾不徐,步子不急不缓,凌初一走在他旁边,双手插兜,无端品出一丝幸福的惬意来。
落华多种植棕榈和桂花树,夏是金黄色的浓郁香气和层层叠叠的绿,绚烂肆意。仅有的大片梧桐树都集中在当地一所初中门口,梧桐大道,树是梧桐树,但其实叶的特征已经看不太出来了,因为入秋后大部分的旁支和叶子都被人为剔除,修剪得干干净净……其实是因为早些年枯黄色的叶掉得太多,被行人踏破,被车辆碾碎,环卫工人的工作量直线上升,实为不妥,最后几方讨论的结果是入秋后给树剪成“秃子”好了。
虽然不够美观,但每一棵梧桐都被留下了。
人也是。
这规定好像是他上初中后才有的,某一天放学出校门发现两旁街道清瘦得陌生,陌生得让人惶惑。
直到来年春夏,新一轮绿意重新盎然,他才缓慢接受和释然这不可抗拒的变更。
想到这凌初一张口就想和郑庭酒说,开了口才反应过来。郑庭酒还在打电话,听见他的声音立马对电话那头说了声“稍等”,然后转头看向凌初一,眼神纯粹温柔,示意他继续说。
凌初一瞥了一眼他的手机,笑了一声,大大方方把话说完了。
郑庭酒看向梧桐,笑道:“没秃,不丑。”
凌初一点头,也跟着笑起来。
本来没全秃,每棵树留了个“帽子”,被昨晚一场雨,也砸得干净了。
凌初一看着被雨黏在地上的零星几片落叶,踩了上去。
那一瞬间好像能听到童年和身旁这个人走在梧桐大道时踩在遍地落叶上的清脆声响。
到医院后就是正常的换药和输液,郑庭酒不在,凌初一总算舍得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四个未接来电,两个江修的,一个沈昭的,竟然还有一个蒋御楠的。
“你干什么呢?我给吴医生打电话说你没在,你家你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等这人叨叨叨骂完了,凌初一才施施然开口:“说,什么事?”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愉快?江修莫名其妙:“你昨晚到今早干什么去了?”
凌初一沉默。
江修好奇。
凌初一岔开话题。
江修言语威胁。
凌初一叹息,故作高深:“应该是……体验恋爱?”
江修:“……”
江修沉默,江修震惊。
听到凌初一说“恋爱”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几年前听凌初一说想辍学。
“我没告诉她你家在哪啊……”江修欲盖弥彰咳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八卦,语调上扬,“……蒋御楠还真去找你了?”
凌初一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沙发上,闻言愣了一秒:“蒋御楠?”
“她说她想看看你是不是破相了,需不需要慰问,问我你住哪,是不是和父母一起住……”
凌初一挑眉。
“关心起来跟查户口似的。”江修评价,好奇之中品出一丝不对劲,毕竟凌初一这也不是第一次进医院,以前怎么没听蒋御楠关心过?不过还是八卦大于一切,江修兴奋地问重点,“所以怎么个体验法?”
“不是蒋御楠,她跟我正正常常的,我们坦坦荡荡的友谊,你别撺掇她带着其他人起哄,对她影响不好。”
确认有那么那么个心思的江修:“……”有心思但不想承认的江某:“……人家都追到五班了。”
凌初一难得认真:“你觉得她看上去像是喜欢我的样子吗?”
江修:“……”
不好意思,蒋大小姐目中无人。
唯一正眼看过的只有学校里流浪的小猫小狗,蒋御楠见一只喂一只,哪只小猫生病了哪只大狗怀孕了,没有她不管的。
她善良,明朗,热情,和谁关系都好,又和谁都没有那么要好。
所以哪怕蒋御楠很早之前就扬言要追凌初一,班上熟悉他们的人都只是当个玩笑——
谁配得上风风火火的蒋大小姐啊。
谁要是试图囚禁那团火,谁就是有罪的。
江修反省:“我有罪。”
“嗯,你有罪。”凌初一赞同,然后轻飘飘带过话题,“所以什么事?”
“乔东隅跑了,联系不上,赵老师骂骂咧咧到处找。”江修顿了顿,补充道,“我昨天在第五医院借了我妈以前一个学生的书,他今早就告诉我乔东隅跑了。”
意料之中,凌初一没什么表情,眼睛半阖,视线落在输液管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跑你指望他在医院里躺七天吗?”
“和你说认真的。”江修无语,“他要真出什么事你那边还得负责。”
乔东隅后续的治疗和赔偿全是郑庭酒在负责,郑庭酒没和他说什么,小柏连电话都没给他打一个,估计是在生他的气。凌初一也懒得自己凑上去问,听到江修这么说反而觉得有意思起来,声音里带上似笑非笑的散漫:“要不你去找?放心吧,赵信赵老师,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江修“啊”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凌初一故作惊讶,笑起来得时候眼睛里有很明显的顽劣,他不紧不慢补充道,“因为赵老师是乔东隅的亲舅舅啊。乔东隅的母亲赵望,是赵信的亲姐姐。”
江修没顾得上消化新班主任是新朋友的舅舅这个信息,而是先沉默两秒,移开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
“我不知道吗?”江修模仿他的语气,在电话另一边已经翻起白眼,阴阳怪气道,“我不知道吗?我怎么会知道啊!是乔东隅还是赵老师谁亲自告诉你了?”他顿了顿,叹气,“都和你说了别随便调查别人,你这狗东西……”
“怎么,你第一天认识我?”
还能不能好好讲话了?非得反问。江修从不惯他的毛病,骂道:“你有病?”
“是的我有病。”说完自己“哈哈哈”笑起来。
江修:“……”
这人到底在傻乐什么?
“不是要找乔桑榆吗?那我总得调查一下他家的情况吧。”
江修有些意外。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认识凌初一,所以能听到凌初一的解释真的是……非常新鲜的一件事。
江修狐疑道:“……乔东隅去找你了?”
“没有。”
江修:“…………”
“那你大爷的还……”
“别骂了歇会儿吧江大爷。”凌初一放下二郎腿站起来,举起吊瓶向病床走去,他开了免提把手机随手扔到枕头上,坐下来拉开床边的柜子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按下隔板拿出一块表,开机,屏幕上跳出大量的未读消息和邮件,凌初一一个个查看,接着说,“作业做完了吗你?”
“作业啊……”江修幸灾乐祸,“你猜猜给你一个人发了几张试卷?哈哈哈哈哈哈……”
凌初一:“……”
“给你收书包里扔床上了,书包里的钥匙藏在门口地垫下……”江修“啧”了一声,奇怪道,“你昨晚睡医院了?”
凌初一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地“嗯”了一声,没注意听江修又说了什么,隔了两秒反应过来,疑惑:“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早知道你昨晚在医院我就也睡医院了,我本来还想去你家来着。”江修无奈重复了一遍,没忍住继续吐槽,“昨晚我爸妈都在家,我被他俩盘问到凌晨一点钟你敢信。借书的时候我还特意叮嘱别告诉我爸妈,转头就把我卖了,我说怎么特意来告诉我乔东隅跑了,原来是他心虚了……”
凌初一一心二用附和着江修,手表几乎举到眼前。邮件内容通篇都是英文,密密麻麻的字母在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晃得人眼睛疼,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床头,终止江修的絮絮叨叨:“你想去就去,而且,我昨晚在郑庭酒家,没在医院也不会在家。你注定得被念叨,借书之前你不就应该想到了吗?”
江修不说话。
书,他家也有,很多,而且很全。
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中医的西医的,载着祖上几代人对他江修的期望。
他在爷爷奶奶经营的中医馆长大,在父母工作的医院长大,童年的第一本书就是《本草纲目》,第一份玩具就是人体器官模型。
江修生下来就应该走这条路。
“想到了。”沉默几秒,江修重新开口,声音冷淡又随意,“我就是突然有些看不清了,回去找找被骂的感觉。”
凌初一无声笑起来。
找到了吗?
不知道。
江修今年十八岁,十八岁不知道。
“都来得及,别着急。”
江修无意识抠着手机壳的手停下了。
他低头,桌面上是一张英语试卷,语法填空做到一半,试卷上放着一只打开笔帽的黑笔,正前方放着一本倒计时日历。
江修伸手把倒计时往后翻了一页,然后“啪”一声按倒在桌面上,放松地笑起来,眉间飞扬:“不能只我一个人被骂啊,虽然你哥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他没骂你?”
凌初一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骂我?”
“昨天把你从器材室抱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他好像还挺生气的吧,你把自己搞得一身伤……不过我还确实没想到你竟然会给抱,他为啥不直接背你更方便一点吧……而且还是以那么亲密的……”
姿势。
说到这里,江修的舌头突然打结。
“哎不是,你昨天没晕吧?”他懵了一秒,有些语无伦次,“你哥把你带回家都没骂你?不是等等,你最开始说体验什么来着?”
后面的话凌初一一个字都没听见。
想起来了。
——“第四个问题,你动手的时候,有想起我吗?”
——“……没有。”
凌初一一僵。
他僵住,江修倒是没僵,嚷嚷好半天没等到凌初一说话,越猜越心虚:“不会吧,总不能是跟郑庭酒体验……”
“是。”凌初一总算开口,“我喜欢郑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