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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过)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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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妈妈说有事走开,把空间留给余田生跟谢寄。
谢寄转过头看向余田生,才几天而已,他从他脸上看到了沧桑。
奶奶走了,他又病倒,余田生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谢寄不肯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些大婶大妈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是累赘,拖垮的不止奶奶一个。
他把头转向另一边,闭上眼睛。
余田生送罗妈妈出门,回来时把病房门也关上了。他走到病床另一侧,在床沿坐下来,视线跟谢寄撞在一起。
谢寄心里难受,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检测仪传出滴滴的警报声。
余田生伸手把谢寄的手拉过来,那天被火燎出泡,医生做了处理后用纱布包好了。他盯着布包,声音嘶哑地问:“还痛吗?”
谢寄听若未闻,但眼泪不受控制,再次从眼角涌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劫匪,用眼泪绑架余田生。
他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
谢寄往回缩手,余田生没有松开。他不敢松,怕这一放手,小鬼连命都不要了。
那天晚上的事仍然让他心有余悸,他刚张开眼,就看到他往火盆里倒下去,若是他反应稍微迟一点,被烫伤的就不会只是这只手。
那一刻余田生被吓到了,也从接连几天的浑噩中彻底清醒。
他到底跟谢寄生什么气呢?
奶奶突然去世,谢寄难道不难过么?明明那时候他不在家,他一个十几岁的小鬼却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那几天余田生听到很多人说小鬼的闲话,怪他拖累了奶奶才会积劳离世,他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却也没有为他辩白一句。
他跟那些人一样,默认了奶奶的死有小鬼的错。但其实错的只有他自己。
从头到尾,是他主导了谢寄这两年的人生,他一意孤行带他回来,又把他托付给奶奶而自己置身事外……
要说谢寄有错,大概错在他从不相信他到接受他,还真的以为他和他一样真心把对方当一家人。
是真心有什么会一旦出现变故就开始记恨对方?是家人又怎么忍心一次次看到他无助的欲言又止的样子却置之不理?
奶奶教过余田生,做人做事都凭良心,可前几天他差点把良心都丢掉。
余田生弯腰,把纱布包着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声音像在醋缸里泡过,酸涩含糊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奶奶,也对不起小鬼。
“对不起。”他再次说,“我那时候就是,就是有点接受不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谢寄往回抽手,奈何力气太小,余田生根本没有察觉,继续说:“……奶奶葬在后山上,就在她种菜的地方。那天还下雨了,师父说下雨代表奶奶要登极乐……谢寄,师父骂过我,我自己也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吗?”
“……奶奶从来不说,但她很疼你,像疼我一样疼你。你生病她也着急……快点好起来,回家了我带你去看奶奶,去跟她告别……”
“谢寄,”余田生把手放下来,抬起眼对上谢寄的目光,眼睛通红,苦笑不已,“我就只有你了。”
谢寄咬紧嘴唇,心口很痛,却又不到让他再次痛晕的程度,只有检测仪尖锐的警报声提醒余田生他不对劲。
医生很快来了,往谢寄的药水里加了一针镇定,他陷入昏睡前还听到了余田生忽远忽近的声音哄他:“好好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谢寄在医院又住了一个礼拜,谭医生批准,余田生才敢带他回家。
他们在门前空地站住,丧事借来的桌椅板凳都已经还回去,只有地面上残留的爆竹纸屑昭告着一个礼拜前奶奶在这个家在她的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热闹。
余田生跟谢寄不约而同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奶奶关在门外,而如今,他们又被她彻底关在这人世。
以后,他们就只有彼此了。
余田生带着谢寄进屋,奶奶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似乎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恍惚间谢寄好像还听到奶奶在门外赶鸡的声音,他甩开余田生的手转身往门口去,鸡鸭归笼,却没有奶奶。
自奶奶离开,谢寄就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不停发烧又退烧,咳嗽缠绵不去,出门的时间更少了,有时就是躺着也会难受得喘不上气。
余田生从医院租了一台吸氧机,这样谢寄在家就能吸氧,他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不让他有任何胡思乱想的理由。
谢寄还是会胡思乱想。
已经是夏天了,村口的余庄河已经热闹了好久,但谢寄去不了也没兴趣,他唯一一次提出要求,去后山看奶奶。
从出院回家后他只看过奶奶一次,之后再提余田生就总是拒绝,“太冷了太热了太晚了太难走了,还是等你病好了再去吧”。
他有很多理由,谢寄不想听却也没抗拒。
但今天他想去看看,所以没有给余田生找理由的机会。
“我想她了。”他恹恹地看向门口,“前几天做梦,奶奶不跟我说话,我喊她也不理。她肯定是在生我的气。”
余田生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奶奶。他也想她,但她大概没有放不下他。她只放不下谢寄。
“我也想她。我背你去。”
谢寄不愿意,但余田生难得强势,蹲下来等不到人,索性起身打横将人抱起。
八岁的年龄差,余田生正是最强壮的时候,久病的谢寄只空有个子,抱在手里轻得让人心疼。
其实余田生没拒绝他的要求,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敢想不敢说,却时时悬在心头。
他们在奶奶坟前待了好一会儿,傍晚太阳还没落山,正好照在坟头上,也将两人的身影投下。
余田生不迷信,但看着土堆上的阴影还是感觉不好。
果然谢寄开口,声音虚弱却明显带着些高兴的调子:“我跟奶奶商量好了。”
“商量什么?”余田生不想谢寄说出不吉利的话,于是插科打诨,“我刚才也跟奶奶说好了,让她保佑你快点好起来,我会给她立一块高大漂亮的碑。”
谢寄转头看着余田生,他马上笑起来,伸手揽住他的肩,又搓搓他的头发,说:“奶奶同意了。你也要加油,知道吗?”
一直到夏天快过完,谢寄的情况才渐渐稳定下来,不发烧不咳嗽了,只偶尔喘不上气。余田生还是不敢大意,依然时时守着看着,连师父喊他干活都不敢离家走远。
一天家里来了客人。
其实算不上客,因为余田生下意识就想把人赶出去,只是碍于那人对着奶奶的坟哭得肝肠寸断,他才下不了手。
崔永贵哭他姐命苦,哭余田生没有给他通知害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又哭余田生给他姐选的地方不好,半山腰不上不下,就怕下辈子还这么苦……
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余田生本来已经有点心软,但听他诅咒奶奶,他又恨得牙痒痒,连催带赶崔永贵赶紧下山。
闹腾一下午,崔永贵借口累了要留宿,余田生不同意,但那人连脸都不要,扯着嗓子又开始干嚎,还嚷着要把村里人喊来评理,余田生到底年轻要脸,家丑不肯外扬,只能让他留下了。
要不说崔永贵脸皮厚,这一留就彻底不走了,占着奶奶的房间,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长辈,美其名曰替奶奶照看两个小的。
比起现在一身硬骨头的余田生,崔永贵更乐意看谢寄。
那小狐狸似的脸蛋,水润黑沉的眼睛,哪怕从不在他身上停留,光是看着都足够让这个年纪接近半百的男人心潮起伏。
崔永贵想尽办法跟谢寄搭话,问他身体怎么不好,问他喜欢看什么书吃什么东西,谢寄都不搭理,只有一次无意中说起余田生,他才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老男人如获至宝,背开余田生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里的大小事都抖漏出来。
“……小时候可乖了,张口闭口都是舅爷爷,鼻涕口水糊我一脸,还不能说他,一说就抱着我的脖子撒娇……”
“……性格是真的好,他奶奶那么火爆脾气,偏偏他就软绵绵的,别人逗他没爹没妈他也不会骂回去,只会撇嘴走到一边蹲着……”
“……后来就不行了,十几岁狗都嫌弃,老吊个眼睛看人,跟我欠他钱似的……还是像我姐,脾气大……”
谢寄听着并不做声。余田生什么性格,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他不像奶奶,他是他自己。
崔永贵还在感慨余田生性格越来越不好,被从厨房出来拿柴火的本人听到,硬邦邦堵回去:“你性格好又有本事,怎么还赖我家蹭吃蹭住?”
老男人不敢接话,等余田生走开才敢跟谢寄挤眉弄眼:“看到没,长大了翅膀硬了,对长辈没大没小。你可别学他。”
崔永贵坐得离谢寄很近,抬手就能摸到他的手。
之前也有过两次。第一次谢寄没什么想法,因为崔永贵给他倒水,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一划而过,第二次崔永贵如法炮制还捏了一下他的手,装模作样地责怪他怎么穿那么多手还凉。
这双手再次覆上来的时候,谢寄才觉出不一样的以为,突然有些恶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你就比他乖多了。”崔永贵心满意足,“舅爷喜欢乖小孩。”
隔天崔永贵上街买了很多东西,大多是给谢寄的礼物,有衣服鞋子,也有小孩子才玩的玩具。
大包小包都堆在谢寄脚边,崔永贵顺势也蹲下来,双手扶着他的膝盖,仰起脸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舅爷今天特意给你买了这么多玩具,你喜欢吗?”
谢寄沉默不语,刚走开又回来的余青青不明所以,跟着崔永贵也蹲过来,旁若无人地把那些礼物包装三两下就撕开了。
崔永贵生气但也没发作,假模假样问余青青怎么还不回家。
余青青瞪着他:“坏人。”
“你个丫头怎么说话?”崔永贵脸上笑着,却伸手要打余青青。
谢寄突然出声:“我想喝水,你能帮我倒吗?”
“能能能,舅爷马上去。”
崔永贵乐颠颠地进屋去倒水,谢寄问余青青:“你为什么说他是坏人?”
余青青一脚把那些礼物踢开,也不看谢寄,低着头嘟哝:“他讨厌。”
崔永贵出来听到了问谁讨厌,一边把水递给谢寄,谢寄没拿稳,水撒了一地。
“对不起。”谢寄抿着嘴唇。
崔永贵忙弓腰哄他,手快要落到他头上,谢寄正好打了个喷嚏,崔永贵讪讪把手收回去,笑着哄道:“没事,舅爷再去给你倒。”
余青青隔着老远看着这一切,等崔永贵进屋,她才两只眼通红地走上来推谢寄。
“他摸我,也摸你,他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