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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寿尽灯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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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岁生日倒计时
清晨,帝都东五环外一间破旧的合租房里,灯管老化,发出细若蚊足的电流哀鸣,像一根即将绷断的神经。
18 平米的房间被隔断板切成扭曲的“L”形,天花板霉斑像干涸的鸦爪,从墙缝一路攀到灯泡下方;灯泡正下方,是一面裂纹纵横的穿衣镜,镜面把女人的倩影撕裂成三块,又重新合起,拼凑得面目全非。
池漾——前女团“星尘少女”主舞兼队长——正对着浴室镜子化妆。
她的手机正外放着的歌曲,是她 2010 年出道mini 专辑《逐星》,销量不超过10万张,发布二十几年至今豆瓣都没有开分。
疲惫的女人卸妆棉擦过眼角,化妆棉上沾着闪粉,像碎掉的星。露出一张皮相好看的脸,但在美人如云的娱乐圈,她的条件就算不得什么了,就像路人辣评的那样“长的人山人海的”。
手机突然弹出微博推送:
“#池漾生日# 空降热搜第 47 位。”
点进去,广场乌烟瘴气——
【这谁?】
【年轻时好像有点印象,现在脸都认不出】
【40 岁还买热搜,心疼钱】
……
池漾划掉微博,打开备忘录,里面列着今天的待办:
1. 去公司续约
2. 去医院拿安眠药
3. 晚上直播90分钟,完成本月 KPI
她自嘲地笑了笑:出道二十二年,微博粉丝 297 万,超话等级 12级,空瓶组 3 个人。
业界都认可她的实力,可惜经济合约像一副钢钉,把她钉死在 18 岁,年少无知时签下的那份“卖身契”上——
2.7亿天价违约金。
她 22 岁那年,她展露头角,凭借着过硬的专业实力,引无数宅男宅女追捧,很是风光了几个月,可后来她才知道狭隘的经济公司并不需要太有野心的明星,而是要会乖乖听话的打工仔。她曾经想打官司,也找了不少律师,和公司的僵持了几年,始终没有摆脱被公司胡乱安排的命运,当她热度逐渐褪去,已经差不多要查无此人了,曾经欣赏她实力,说着为她疯为她狂为她框框撞大墙的粉丝,在她一次次炒CP、作秀等操作下,也渐渐平静下去,淡出视线。
公司的“惊喜”
上午十点,池漾准时出现在“华曜传媒”三楼会议室。
长桌对面坐着新上任的商务总监周屿,三十岁出头,西装袖口露出 Richard Mille。
“漾姐,生日快乐!”周屿推过来一只蓝色文件夹,“公司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包。”
池漾翻开——
《女团选秀综艺〈再次发光吧!姐姐〉嘉宾邀约》
拟邀她做“资深师姐”,通告费 3 万/期,共 10 期。
但附带条件:必须配合炒 CP,绑定公司新签的 02 年小鲜肉。
池漾抬眼:“如果我不接呢?”
周屿微笑:“合同 3.2 条,艺人需服从公司合理安排。”
他把另一份文件也推过来——
《补充续约协议》:底薪降到 6000,合约再延 3 年。
理由是“市场环境不好,公司养不起闲人”。
池漾指尖发凉。
她想起昨晚自己还在热搜上被群嘲,今天还要“降薪续命”,人生真是起起落落落落,还在落。
周屿继续PUA:“漾姐,粉丝经济时代,流量至上。以你目前的咖位,能上这个综艺,是公司极力为你争取的,希望你在综艺里多照顾一下小朋友……”
池漾压根没有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全都应付了过去,她心里很烦躁,只想赶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冰冷的会议室。
帝都安健医院
取药窗口排着长队,每个人的脸都被灯光照成同样的惨白。
塑料袋在她手里沙沙作响,里面装着一盒叫劳拉西泮的安眠药物 。
从医院出来后,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天桥上,向下看去,车流如织,远处广场 LED 大屏正在播放“华曜”新人的 MV——
6个正当青春的男孩,在雨中跳舞,镜头切到一个少年面部的特写,唇红齿白,笑容明亮。
她回想起22岁那年,大街小巷上都是自己的MV和海报,她也曾笑得如此明媚。
直播事故
晚上七点,池漾准时开播。
她穿着素静的白连衣裙,化好了新中式淡妆,以万分热情的姿态迎接这场直播。
弹幕稀稀拉拉:
【奶奶好】
【来围观 40 岁女团遗老】
【怎么还不退休?】
……
按照惯例,她需要跳一段正当红的网络歌曲编舞。
音乐响起——《跳楼机》前奏。
她深呼吸,抬手,却发现膝盖一阵尖锐的痛。
四十岁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年,一个下腰动作没站稳,整个人摔在地上。
手机支架倒地,镜头翻转,照出她狼狈的侧脸。
弹幕瞬间爆炸:
【哈哈哈哈哈哈】
【老年迪斯科翻车现场】
【退网吧姐】
……
直播间在线人数从 1.2 万飙到 5.3 万——全是来看笑话的。
池漾趴在地上,忽然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
她伸手,点了结束直播。
深夜
池漾回到出租屋,打开酒柜,只剩半瓶二锅头。
她吞了两片劳拉西泮,又灌了一大口高度白酒。
眩晕袭来,她跌跌撞撞走到床边,最后一条意识是:
“要是能重来……”
突然一段陌生又古老的筝声响起。
床头那本她从旧书摊淘来的《大虞王朝》无风自翻,停在扉页:
“虞承唐制,女可立户,商贾百工,皆听其便……”
书页发出淡金色的光,越来越亮,像有人在黑暗中划了一根火柴。
池漾伸手去挡,指尖碰到纸页的一瞬间——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
巷道车行驶的声音、邻居夫妻的争吵声、冰箱的嗡鸣声,全部抽离。
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最后,心跳声也消失了。
井边的少女
池漾再睁眼,是刺目的阳光。
她躺在一张土炕上,身上盖着粗麻布薄被。
鼻尖闻到的是柴火、草药和一点点桂花头油的混合味道。
耳边还有女人絮絮的说话声——
“……这丫头命硬,从那么高的坡滚下去都没死。”
“可怜见的,父母都死在山里,剩她一个孤女。”
池漾猛地坐起,一阵眩晕,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了,定睛看去,屋子破败不堪,阵阵凉风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她低头,看见自己缩水的身体:
手小了一圈,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紫,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搓了搓手掌。
她望向屋里唯一的铜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青涩的脸:
杏眼,淡眉,鼻梁不高却秀气,嘴角下有一颗又浅又小的痣。
“阿漾醒啦?”
门口探进一张圆圆的脸,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梳着双鬟,穿藕荷色窄袖短襦,下面是条纹高腰裙。
池漾脑子里“叮”一声,像老旧电脑开机。
不属于她的记忆涌上来——
这里是“虞朝北江郡清溪县”,原身也叫池漾,一家有三口,靠着三间漏雨的茅草屋和两亩农田过活,寻常冬日原身爹娘会去山里挖些药材,卖了换钱给原身打打牙祭。
可这次,在原身15岁生辰前夕,他们上山了却没能回来,原主等到第二天,去山上寻爹娘,却只看见冻死在荒郊野岭的两具尸骨,仍然保持着互相抱着取暖的姿势。
原身饿了一天,又担心了一晚上,乍见此景,打受大击,浑浑噩噩的下山,到山脚下,就已经是哭天抢地的状态,有邻居寻声而来,正好看见她一脚踏空,从高处摔了下来。
来的小丫头叫阿苦,是隔壁屠户家的女儿,跟原主一起长大。
池漾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抽冷气。
这不是梦。
阿苦拽她袖子:“今日‘冰灯会’,一会儿有百戏班子,我们一起去吧。”
池漾也想了解现在的世道,点头答应,可不巧此时肚子咕噜一顿叫唤。
池漾坦然道:“可我饿了,还没有吃饭。”
米缸见底,只剩一把糙米和几根不知名野咸菜。
灶是土灶,她想生火,却险些把刘海燎了。
阿苦看见这一幕,噗嗤一笑:“阿漾,你莫不是真摔傻了。怎地生个火都如此狼狈?”。说完冲池漾走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说道:“我阿娘让带的,酱肘花,给你补过生辰哦”
池漾鼻子一酸,只讷讷道:“多谢……。
她想起昨天是她的生日,可网上却一片嘲讽。
最后还是阿苦亲自动手用糙米咸菜煮了一大碗浓粥,再加几片肘花,两人吃得狼吞虎咽。
阿苦说:“阿漾,你别难过了,我听爹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就让我们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吧。”
池漾沉默着点头,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孤身一人,她不知道失去至亲应该作何反应,干脆贯彻少说少错的原则。
阿苦看池漾反应不大,于是又提议:“你平日最爱唱曲的,不如我听你唱吧?”
池漾怔住。
原身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常在山里唱樵歌。
她也想试试如今自己的嗓音如何,便哼了一段《逐星》的副歌——
“向着光亮那方,……”
阿苦瞪大眼:“这调子怪好听的,词也新鲜!”
池漾心里一动,这才想起现代风格的曲调与大虞北江本地曲调格格不入。她心里暗想:绝不可轻易将现代的歌曲直接示与旁人,以免被人发现她的不同寻常之处。
花船节初试
夜幕降临,池漾状似寻常的出了门,随着人流沿着江堤而去,她看着道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照的路边古树影影绰绰。
江面排列着由各村工匠精雕细琢的坐坐冰屋、冰船、冰庙,恍若琼楼玉宇。
其中船扎着随风飘扬的彩色绸缎,船头立着一排冲天的灯柱,大红灯笼一盏盏串联在上面高高挂起。
百戏班子就在最大的花船上表演:
喷火、吞剑、走索、胡旋舞……
压轴的是清音班的花魁娘子,只见她身着桃粉色齐胸襦裙,肩背两条赤黄色披帛轻薄如烟,随风飘逸,发髻高耸,台上身影娉娉婷婷,台下一片热闹。
池漾挤在人群里,心脏砰砰跳。
她听见周围人在议论:
“妙清娘子这身段,这妙音,不愧是清音班的台柱子呀。”
“我还是更喜欢听柳七娘的黄梅戏。”
“哎,人生一大憾事——美人迟暮。”
“那又如何,代表咱们镇到府城参加春日宴的还是凝香班。”
“依我说呀,应该让清音班去,柳七娘都多大的年纪了了。”
池漾低头看自己的手——
15 岁的身体,声带机能处在黄金期,腰腿柔软,全是她 40 岁时不曾敢想的。
她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夜半私练
她回到茅屋内,将松明插在院墙裂缝里,自己给自己数着拍子,在雪地里翩翩起舞,火光摇曳下,她的影子投到茅草屋顶,巨大、扭曲,像要挣开这具年轻的身体。
脚底冰凉,每踩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她笑着,泪水确顺着眼角滑到下巴,滴在泥地里。
屋顶漏雨,水滴答滴答,像倒计时。
她抬手,指尖穿过雨丝,抓住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