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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入凝香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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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腊月初四,雪在前半夜悄悄落下,薄得像撒了一层盐。
井台边的青石板被反复碾压磨得包浆,池漾弯腰打水,指尖触到井水,竟带有丝丝的暖意。水水波粼粼,倒映出一张略显苦情的脸:鹅蛋脸线条柔和,下颌角收得极轻巧,眉淡新月,杏眼偏圆,瞳仁黑白分明,下眼睑弧度略垂,抬眸时有天然无辜感——刚满十五岁的阿漾,也是现在的她。
她把水桶搁在脚边,呵了呵冻红的指尖,轻轻说:“就让我替你好好活吧。”
清晨的阳光缕缕从树梢缝隙洒下,她站在屋外,望向属于她的半亩三分地,轻声叹了口气,前世工作二十年还买不起房子,如今是还没成年就拥有了宅基地,可在这种季节,田地里连根野菜都没有。
阿苦再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碗烧菜,还沾着热气。
“给你的。”
池漾很不好意思,总是被好心邻居接济,可如今形式比人强,只能想着等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一家。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到墙上,一颤一颤。
阿苦小声说:“凝香班在招杂役,你要不要去?至少能吃饱。”
池漾本来就对凝香班有想法,忙不迭点头:“去。”即使只是杂役,她也没有半点勉强,心想只要先进去,不怕没有机会出头。
过了午时,池漾背着蓝布包袱出门,凭着原主记忆,穿过一条条街巷,一路上她看见街口胡姬掀帘卖乳酪,手腕上的银镯叮叮当当;看见佩刀的女郎挑纸伞,靴帮沾泥;看见卖糖人的老人用麦芽糖吹出一只展翅的鹤,尽是人间烟火气息。
来到凝香班后门,漆黑牌匾上书“余香径”,一副对联:曲罢一声长叹息,
香销半缕早归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先是看见院内杂役们抬水、洗蒸笼、晾帷幔,又很快被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吸引力注意力,那妇人穿着绛红团花罗袍,腰佩短刀,站在回廊下骂人。
骂声清脆,却不毒,被骂的小丫头一边哭一边笑,像被雨打湿的雀鸟。
想必她就是凝香班的花魁娘子——柳七娘。
池漾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黑灰,她把手背到身后,轻轻呼了口气。
女人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一把南瓜子,上下打量她。
“叫什么名字?”
“阿漾。”
“多大了?”
“十五。”
“会干什么?”
“会扫地,会烧水,会唱曲。”
柳七娘吐了瓜子壳,笑:“唱曲不稀奇,能唱到人心里才算本事。你且跟我来。”
柳七娘领着池漾到戏园东南隅的一座楼阁前,门额乌木小匾,行书“凝音榭”。凝音榭背倚老梨林,三面环冰池。重檐歇山顶,乌瓦覆雪,檐角悬冰如钲;老杉朱柱,柱间冰裂纹槛窗,糊以轻绡。阶下青砖埋雪,中凿地龙火道,雪落即融。
屋内炉火旺盛,案上摆着一沓纸,柳七娘坐在上位,示意池漾去看,原来是一份契约:
死契,月银一两,但赎身银高达三百两。
柳七娘指节轻叩桌面,铜铃在她腰侧发出细碎声响。
池漾重来一世,自是不愿再步前世后尘,她压下心里的震荡,肯求道:“阿漾愿烧水扫台,只请七娘赐一个试嗓的机会。”
柳七娘动作一顿,她欣赏有胆识的小丫头,但前提是野心配得上实力。
七娘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边说边用她涂了豆蔻的食指点了点池漾。媚眼如丝,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即使如今容颜不再,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自己的魅力。
“不过至此一次,你可要好好表现。”
“定不负所望。”池漾双膝微屈,行了个半跪礼。池漾抬眸,火光在她瞳仁里碎成两点寒星,流露出几分欣喜。很快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便好似换了个人,此刻雪也寂静,风也收势,让人连心跳都悄悄满了半拍。
她一开口,便似一泓秋水被风轻轻推开涟漪。声线不高不低,却带着月色般的凉意,从天际缓缓泻下:“明月几时有?”气息绵密,尾音带极轻的颤音。
大虞朝唱法讲究“洪亮圆直”,以“声振林木”为美,饶是七娘博闻强识,也从未听过如此腔调。开头一句旋律就跳进六度,且落在“时”字上用了一个大跳后立刻收小腔。照理来说这在“大曲”里属“犯调”,会让人觉得“音程跳脱,不循旧格”,但细听又分明是“清商”音阶。
还不等七娘想明白,下一句“把酒问青天。”出来,顿时让她放下音律成见,此句意境旷逸,胸襟直追张若虚、李太白。数其平仄,发现竟暗合近体诗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句句转折都如云端轻翻的银盘,圆缺之间,照见人间离情。尾音拖得极长,仿佛把“但愿人长久”五个字系在月光的细丝上,心口无端轻轻一颤,便化作无声的叹息与温柔的希冀。
七娘笑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姑娘,暗暗思量着:单凭这曲子加上琵琶、古筝、笛子伴奏,凝香班接下来半年的茶钱都有着落了,再敢想一点,说不定还能编入教坊曲,与《霓裳羽衣》并列,凝香班都能跟着沾光,在乐书上留下一笔。想到这里七娘欣喜的神色更甚,池漾看见暗暗松了口气,她原本以为唱完以后会被盘问一番,却见柳七娘好像没这个意思。
盖因池漾并不清楚对于大虞寻常的乐坊、梨园之人来说,没有人会关心曲子是何人所作,毕竟这个时代多的是才子进士、风流名士,亦或是市井小民专为妓子伶人填词。
池漾只见柳七娘不知道从哪里翻找出另一份契书递给池漾。
“活契三年,月钱三两。”池漾欣然接受,总算不枉她此前的良多思虑:自己本身并非学声乐出身,没有系统吊过嗓子,唱戏腔无异于是自曝其短。若想在凝香班快速站稳脚跟,还得显露锋芒,普通的现代曲子肯定不能直接拿出来,即使歌曲本身旋律再好听、歌词再戳人也不能,因为所处时代不同,大虞朝百姓不一定会喜欢下里巴人的词曲风格,而本来属于这个时代的唐诗、宋词能拿出来一试,音律再怪唱腔再奇特都有接受的可能。再加上邓丽君献唱梁弘志作曲的版本,本身采用了 4/4 慢板、音域仅九度,旋律起伏很小,想要翻唱非常容易;此外这首曲子做到了“以词就曲”:同一段旋律循环套在上下片不同句读上,却依然口语自然,使之成为该曲最大的亮点。
签好契约,柳七娘唤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窄袖白衫,腰束小带,脚蹬软锦靴,双鬟挽起,额前留“鸦翅”刘海,刚进屋脸上带着酣红。
七娘招手,示意小丫头上前,嘴里道:“阿漾,定是累了吧?且随她去上弦居,你请先休息罢。”
池漾识趣的拱手道别,跟着小丫头出凝音榭了。
“阿漾姐姐,我叫阿蛮。”
池漾颔首,笑道:“有劳阿蛮。”
阿蛮眼睛亮晶晶的,崇拜道:“姐姐好生厉害,才入园第一天就能去上弦居。”
池漾神情不解:“何出此言?”
阿蛮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上弦居为行院连房,只有二等弟子才能入内,取自月初上弦,声初上板,有日日新曲之意。”
“我来两年了,还在雁柱棚苦熬呢。”
池漾听这意思,雁柱棚似乎不如上弦居,看来凝香班并不是凭资历晋升,阿蛮在一众弟子中,等级或者说地位比自己低。
池漾思及此,对阿蛮道:“阿蛮,可是还有一等弟子居?”
“正是。”
不等池漾再次提问,阿蛮便抢先道:“一等弟子住在漱玉斋。那可是凝香班唯一的精舍,至多只有五个名额人。”
池漾追问:“一等弟子现在有几人?”
阿蛮老实回答:“已经满了,已有五人。”
池漾又问:“二等弟子有多少人?”
“原先就有十五个。”阿蛮回答:“加上姐姐就是十六个了。”
……
趁着这个机会池漾了解到,十年前凝香班是清溪县最大的戏班子,曾经的花魁娘子柳七娘何其耀眼,风采卓绝,引无数文人骚客为其量身填词作曲,凝香班也成为十里八乡的乐工伶人的向往之地。可就好像因为遇到了柳七娘把好运气花光了,此后再无惊才绝艳之辈衣钵,相继被清音班、流霜班赶超。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凝香班现在的家底也不是寻常戏班所能比拟的。
上弦居在西北隅,一道红墙将其与御苑的万顷梨云隔开,自成幽曲小院。
门前两株古槐,雪压枝头,低垂如素幡。黑漆大门上,铜衔环兽面微结霜华。门额“上弦居”三字,以银粉书就,笔势纤劲,隐带月钩之形。
入院,先见一座卷棚歇山顶的前厅,覆以灰青筒瓦,檐角悬风铎十二枚,薄雪积其上,风过时簌簌而坠,声碎玉屑。
穿厅而过,是一带回廊,朱栏低亚,柱头作仰覆莲,漆色沉黯。
回廊尽处,是起居正堂。
堂前不设门,惟垂斑竹帘,堂内炉火未熄,兽炭垒作小塔,火舌偶爆,轻摇帘影。
堂后连三间耳房,纸窗新糊,窗棂作冰裂纹。
由阿蛮带着进入左侧耳房,池漾才知道,二等弟子住的是集体宿舍。
室方三丈,中间三榻毗连,西榻独倚壁角,东榻临南窗。
窗纸映雪,光浮枕簟。榻面月白绫褥,各绣弦月。
东隅置火盆,沉檀徐起暖香。
池漾将包袱放在唯一空着的东塌上,阵阵寒风从窗户缝隙里涌入,难怪迟迟没有人选。
到这时,池漾才算是在这个时代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了,她有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至少三年内每个月还有三两银子进账,换算成铜钱则有三千枚。在原身记忆里,米价是十文一斗,够一家三口吃2天,也就是说,仅一个月的工资,够她一个人至少吃2年。
但原身爹娘留下的茅草屋冬日里漏风漏雪,冻人不说,哪天下的大雪大了些,屋顶塌下来,直接就能把人给活埋了,还是青砖瓦房安全,可最简陋的青砖瓦房只百八十平就得花三四十两银子了。而且大虞朝实行“租庸调制”,凡在户籍上登记田产的,无论种与不种,一律按亩纳“租”与“地税”,折钱大概每年上税20—30文。一想到这些花钱的地方,顿时又觉得三两一月简直不够花。
酉初,阿蛮又带着池漾去了雪齑馆,也就是食堂。今日晚餐提供羊肉胡饼、鸡茸羹和姜汤。恰逢日场戏毕,弟子们都聚集在雪齑馆用晚膳。池漾学着众人的吃法,先饮一口姜汤,顿时感觉热气扑面,再掰胡饼蘸羹。胡饼面抻薄如纸,贴炉壁烤得焦黄起层,而黄鸡拆丝,和粟米熬至稠腻,撒上小葱,一顿饭色香味俱全。
饱暖生慵,困意袭来。
她蜷在榻上,梦见另一个自己:在她没有来的平行世界线,瘦小的女孩蹲在凝香班后厨的泔水桶边,把客人吃剩的半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半夜咳得喘不上气,用破布捂嘴,布上全是血点。
临死那一晚,她抓着胸口,小声说:“要是……吃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