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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荷才露尖尖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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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青云浦下里洼,是一个临海的小村庄。滩涂上,三五个孩子正赤着脚抓鱼虾。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拉着一个更小的女孩的手,追着一只螃蟹向大海跑去。
她们低着头,眼睛里只有那只仓皇逃窜的小蟹,并没有看到远处的海面与天相接的地方正聚集着银灰色的风团,进而裹挟进了苍黄,靛蓝,黛紫……搅动起来,闪烁着红金色的光芒,那光芒如利剑一般,无声地刺在大海里。海面似有似无的颤动了一下,一条暗黑色的海浪瞬间向着两个女孩卷来!
“二妹,小妹!”抓鱼虾的男孩看到海浪涌来,大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篓子冲过去。
滩涂的泥沙裹住他的腿,他奋力拔出来,越是着急,越是挪不动步子,他尖利地叫着:“跑啊二妹跑啊!”
巨浪扑卷而来,淹没了小的,直扑在大女孩的侧脸上,女孩尖叫一声,暗流带着女孩向前扑倒,第二个巨浪又扑过来,女孩挣扎着向前,她牵着的小女孩已经从她手里滑脱,被浪卷着直上深海里去了!她再向前挣着去抓,一双手抓住了她,把她拉出暗流。
“救小妹。”她嘶喊。
海浪扑卷,狂风呼啸,金铁交鸣声直冲耳骨,似乎还有马嘶人叫的声音。
女孩站起来,看到远天红金色的光芒闪动,慢慢显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来。那宫殿的高高的石阶上,一个女人,被破空而来的弩箭射中,直向后摔去。
女孩心胆俱裂,直直地向后倒去。
当女孩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她睁开眼睛,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正对着她流泪,见她睁开眼睛,欢喜地大喊:“大姐,二妹醒过来了。”
一个15岁的女孩掀开布帘进来,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
“小妤?”她叫。
“大姐,小妹呢?”
“小妹还没有醒。”大姐忍着泪意,坐在她身边,安抚她说,“她还活着。”
“我没有抓住她,大姐,浪太大了。”刘妤哭着说。
“小妹会好的。”大姐刘好抱着她,“阿爹去青云浦请郎中去了。阿娘说,小妹出生时她梦到金龙绕柱,有一个云游的道人说,小妹是蛰龙,至尊至贵的命。不会有事。你放心。”
刘妤点头,窝在姐姐的怀里闭上眼睛。
另一个房间里。一个八岁女孩正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炕洞里微微闪着火星,保证着炕的温热。女孩面呈青白色,头发半干,嘴唇青紫,牙关紧闭,只从微微起伏的胸膛,能看出她还活着。
一个中年妇人陪在她身边,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正用一条温热的毛巾,细细地擦着孩子的手心。
那孩子慢慢地睁了睁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了妇人一眼,微微一笑:“阿娘。”妇人急急地俯身下来,贴在孩子小小的脸旁,轻声应着:“姝儿,阿娘在呢。”
“阿娘不哭。”孩子又慢慢地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着,“阿娘不哭,姐姐……”含糊着说着,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门外轻轻响起了脚步声,一个10岁的男孩将门推开一个缝隙,露出一双灵活的眼睛,接着侧身悄悄进来。
“阿娘,小妹醒了吗?”他说。
“刚醒了一下。”妇人强作镇定地说,“比之前醒的时间长一些,还叫阿娘,姐姐。”
“叫小哥了吗?”他说。
“想要叫着,没力气了。”妇人流着泪说。
“嗯。”男孩说,“下次就叫小哥了。阿娘,小妹要是叫小哥,你就叫我过来。”
妇人答应着,打发他出去了。
日头渐渐高了,妇人有些焦急,起身隔着窗子向外看了看。外面的男孩看到了母亲的影子,脚步哒哒地跑过来,低声问:“阿娘要什么?”
妇人问:“你去村口看看,有没有阿爹的影子。”
男孩说:“阿娘不要着急,大哥去村口迎着去了,大哥叫我在院子里候着,等着阿娘有事叫我,好有人应。阿娘,二妹醒了,大姐看着她,给她米粥吃。”
妇人点头说:“好。”然后又退回到床边。
又过了一会儿,床上的小小的人儿,又一次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妇人,慢慢地说:“阿娘,我可是要死了吗?”妇人惊痛万分,摇头说:“好孩子,你不会的,你陪着阿娘。”
小人儿一笑,含糊着说:“我让阿娘当诰命呢……”
妇人悲痛万分,颤抖着身躯,握着小人儿的手,知道孩子说的是三岁生辰时的约定,长大了要给阿娘挣诰命。如今听到,更是悲不自已。
女孩又一次跌进昏睡里。
午后两个时辰,都是这样,睡睡醒醒。直到刘丰年赶着牛车把郎中叫进房门,女孩还是没有能够醒来。
郎中一路上被晃得头晕眼花,一进屋颇有几分摸不清楚东南西北,扶着帽子转了一个圈,才慢慢走到床边,搭上小女孩的脉。
“怎么样?”
“看脉象散乱无序,虚弱无力,恐怕是……”郎中抬眼看一眼刘丰年,“无魂之脉。”
“什么?”妇人扶着炕沿儿,腿一软向下溜去。
刘丰年上前抱住妻子,扶她坐下。
“可有救。”
郎中眉头微皱,又一次搭上脉搏,“嗯,以老夫看,恐怕要给娃儿准备后事了。“
炕上的小人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郎中,慢慢说:“休要胡说,我死不了的。”
郎中吓了一跳,说道:“这娃儿还能说话。”
妇人点头说:“先生,小女半个时辰能睁一睁眼睛,说一两句话,眼神清澈,未见,未见……”
郎中再摸脉,沉吟了一刻,“若论脉象,确是无魂之脉,只是这娃儿竟然开口说话,确实奇怪。家父曾说,一分命九分药。既然有一线生机,自然还是要按十分治疗。刘老爷先稍坐,等我开个方子。”
郎中开好方子,吹干墨迹。刘丰年千恩万谢地奉上诊金,招呼长子刘多田和长工大福送郎中回家,自己小跑着去镇上取药。
次日清晨,四颗小脑袋挤在窗口,看着母亲给小妹喂药。小妹昏沉中醒来,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像是着了魔一般,浑然无知的一股子陌生感。
刘多田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喊:“小妹,我是大哥。”剩下的几个,赶紧高一声低一声接着:“我是小哥,我是小哥。我给你抓鱼,摸田螺。”“我是二姐。”刘好毕竟大几岁,心知小妹这份茫然的可怕,掩着嘴巴,泪水如下雨的屋檐一般。
刘姝慢慢地头脑清明起来,她被困到了一具8岁女童的躯体了。
她隐约看到一个如莲花花心一样的小小的发光体从她身边掠过,一个稚嫩地声音对她说:“我给阿娘挣诰命呢。”
“诰命?”刘姝看着远去的那个光点,慢慢觉得自己被一股子力量拉进了一个躯体里,嘴巴里有一丝苦涩的药的味道,品着里面有一些人参的味道。眼前的中年妇人,满面沧桑,眼里满溢着泪水,唇边却带着笑意。“姝儿乖。”
刘姝心里一颤,这么叫她的人已经死去多年了。她入宫的第二年,一场伤寒,还有阿爹的昏聩,在大伯二伯的别有用心下,她的阿娘死在了一个春天。从此再也没有喊她姝儿的人。但想要做她母亲的人却多了起来,为了成为她的正经娘家人,大伯母二伯母使出浑身解数。
现在那支强弩,穿喉而过,疼痛和窒息同时传来,如同溺水的感觉,接着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小人儿。
3岁的皇帝,2岁的丹霞,手握强弩的孙延钊,逼宫犯上的杜泰璇,还有隐在幕后的那些人——眼前,容纳自己的这个小小的身躯,眼前这些贫困潦倒,目光澄澈却毫无心机的农夫农妇——愚民们。刘姝努力平复自己心里复杂的情感。
往好里想,好在没死,还活着。那就一切大有可为。
那个发光的莲花心,或许是这具躯体的魂魄,却不知飞去哪里了。既然替她做了人,也只能帮她还愿,区区一个诰命,你放心吧。
重新有了斗志的刘姝,安心地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又不知吃了几次药,吃了几次米汤,终于在一个清晨,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农妇眉眼红肿,相貌憔悴,令人心疼。
“阿娘。”刘姝眼睛一热,脱口而出。
“姝儿。”农妇扑过来抱住她,搂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又摩挲了几下脸颊,终于确定了女儿是彻底醒过来了,忍不住又落下眼泪。
“我已经好了阿娘。”刘姝被这扑面而来的疼宠和担忧包裹着,心里满满地酸痛,她伸出胳膊环住妇人的脖子,“叫阿娘担心了。”
妇人愣了一下,她家小女儿才8岁,竟然说出大人话。
“果然生一次病就长大一下。”妇人笑道,“竟然还知道阿娘担心。”
刘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演小孩子演不好。只能用笑容掩盖尴尬。
门被咚地撞开,10岁男孩踉跄着冲进来。“小妹,你的鸡仔出壳了。”
刘姝笑而不答,说多错多。眼前的情景,她需要慢慢适应。
男孩又转身跑出去,片刻一手抓了一只湿漉漉地鸡仔过来,鸡仔在他手里痛苦地呻吟着,刘母赶紧伸手接过来,斥责道:“你捏死它,看你阿爹不打折你的小腿。”声音却温和柔软,完全听不出威胁。
刘姝莞尔,轻轻触碰了一下鸡仔。柔弱如斯,能活下去吗?
一如现在自己这具躯壳。刘母把鸡仔放在暖炕上,鸡仔踉跄走了几步,窝进被角,扑扑翅膀,愉悦地叫了两声。
等到晚饭时候,那两只鸡仔的毛已经被暖炕烘干,活泼地在炕沿儿走来走去了。
刘多亩蹲在地上,用一根手指捅着鸡仔,絮絮叨叨地跟刘姝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刘好怎样的哭泣,刘妤怎样的自责,大哥刘多田怎样奔走,阿爹刘丰年怎样的忙碌,阿娘怎样的夜不能寐。
刘多亩口齿清晰,说话时表情丰富,时而欢快时而悲戚,一个简单的事被他讲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
家里人每天都会来看她,刘好温柔如母亲。刘妤眉眼里有英气,虽然自责得眼睛含泪,但说起话来还是铿锵有力的。刘多田沉稳话少,摸着刘姝小脑袋,只是笑。刘丰年就是把小女儿抱在膝盖上,叹着气说自己的乖闺女瘦成了鸭子毛,得吃多少肉才能补起来。
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刘姝感叹。
这是老天眷顾?垂怜?还是考验她?
一个这么贫困却又这么温暖的家庭,自己又是这么弱小。重活这一世,她能做什么?
先找到丹霞,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报仇?刘姝不愿多想。
一切未明,先活下来。
一个月后,刘姝可以下地奔跑了。一家人不让她出门,她只能在院子里扔沙包,跳百索,喂鸡仔。鸡仔死了两只,还有9只。小哥会给他带野菜回来,她负责剁烂,拌着砸碎的鱼虾浮萍和一些麦麸,喂给小鸡。他们都已经半大,公鸡显现出翎毛和鸡冠,跑上跑下,每次都让刘姝追赶得气喘吁吁。
偶尔刘好会背着她在外面走一走,刘丰年带着两个儿子和长工们在田里收麦子,刘母做20多人的菜饭,为了让大家在忙月里吃好喝好,每天变着法的熬骨头汤,炖大肉,炖鸡,屋里屋外弥漫着浓香。邻居家的孩子,吮着手指头在门口逗留,总是能得到几根鸡爪或者一块骨头。
刘姝就不同了,用拆骨肉炖的米糊糊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辅食。食材简单却非常好吃,每次她都毫不犹豫地吃光,一方面安慰阿娘的殷切期待,一方面也为了这具身体,好更强壮。
三日响晴,麦子抢收完毕,晒干,20多个大汉,赶着牛拉着磟碡,顶着烈日压麦子。刘好和刘妤在厨房里烧米汤,一桶一桶送去给大家解暑。入夜,火把点起来,刘丰年带着大家扬场收麦,直到通宵。终于赶在一场大雨来前,把每一粒粮食收进仓里。
几声雷裹着劈开天空的闪电轰隆隆地炸响在云间,大雨在傍晚时分倾泻而下。累极了的刘多亩躺在铺在地上的半片席子上呼呼大睡。刘多田却在帮父亲算工钱。出工一天一根竖道,出工半天一个圆圈,用烧黑的木棍画在几块石板上。刘丰年只能数到一百,但刘多田却可以数到更多,他13岁,却是家里认字最多,算数最准的秀才。
刘姝愁闷地心里直叹气,看着自己的一双小而胖的手,盘算着怎样才能改变这一切。
刘好在给刘姝缝一个短褂,刘妤却跟在刘多田身边,时不时报出一个数字。刘丰年赞她:“二闺女真灵气。”刘多田就接着问:“这是多少钱。”刘妤手指微动,脸红红地说:“手指头不够用了。”
“我借给你。”刘姝仰着脸笑道,“我可以借给你。”她伸出自己软软的胖手。
丹霞两岁,学习数数时这样对她说,她正在批阅奏章,江南水灾之下,借机圈地强买的几个官员气到了她,丹霞撅着小嘴爬上她的膝盖,沮丧的说:“手指头不够用了,阿娘。”
她看着丹霞玉一样的小脸,看到她这份简单的苦恼,消解大部分郁气。
“我借给你。”她伸出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有茧子,并不柔美。那是弹琴和握笔的功劳。
刘妤点点刘姝的手指,算出来。吐吐舌头说:“多谢小妹借给我手指头。”她抱着刘姝,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如同丹霞亲她一样。刘姝眼眶一热,急忙埋首在刘妤的颈窝。
屋里众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