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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有源头活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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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小手攀着她的衣襟,摩挲着上面的金丝凤纹。糯糯的声音如同刚刚蒸好的酥酪:“鸟鸟……”
刘姝从梦里惊醒,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得丹霞,如今距离她太过遥远,甚过天涯海角。她不知道这是老天在眷顾她,还是在折磨她。
毕竟还有机会。
窗外日光闪烁,两个哥哥赤着上身正在院子里忙碌,麦草打捆,翻农家肥,准备去地里劳作。几个长工和短工和他们一起,彼此场合,说着闲话。
两个姐姐在厨房里陪着母亲忙碌,熬煮汤水,烙两面菜饼,空气中弥漫着野菜的苦香。
他们都很好,太好了;但都很穷,又太穷了。如果这样度过一生,怎么可能见得到丹霞?临朝的太后被叛将射死,她唯一亲生的女儿,能活下来吗?刘姝想到这里,心都恨不得揪在一起。
门开了,刘姝赶紧闭上眼睛。一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凑得近近的。刘姝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她的小哥。
“小哥。”她睁开眼睛,睫毛跳了跳,咧开嘴笑了。
刘多亩立刻笑起来,“小妹醒了。”
“你在做什么?”刘姝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假装刚睡醒的样子。
“我在和阿爹,大哥一起铲粪肥。”小哥笑着说,然后转身过去,等着刘姝把衣服穿好,再转身回来,把刘姝抱下床。
“小哥喜欢铲粪肥还是念书?”刘姝问。
小哥笑着说:“我才不要念书。”
“为什么?”刘姝问。
“铲粪肥可以壮庄稼,多打粮食,粮食多了,就不用吃两面饼,可以吃白面馍馍。还可以天天吃大肉包子。”小哥吸了口口水。“不过阿娘做的两面野菜饼也很好吃。”
“你偷吃了?”刘姝看到她的样子,笑着说。
“嗯。”刘多亩笑着低头,悄悄说,“大姐偷偷塞到我嘴里的,阿娘不知道。”
刘姝笑着说,“阿娘一定知道。”
刘多亩才不信。两个人说笑着出来。
大哥正跑到水井边,把头埋在桶里饮水。“大哥。”刘姝叫道,“大哥不喝生水。”
刘多田抬起头来,鼻尖上水珠迎着阳光,闪烁如星,小麦色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眼睛明亮,漆黑如墨。
刘姝感叹:“淳厚刚直,聪慧坚定。从面相上看,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可惜蹉跎在这乡野之地。”
“小妹不能喝,大哥可以。”刘多田笑着直起身,从刘多亩手中接过白色的布巾,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汗水。
“大哥可想要念书?”刘姝歪着头问。
“小妹想念书吗?”刘多田有一丝疑惑。
刘姝点头。
“你怎么知道念书这个事情?”刘多田问。
刘姝愣了一下。
刘多亩笑着说:“她醒了就问我铲粪肥和念书,喜欢哪个。估计做梦了。”
刘多田笑着说:“你怎么说?”
刘多亩一本正经地说:“这还用问,自然是铲粪肥。”
刘多田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对刘姝说:“咱们农家可不好说念书这样的金贵事。你柱子哥的表哥在县学里念书,不说束脩,单是和同窗租房子,吃两顿餐食,一个月就要半吊钱。咱们家可念不起。”
刘姝的心沉了下去。确实,大夏读书是一个非常花钱的事,她早就知道。
这样的家庭,支撑一个孩子读书,几乎要用尽全家之力。刘好和刘妤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瓦盆和汤罐。
“懒妮子睡懒觉,醒了也不知道来厨房帮忙,只在这里和大哥小哥说话。”刘妤嗔怪。
“她刚病好一些,你少说她。”刘好笑着拦着,盈盈地说:“阿妹去摆碗筷。”
刘姝赶紧跑去厨房。大家都行动起来,抬桌放凳,把餐食放在了大李树下。
刘丰年媳妇李氏叫儿子唤长工短工们来吃饭。刘丰年去水井边洗了手脸,笑盈盈地走到桌边。看着捧着两面野菜饼,沾着三合油吃的香的孩子们。
“你阿娘的野菜饼烙得好。”刘丰年搛起一张,含混着说:“早先皇后娘娘想吃一口,你们阿爹说,那行啊。后来一想啊,这不行,那皇后娘娘吃美了,把你阿娘带走当御厨,给皇宫里三百多人烙饼,还不累坏了。”
众人笑。
“是哪个皇后娘娘?”刘姝认真地问。
“王…张……不是,李娘娘。”刘丰年哈哈大笑,众人也哈哈大笑。
皇后娘娘会吃两面野菜饼吗?
刘姝有些闷闷,她本来也不指望刘丰年说出当今皇后娘娘是谁,但看到他果然说不出来,仍然觉得失望了一下。
李子树上结满了李子,正在转红。看着牙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清新的味道。几个长工短工坐在泥墙根儿,背着太阳,把野菜饼子泡进肉汤里,吃喝得热闹。泥墙外是泥巴路,泥巴路尽头是庄稼地;庄稼地尽头是滩涂,滩涂尽头是大海。
这是青州。
刘姝闷闷地响。
青州太守是祝希章,己亥年进士,她钦点的。文章写得务实,主张开海禁,建港口。于是她点了他来青州。
没想到才到了青州一个月,她就被孙延钊射杀了。
不知道这个祝希章还在不在。
“我想念书。”刘妤说。
刘姝嚼得两颊鼓鼓,好奇地看着姐姐。
“小哥说阿妹问想不想念书。我想念。”刘妤认真地说。
“女娃子家念书做什么,考不得状元。”刘丰年笑话。
“状元只有一个,念书的人可不是一个。”刘妤哼了一声,“总不能不中状元的都说念书没什么用。”
刘丰年笑着说:“欸,我这女娃讲得好道理。那你说你念书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念书做什么?”刘妤接着理直气壮地说,“也许念啊念就知道自己做什么。”
刘姝热切地看着二姐,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几乎要磕到桌角上。
李氏急忙伸手接住她得额头,笑着说:“阿妹这头点的,桌子都知道你同意二姐的话。”
“那我铲粪肥种地打粮食,给二姐挣钱念书。”刘多亩拍着胸脯说。
“谁稀罕你挣钱给我念书。”刘妤接着说,“我自己攒够钱就去念书。”
“我也攒钱念书。”刘姝附和。
刘姝拉着刘好的手,鼓励她。
刘好温柔地笑了一下,想了想说:“阿姐做饭你们吃饱了念书?阿姐缝书包给你们?”
刘姝失笑,拉着刘好的衣袖:“大姐也念书。大姐念书找一个念书好的姐夫。”
刘好的脸腾的红了。远处的长工笑着说:“东家,你这家里,只这个小小姐想得长远。”
刘丰年哈哈大笑,摸着刘姝的头,说:“我这女娃一个一个生的好。”
刘好看着小妹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儿,第一次严肃地想了想小妹提出的问题。她从不知道自己还可以选一个念书好的小伙子。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让那小伙子教弟弟妹妹念书,束脩好好省下一大笔。
入夜,刘姝抱着枕头去找刘妤,要跟她一起睡。刘妤不同意,刘姝说:“我借给你手指头了。”刘妤撇着嘴笑着说,“已经还给你了。”刘姝继续胡搅蛮缠。
“阿娘,阿妹捣乱我睡觉。”刘妤喊。
“阿娘,我不捣乱,我要跟二姐学数数。”刘姝甜甜地说,“我乖得很,睡觉手脚都不动。”
“骗子。”刘妤哼一声,帮着刘姝把枕头放好,看着她脱掉外衣,只穿着肚兜亵裤,一溜烟躺在她身旁,用夹被盖了肚子。
“二姐,数到十之后是什么?”刘姝问。
“是十一,然后十二,一直到十九。”刘妤回答。
“哦。那十九之后呢?”刘姝接着问。
“嗯,是二十。”刘妤接着说。
“再之后呢?”
“五个鸡蛋加五个鸡蛋是多少个呢?”
“八个加八个呢?”
“啊呀,二姐,两个两个加,加三回,和三个三个加加两回是一样的。”
……
“刘姝你真的好聪明啊。”刘妤由衷地赞叹,“我只教你一次,你就记住了。你比阿姐聪明啊。”
“阿姐你会教啊。你像书院的先生一样会教我。阿姐你会念字吗?比如说你的名字你会不会写?”
“我的名字哦。”刘妤想了想,“阿娘说了,我的名字是一个客商起的,他来咱们家落脚,吃完饭看着我,阿爹说她是有学问的人,求给我起个名字。于是他就起了这个名字。说婕妤是女官,是品性好,学问好的女官。是会念书的女官。”
“我的名字呢?”刘姝问。
刘妤笑着说,“你的名字更离奇,是村长家儿子的先生起的。说你长得好,长大了是个美人。”
“二姐,咱们念书吧。”刘姝热切地拉着二姐的手。“咱们去念书吧。偷偷的去找先生念书。”
刘妤点头。“好。”
她搂着自己的妹妹,刘姝也热情地搂着她,如同搂着软软的自己的丹霞。
不知道丹霞可在想念她的妈妈。
第二天,刘姝和刘妤在家里宣布:“我们要去念书。”一家人瞠目结舌。
刘丰年问:“你们要去哪儿念书?”
刘姝认真地说:“县学。”
刘丰年哈哈大笑。
刘姝决定给自己的父亲施加一点压力,于是她学着丹霞的模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开始嚎哭。
刘妤惊呆了,看着自己的妹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活了十岁,也从来不知道还可以这样。
刘多田和刘多亩看着坐在地上,双脚紧蹬的妹妹,惊讶至极。
刘丰年果然服软,立刻蹲下身来,劝说自己的小女儿起来,刘姝不听,别过头继续哭。
刘多田说:“要不带小妹去县学外面看一看。”刘多田说,“昨天爹说要给犁加点铁打一打,我正好带去县城,找刘铁匠。然后带小妹去县学外转一转,如果有人问,就说找柱子哥。”
“我也找柱子哥。”刘妤上前一步。
“我也找柱子哥。”刘多亩上前一步。
刘丰年无奈地笑着说:“好,你们都去找柱子。好儿也去逛,顺便给你阿娘和你们姐儿几个买些尺头做衣服。”
刘好面色一红,转身去收拾。
刘姝立刻从地上跳起来。
“阿妹你过来。”李氏沉着声音说。
刘姝一惊,这是她重生来第一次看到李氏阴沉的脸。
“阿娘。”刘姝期期艾艾地走过去。
“你跟谁学的坐在地上耍哭。”李氏冷声问。
刘姝扁扁嘴想哭,但是却一点都哭不出来。
李氏厉声说:“有话当讲则讲,你要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阿爹阿娘有一个可字,你就可以;阿爹阿娘不说一个可字,你不能哭耍。你这样刁钻胡闹,就得挨打。”
刘姝吓了一跳,她三十几年都不曾挨过打。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打她的份儿。
李氏转身拿过一根扫炕的笤帚,翻转过来,用把儿对准刘姝。刘姝骇然,立刻扑到李氏怀里。李氏推开她,一把扯住胳膊,抡起笤帚在刘姝屁股上打了三下。
刘姝立刻大哭起来。
这一次没有半点伪装,因为真的疼极了。
她自幼丧母,从未经历过被母亲责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滋味。虽然屁股疼得厉害,但是心里却酸楚而感动。她生怕李氏不再疼爱她,继续钻进李氏怀里,把脸埋起来,哼哼唧唧地继续哭。
“真是羞死了。”李氏声音软下来,“挨了打还在阿娘怀里腻歪。”
“阿娘我再也不敢了。”刘姝抽抽嗒嗒地说。
李氏彻底心软,伸手擦干她的眼泪,叫刘好拧了热帕子,给她擦了脸,又从桌几上的笸箩里拿出蛤蜊油,给她涂在脸上。
刘好看着刘姝的小脸,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刘姝奇怪地看着大姐,刘好以为她难为情,赶紧抿着嘴跑出去。
李氏又搂着小女儿好好的抱了抱亲了亲,算是过了这一关。
刘姝百感交集。
不知为何,挨了这次打,她叫李氏阿娘竟然更加没有了半分障碍,俨然就是自己的亲娘了。
收拾整理好,刘丰年让一个长工驾着牛车,带着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一起朝着县城走去。又嘱咐了若干注意事项,尤其嘱咐刘多田要拉着刘姝,不能撒手。
刘姝挥着手,雀跃如一只小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