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Chapter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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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狭长的巷道，他们来到的，是远近闻名的水榭戏台，那是一方精巧的建筑，戏台自水榭上而立，虽然在冬日显得略有些寂寥，但飞檐翘角之下，还是能够去想象当年丝竹管乐声的盛况。
两人的气氛虽然不如一开始那么轻松，但也算得上是融洽。纪幼怜站在池塘边，望着戏台微微出神，似乎在脑海之中勾勒着什么场景。沈予没有打扰她，而是安静地站在她的身侧稍微后边一点儿的位置，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若有所思。
就在这样的静谧之中，沈予忽然极轻柔地哼唱出了一段古朴的旋律。
那调子很特别，音韵曲折，一个唱词仿佛要转上十八个弯，带着岁月的独特韵味，在空旷的水榭之间回荡着。
纪幼怜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曲调猛然拉回了现实，她转过头，看见沈予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了水边的石凳上，微闭着眼，慢悠悠地哼着这段小曲。
这旋律虽说初听古怪，但仔细一听，却还是会被这独特的吸引力深深吸引住，纪幼怜饶有兴趣地走近两步，等他哼完一段，才开口问到：“这是什么调子？还怪好听的，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沈予闻声睁开眼，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哼唱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思索半晌，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坦诚说到：“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曲调，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模糊记得，我的母亲有时会在我的面前轻轻唱这首曲调……大概就是那时候，把这首旋律记下了。”
“这么看来，这首曲子还真是和它的调子一样，古老又神秘呢。”纪幼怜笑着说到。
从水榭戏台穿过几重院落，便来到了这座古宅子的大门口，此时天色已然向晚，想着纪幼怜和小助理都还没有用过晚餐，沈予便自然地继续充当着两人的向导，带着她们去到了小助理说的那家，在网上口碑极佳的生煎包店。
小店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除了生煎包，还有看上去色泽鲜艳的各种面食。三人围坐一桌，把每一种口味的生煎包都点了一份。
刚出锅的生煎包底部黄金酥脆，咬开一口，就能发现这生煎□□薄馅大，汤汁饱满。
结束了晚餐，三人准备道别，站在十字路口，沈予笑了笑，他缓缓开口，对纪幼怜说：“今天时间仓促，逛的还是有些太急了，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应该把古街彻底逛一次，旁边的那道坊街，有一位近代著名文学家的故居，很值得一看，还有最外边的那条巷子，虽然现在被改成了商业街，但街边小贩做的锅贴和扁肉，味道绝对是一绝，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尝一尝。”
“好。”纪幼怜笑着，应下了这个邀约。
回到下榻的酒店，窗外已是福城静谧的夜晚，纪幼怜打开笔记本，一封新邮件提示便跳了出来。
她点开一看，是福城音乐学院院长办空室发来的邀约。前几天为了电影，她特意给那边发去了邀约，没想到今天对方回过来的竟然也是邀约，似乎给了她很高的尊重。
纪幼怜看着邮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事情都还很顺利，今晚她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第二日，纪幼怜安排小助理去福城各处实地考场，寻找适合剧组长期驻扎的酒店，自己则是独立前往福城音乐学院，赴院长谢志明的邀约。
学院的大门气派非凡，但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氛围却与纪幼怜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车门外的福城音乐学院校长谢志明，长了一副典型的“官相”，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油光发亮，少到几乎要谢顶的头发，还是被他梳的一丝不苟，一张口便是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翘舌音有些过分的普通话。
见到纪幼怜，他立即堆起热情过度的笑容，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握住纪幼怜的手，用了晃了晃，一边半推着她往前走，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久仰纪导尊名啊！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来来来跟着我我们都准备好了！”
纪幼怜本想着能够在校园里随意走走，听一听学生的联系，感受一下这座南方音乐学府独特的艺术气息，却没想到谢志明直接将她带到了一间宽敞的会议室之中，长桌上整齐摆放着矿泉水和席位卡，俨然一副要召开正式会议的架势。
更让她感到不适的是，在座的各位基本都是穿着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性。
她不排斥会议，但排斥这莫名其妙的安排。
纪幼怜心下有些尴尬，却不好直接拂了对方的面子，只能在谢志明热情的指引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随后看着他走到主位，拿起话筒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各位同仁！很高兴，今天我们能够有幸邀请到著名导演——纪幼怜，纪导，莅临我们福城音乐学院指导工作！”
他故意顿了顿，似乎这样的闪电出场的处理方式，能够更加突出自己对纪幼怜的赞赏。
“我还真的没想到，我们纪导一介女流，还能有这样的毅力与胸襟，为了讲好一个故事不辞辛苦，跋山涉水，来到我们福城音乐学院进行实地考察！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啊！哈哈！”
纪幼怜听着他的话，觉得有些怪异，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但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着他继续自己的发言。
“不过呢！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我们纪导个人——当然我没有说我们纪导不重要的意思哈！”他尴尬地朝纪幼怜的方向干笑两声，随后继续说道，“我们纪导绝对重要！只是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更高层面的事情，也是为了我们音乐学院未来的发展，为了音乐的进步！”
台下响起了颇为配合的掌声。
接下来的会议，完全偏离了纪幼怜的预期。
谢志明突然开始大谈特谈“AI音乐创作”“智能音乐分析”，还有几位看上去像是谢志明亲信的拥护者开始大谈特谈“算法分析与传统音乐现代化转型”，以及什么“利用大数据捕捉市场偏好，创作符合大众审美的音乐”。
他们满口的科技名词，让纪幼怜一时有些失神。
她突然不太理解，音乐到底是不是艺术了。
还是说，音乐本身就是一项应该被新技术优化的生意？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一位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身着朴素中山装的老者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瞬间将纪幼怜从迷茫之中拉扯了回来。
“够了！AI！AI！一天到晚就是在捯饬你们这个什么狗屁AI！”老者的声音洪亮而坚定，“音乐之所以是音乐，是因为它源自于人的内心，表达的是人的悲欢喜乐，是因为创作者将生命融入了音乐，才会拥有音乐之中的每一个音符！你们那个冷冰冰的机器，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经历过爱别离、求不得和怨憎会，它拼凑出来的东西，能叫音乐吗？那就是一滩计算公式堆砌出来的尸水！”
也许是太过于突然，也可能是老者的言语过于激烈，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被打断的谢志明脸上闪过一丝一闪而过的恼怒和尴尬，但很快他还是挤出了一副和事老的笑容：“林老，你又意气用事了！时代在变，我们也要进步是不是？”
说完，他立即转向纪幼怜，语气亲热：“纪导你看，这就是科技和艺术结合的魅力，我们学院正在大力推进这个方向，如果你的新电影需要配乐，我们完全可以合作，只是这个AI技术嘛，费用可不低啊，如果您愿意加盟并且投资的话……”
纪幼怜听的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表现出来这方面的意向。
毕竟，虽然她有一时间的动摇，但在听完老者的话之后，她还是很快的醒悟了过来。
那位被称为林老的老者，见院长竟然向来访的导演推销起这一条，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再一次重重拍响桌子，声音愤怒：“缝合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艺术！甚至是对艺术的亵渎！”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愤然摔门离去。
尽管场面一时间混乱，但纪幼怜还是看到了那位老者面前的名牌。
——林榕三。
令人窒息的会议终于结束，谢志明还想挽留纪幼怜继续交流，却被她以有安排婉拒了。
一离开会议室，纪幼怜立即开始在校园里寻找着这位名为林榕三老先生的身影。
她没有好的办法，只能一间间办公室问过去，大多数人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面上都露出别扭的神情，并且表示不太清楚，直到遇到一位好心的年轻教师，他压低声音偷偷告诉纪幼怜：“林老师……他很少来这边的主办公楼，他现在，基本上都在后面那栋旧琴房楼。”
顺着好心老师手指的方向，纪幼怜穿过安静的小径，绕了好几个圈子，才终于找到了那栋墙皮剥落的旧琴房楼。楼里很安静，与主楼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依旧是顺着一间间教室门口的教师卡片找过去，直到最后找到那间标着“林榕三”名字的办公室。
她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林老不在。
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站在走廊里安静地等待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听校园里的声音，似乎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了，学生们年轻喧闹的声音透过树林传到这栋僻静的教学楼，越发显得它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纪幼怜靠墙站着，腿有些发麻，但她并未选择离开。
直到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校园之中的脚步声逐渐归于安静时，她才终于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抬起头，她看见了林榕三老先生的身影，他看上去很老了，但精气神不错，手里的一个旧帆布包，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看见守在办公室门口的纪幼怜，林榕三显得十分意外，眉毛瞬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与梳理，还没等纪幼怜开口，他便直接说到：“我记得你，会议上那个，纪……什么什么的导演。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出林老的恶意，纪幼怜内心并无半点恼怒，她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诚恳地看着林老的眼睛，清晰说到：
“林老，冒昧打扰，我在这里等您，就是想要当面告诉您，我本人，并不支持谢院长在会议上提出的那些，关于AI音乐的观点。”
“不支持？”林老闻言，挑了挑眉毛，显然有些意外，“不应该啊，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不都追捧那些新潮的时髦的东西吗？什么AI大数据的，不应该正对你的胃口？”
“我并不这么觉得。”纪幼怜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到，“相反，我特别赞同您在会议上说的那番话——音乐是因为人的情绪，人的经历而诞生的，是血肉和灵魂之中流淌出来的最自然的情感，而AI制作出来的音乐，或许准确也或许复杂，但就像是您说的那样，这些数据计算出来的结果，是缺乏灵魂的……是一滩死水。”
纪幼怜的话很真挚，没有丝毫的虚伪。
听着她的话，林榕三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虚弱，半晌他轻轻叹气，似乎带了些无奈，脸上的线条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可以，可以聊一聊，但是我要先上课，你要是愿意，需要等我一会。”
话音刚落，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口跑上来，脸颊泛红，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她看见林老，立即停下脚步，吐了吐舌头：“对不起林老师！我迷路了！”
林老对待学生的态度和刚才判若两人，他虽然还是板着脸，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他敲了敲女孩的脑袋说到：“睡过头就睡过头，别找借口，去琴房里准备，老规矩，记得把上周布置的作业摆在桌子上给我检查。”
“是！林老师最好了！”
看着女孩进到教室里，林老才重新看向纪幼怜，他并未多言，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随后自己也进到教室里。
纪幼怜站在原地，听见教室里很快传出来了林榕三老先生耐心的教导，她心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了一阵暖意。
在等待林老下课的空隙里，纪幼怜靠在略有些斑驳的墙壁上，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搜索了“林榕三”这个名字。
搜索的结果让她微微一怔。
与她想象的结果完全不一样，林榕三并非只是一个脾气倔强的老教师。
相反，林榕三的百度资料上现实，他是一位著名的伬唱表演艺术家，也是行业内公认的研究福城地方音乐学早期最权威的几位学者之一。
资料上现实，他对于原自福城，并且用本土方言演唱的“伬唱”艺术，投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心血，不仅仅在表演上造诣深厚，更是对其的唱腔和传承都进行了系统的梳理、研究，以及创新性改编，是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重要的守护者之一。
在福城音乐学院建校之后，他顺理成章地被聘请入校，担任名族器乐写作和福城地方音乐研究方面的教师，致力于将民间艺术融入学院派教学，培养新一代传承人。
然而，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出现在了他的履历上。
大约就在谢志明调任就职福城音乐学院校长一职之后，林榕三的获奖记录和重要的学术活动，几乎都停滞了。
他拥有的以及他所代表的传统音乐，似乎也从此被一同遗忘在了这栋日益破败的琴房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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