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空阶》司马辩机

14、一大笔钱

　　虽然东园里那一幕并不很血腥，快得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但耀离和清霁还是实实在在地被吓着了，一连闷在客栈里缓了三天。
　　第三天夜里，他们缓得差不多了，就立刻骑上鵸鵌慌不择路地逃了，逃到了一个距拗花城很远的城里，仿佛不这样逃开，那群魔就会追杀过来似的。
　　半个月里，他们一共在魔界玩了三处地方，也都打听了和耀离父母有关的线索，可惜跟在拗花城打探到的差不多，而且有矛盾点。
　　依魔界的等级秩序，高门大户的都是纯血魔，他们鲜少会和混血种通婚，更休提下三界，要是哪家少君或少姬看上了下三界出身的，就是整个家族的污点；小门小户的纯血魔倒有可能，不过也不多，他们只剩那点可怜的血统可以吹嘘，更不待见下三界。
　　但，一条洞仙锦裙子价值几千金。
　　与天界通婚的话……可能性也不大，在高傲的魔眼里，仙界的骨子里还是卑贱的下三界，配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只有神界，就是那个和他们积怨颇深相看两厌的神界。
　　并且神是天生清气，魔是天生浊气，即便真的结合，大多也有不了结果，万里挑一的概率产下后代也是随父母某一方的血脉，不存在混血。
　　他们将打听到的和见识到的串联在一起，又推断了半天各种可能，目前最靠谱的猜测，是一个混血魔和下三界的谁生出的耀离，因为混了不止两种血脉，所以难以辨别。
　　出身下三界的那一方，是人？是妖？是鬼？还是也混了血？
　　根本无从找起，而且时间也不够了，该回去了。
　　他们带着一大堆魔界特产，由耀离画阵，回到了照彻大千的仓库里，柳絮今日特意没营业，就等着他们回来。
　　阵法发出的白色光晕消失，眼前不再是魔界淡色的天空，柳絮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小家伙，空气里的味道陈旧而温暖，是堆积的货物所散发出的。
　　“怎么样？后来有谁为难过你们吗？”柳絮斟出三杯果露，招呼他们来坐。
　　从东园逃出生天后，他们就胆战心惊地联络了柳絮，即便她已经再三安抚并表示了他们的处境没那么危险，可两个吓破胆的孩子依旧惊惶不已，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她只能出主意让他们在客栈里缓几天，然后离开拗花城。
　　今日她这么一问，两个早已冷静下来的孩子同时红了脸，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胆小鬼的模样。
　　“其实那些魔对我们很友善……也没太在意我们是混血。”
　　清霁没发现那些纯血魔看向他时目光里带的不屑，耀离便不打算提。
　　柳絮尽量忍着不笑他们：“贱籍和平头百姓当然不一样，你们只要别主动招惹，他们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唉，以前都想不到法术还能这样使，幸好魔尊看不上人界，不然岂不是挥挥手人界就成他的啦！”清霁苦着小脸唉声叹气。
　　柳絮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一旁的耀离看着她，透着暗红的黑眼瞳里漫上一层阴翳。
　　他从包袱里翻出储物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柳絮的注意力。
　　清霁差点忘了特产的茬，见状赶忙把钱袋里未花完的碎金银还给柳絮，柳絮拿过准备好的算盘和账本，先点了余下的金银，减去清霁和她换的那部分，他们还欠她三两二百文。
　　在账本上记下欠款，她打开储物袋，倒出里面的东西。
　　储物袋里的鹧鸪头已经被耀离和清霁当零嘴吃得差不多了，留下两个给弘澈和王梓桐。除开这两个硕大的麻团，剩下的全是给柳絮的，清霁照着《魔界草木禽兽全鉴》，把碰上的花木药草采了个遍，甚至鵸鵌掉的羽毛都没放过，大的有成人手臂长短，小的也足有小臂那么长，一小把攥在一起，宛如一束火焰烧成的花。
　　柳絮一见这把羽毛，顿时顾不上别的了，杏眼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接到手中，生怕弄乱了。
　　她仔细观察了半天，又放到鼻前嗅了嗅，然后怀着激动确认道：“这是鵸鵌的羽毛？你们怎么弄到的？”
　　清霁道：“魔界没有骡子马，我们就租了一只鵸鵌，它可乖啦。”
　　“租？”柳絮微讶，感慨道，“魔界真不愧是上界，鵸鵌都能被租来代步。”
　　鵸鵌的肉吃了有避梦魇和凶邪气的效果，羽毛用起来要差很多，但在人间也够了。柳絮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大方地让两个小家伙开价，他们承她照顾，对钱又没有那么深的概念，茫然地对视半天也不知该要什么价。
　　仓库里静寂半天，耀离开口道：“有好多东西我们都没花钱……”
　　清霁猛点头，把那些不要钱的花花草草挑拣出来归到了一堆，豪气道：“这些都是我们照书摘来的，不要钱！”
　　柳絮习惯性要摸下巴，刚抬起手，掌心里攥着的一小把羽毛就阻止了她的动作，她摊开来点了点，一共八根，三大五小。
　　点完，她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道：“你们要不开价就我来开了，不许反悔。”
　　一魔一人对视一眼，有什么可反悔的？白给她都可以。
　　“大的一两银子一根，小的半两，三大五小，一共是五两半。”柳絮边说边在账本上记下了款项和数目。
　　什么？五两半？这么多！西湖边上那只木雀也才值五两！
　　耀离和清霁睁圆了眼睛，张张嘴想反悔，但柳絮快他们一步，手指在空气中一划，封上了他们的嘴：“不能反悔就是不能反悔。”
　　两瓣唇如涂了续弦胶，无论如何努力都挣不开，他们瞪着眼睛鼓着腮，像两只小青蛙。
　　柳絮放下鵸鵌羽毛，又拿起一束被草茎捆在一起的小白花：“这是什么？你们出价还是我出？”
　　一魔一人鼓着腮，争先恐后地指自己。
　　柳絮解了封在他们嘴上的咒术，清霁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圆，圈住了所有白来的东西，然后道：“这些所有，一文钱就成啦！不对，要两文，我们有两个人！”
　　清霁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自己的狐狸弟弟，耀离对着他的侧颜无声一笑，眼瞳里阴翳退散。
　　柳絮没应他的话，逐个问这些分别是什么，每问清一个就在账本上记下，心中随即估出相应价格。那些用处大的，譬如魔界特有的草药，自然价钱就高些，无论转卖给仙门还是放到黑市都是一本万利。
　　点完在清霁口中价值两文钱的一大堆东西，柳絮噼啪打了一会算盘，在账本上写下一个总价，之后问起了另一堆。
　　另一堆是从商铺买来的，各有价钱，耀离和清霁也没再和柳絮客气，因此点起来快了很多，全部点好，柳絮按先前的约定，两倍价格收了全部。
　　算好总账，她把账本推给一魔一人，让他们核对，自己则去柜上取了现钱来，足足上百两白银。怕两个孩子拿不动，她特意将大头部分换成了金铤。
　　亮闪闪的黄金比白银还要夺目，耀离和清霁一见了就开始对着膝头摊的账本抓耳挠腮，他们实在想不通这堆玩意是怎么换到这么多黄金的，可是账目历历清晰，四只手掰着手指算也找不出问题。
　　清霁指着其中一项呲牙咧嘴：“这烛灰草三颗，十……十五两？五两银子一颗？这什么仙草呀？！”
　　柳絮正拿着他们送她的魔界地图标注每种草药的生长位置，闻言，她也不瞒他们：“上界灵气足，路边随便一颗草没准在下界都是仙药，我收过来再倒卖到黑市，价钱少说能翻两番。”
　　耀离面露犹疑：“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魔界？”
　　“魔界是上界，和天界一样不是想去就去的。你们放心，我是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说到最后，柳絮露出一个略显奸滑的笑。
　　如果不是耀离血管中流淌着魔的血，他也去不成魔界。
　　说到灵气，耀离又想起了自己丹田里的那个小花苞，这些天他在魔界一闲下来就吸收灵气修炼，但那棠红的小花苞犹如一个无底洞，只进不出，根本填不满，也没有丝毫要开的意思，他又急又气，却拿它没办法。
　　丹田里有个花苞？这个感觉听起来十分可笑，他也多番试过打消这个念头，然而当他吸收起灵气时，那个花苞就又出现在了脑海里，甚至随着灵力波动还会晃一晃，像微风吹过枝头那样。
　　耀离急需得到指导，一想到清霁看到花簪时雀跃的神情，以及对别的魔的夸奖，他心里就难受，难受到顾不上嫌弃自己，一五一十地向柳絮说了这件事。
　　想象中嘲笑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在那张白净的圆脸盘上，柳絮一副凝重的样子，反复询问花苞的出现、他对那枚花苞的感受、吸收灵气时花苞的状态……问了半天，连耀离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了，柳絮才给出结论——他结丹了。
　　元丹并非是话本中那样千篇一律的珠形，而是根据对大道不同的参悟所修成的不同形态，随着修为加深，元丹内部还可以修出属于自己的丹境，所谓“一花一世界”是也。六界都以元丹作为分界线，修出元丹才算正式踏上了修炼之途，丹境则代表了修为的高低，修为越高越完备。
　　柳絮的丹是个元宝样子，她修为尚浅，里面只有几座金灿灿的山和一条银子河流。她的一个狐妖朋友修为高深，内丹是一轮明月，下有数座熙熙攘攘的不夜城，四季已经开始轮转，年复一年。
　　耀离的丹正是这枚棠红色的花苞，以后花苞会慢慢盛开，然后于花心搭建出他自己的山川风月。
　　不过这枚丹的来路属实蹊跷，他根骨虽不错，但断没有稍一吸收灵气就结丹的道理，即便是天神和纯血魔，想结丹也要先修行几年十几年的。况且有了丹，怎么还会半点灵力都使不出？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柳絮皱着眉思索半天，只想到一种可能：“这丹应该不是你的。或者说现在是你的了，但不算你修出来的。”
　　元丹里藏着丹主毕生的修为，强大的元丹势必会引来多方觊觎，在六界中谋丹害命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数抢来的丹都无法和身体融合，假使压不过，就会导致走火入魔，玉石俱焚，是一步不能更险的险棋。
　　据柳絮所知，只有一种情况外来的元丹可以顺利归自身所有，那就是血亲之间自挖元丹，心甘情愿奉送的。
　　耀离这颗丹，大抵是他爹娘给他的，因感应到灵气运转而现形，除了里面蕴含着一份不属于他的修为，与他自己结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往后随着他修为增长，元丹会产生相应变化，再出现的丹境也是他的，而不是原主的，约莫这朵花苞完全盛开，他就可以继承元丹里留下的修为了。
　　耀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打翻了五味瓶，他走修炼的路有元丹，走平凡的路有价值千金的石榴裙，父母似乎把每一种可能都考虑到了，他们应该是爱他的才对……吧？
　　但爱他又把他丢掉，连个线索都不留，惟有他们双双殒命这个理由能让他接受自己被抛弃，可是潜意识里又不希望他们死，他还是想看看他们，知道一下他们长什么样的。
　　清霁察觉他的异样，马上放下账本，左臂揽着耀离，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右手拉过他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捏捏，无声地告诉他自己在。
　　方才的对话他也听了一耳朵，此刻耀离情绪低落，面露纠结，他便代他问道：“有元丹是不是就能确认主人了呀？”
　　“对，毕竟里面藏着原主的修为，但也只剩原主的修为了。”
　　也就是说……等他拿到花苞中修为的那天，他就能知道爹娘是谁了。
　　耀离心里更慌乱了，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攥得清霁的手生疼，但清霁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一直就这样揽着他。
　　想了一会，他平静了下来。反正离那一天还有很久，他至少要先能使出灵力，给清霁无限的花，无论是新开的还是一百年也开不败的。
　　他的清霁才是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不能再忘了。
　　他甩甩头，将所有思绪抛之脑后，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还紧攥着清霁的手不放，脸一红赶紧松开手，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无缘无故的说什么‘对不起’呀？我的好离弟。”清霁嘻嘻一笑，甩甩被攥得酸痛的手，和耀离碰了碰额头，蹭了蹭鼻尖。
　　耀离的脸更红了，唇飞快地在清霁颊上烙了一下，随后撇开头，脸烧得发烫。
　　清霁被他害羞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检查一番，该出手的东西均已出手，他们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回书院。
　　一下收了这么一堆天材地宝，柳絮忙着找下家，听他们要走也没挽留，只是把那个储物袋送给了他们。
　　一魔一人拉着手往回走，清霁望着天，嘴上叨叨咕咕算着钱，他算得很公正，留下自己和柳絮换碎银的钱，剩下的全部和耀离对半分。不过耀离硬是一个铜板都不要，只要未花净的魔界钱币，清霁自然不能依，正推让着，前方树下出现两个熟悉的人影，显然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