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空阶》司马辩机

20、赠欢喜予你

　　耀离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习惯性第一时间寻觅清霁的身影，环视屋内一圈没找到，才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正独自在魔界。
　　他急着回去见清霁，连客栈房门都没出，抄起储物袋在地板上画了一个传送阵，直接去了照彻大千。
　　学子们大多回去过田假了，来光顾的客人一下减了十之八九，柳絮索性闭了店，也躲起了清闲，不过思及月破之日再次来临，她今日还是等在了照彻大千里。
　　清点了一会库房存货，屋内光阵一晃，耀离小小的身影果真出现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柳絮把他请到桌边坐了，拿起早准备好的账本和算盘，杏眼里闪动着雀跃的光芒。
　　耀离留下自己的东西，把储物袋兜底倒空，乱七八糟的花草羽毛在桌上堆起了一个小山包，他帮着柳絮一样样归类码好，等着听她报价。
　　这次他特意挑着值钱的薅，外加靠近魔尊殿，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皆长得格外肥大，品相极好，柳絮眼睛都快笑成了元宝形。
　　不过她心里也不是只有元宝，一种灰扑扑的叶子她就没急着算价，她认出这是魔界特有的一种茶叶，有着稳固神元、增益修为的功效，因其性味温和，六界众生皆宜，就是黄口小儿喝了也不会有什么不适，故而在六界十分畅销。
　　要不是这一小片茶树过分靠近云海，估计早被摘秃了。
　　茶叶柳絮没收，给耀离详细说了用途，让他自己决定是留下还是出手，耀离正愁修为了无长进，闻言想都不想就留下了茶叶。
　　他年纪太小，尚且炼化不了天材地宝，除了这些茶叶，旁的再没有适合他的了。柳絮以最快的速度清点着，随口讲着几种特殊的草要如何存放才能保留药性，不能一股脑塞在一起，讲完清点完，她算好总账，给耀离报了价。
　　“柳老板，您有没有银票？我想早些回去找清霁……”提起自己的小心思，耀离又红了脸。
　　“当然有。这样吧，以后大头都给你银票，零头用碎银，这样你无论在人界还是魔界都好使。”看耀离点了头，柳絮去柜上给他点了银票和碎银出来，“你可收好了，我要出远门一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听到她要出远门，耀离瞬间不知所措起来，柳絮是他在人界认识的惟一一个同类，他们同为非人，对他多有照顾，给他魔界和父母的线索、与他做生意、安抚他开解他……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里，陈老先生排第一，清霁第二，第三就是柳絮。
　　陈老先生已经作古，清霁年龄同他相仿，他对柳絮早在无意间生出一点依赖之心，他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像师父又像姐姐的人不在时，自己要怎么办？遇事要向谁寻求帮助？
　　小小孩儿脸上的表情柳絮尽收眼底，她点好钱票，和灵犀镜一同递予了他：“这个上次忘了留给你了，有事和之前一样找我就成。我要去磅磄山碰碰运气，山上桃树马上结果了，运气好应该能抢到一个俩的，最多半年肯定回来。”
　　“磅磄山……那是什么地方？”
　　“在扶桑以东五万里，属于东荒。你们书院应该讲过穆天子的故事，当年西王母宴请穆天子，席上的万岁冰桃①就来自磅磄山，桃花是黑色的，一万岁才落，然后结果。果子说‘活死尸肉白骨’有点夸张，但能救命是真的，等你长大去看了就知道了。”
　　黑色的桃花？一万岁才落？
　　耀离眼睛一亮，立刻把刚到手银票还给柳絮：“柳老板，我可不可以向你买一枝桃花？”
　　百围之树，结出的果六界难求一枚，但花因为百无一用，所以没什么人要，这么好的生意当然要做！
　　“你真是我的小财神爷～”柳絮嘀咕一句，收了银票，问道，“确定就要一枝？只是桃花的话我能给你带一车回来，这玩意和普通桃花没什么区别，桃子才是宝贝。”
　　耀离想了想，一车桃花委实夸张，柴火垛一样，清霁看了肯定不喜欢，三五枝就很好，再买一个瓶子，插得漂漂亮亮地送给他。
　　得知他要花是为了送清霁，柳絮挠挠下巴，面上现出一丝尴尬，面对如此赤诚的孩子，她难得觉出自己心黑来，退回了银票，只象征性地收了一角碎银子：“我要走好几个月呢，银子是好东西，你省着点花。”
　　耀离对金钱概念不深，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灵犀镜和钱财一起收进储物袋，告辞离开了。
　　出了照彻大千，他拐弯进了书院，到学官处交了一年的束脩。学官见他有了钱，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眼前的孩子仍是小小的，穿着一袭半旧的布衣，衣裳下摆已经有点短了，瞳仁透出的暗红在光下很是明显，每次开口都会露出那颗獠牙。
　　啧，还是一个十成十的小魔头。
　　不过再多看几眼，学官就看出他的变化来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张猫嫌狗不待见的丧气脸没了，虽然话还是少，但不沉着个脸，好歹看着顺眼了，而且脸颊也圆润了些。
　　啧，怪不得有钱交束脩了，看来在清大人跟前混得不错。
　　交了束脩，学官终于正经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是多名学子同住的那种，他把号牌给他，他却没有接，还不让他向外透露此事，尤其不能让清霁知道。
　　他怕清霁知道，就不肯再和他一起睡了。
　　学官打个哈欠，顺势收回了号牌，他正发愁旁人不愿意和魔头睡一个房间该怎么办呢，多亏有清家公子，给他们省了不少麻烦。
　　等会……不对！这小魔头不让他们告诉清家公子，清家不知道的话，那他的钱是哪来的？！
　　学官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这束脩不是清家给你出的？”
　　耀离早料到学官会有此问，只按提前想好的说是变卖了母亲遗物。
　　“你有娘啊？！”学官大惊，一句话未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赶忙又找补。
　　耀离的丧气脸短暂回来了一刹，随即面色恢复如常，他似乎不在意学官说了什么，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解释：“没有，刚才是我乱说的。”
　　学官结巴得更厉害了，一个不慎，口水呛入气管，弯腰咳了半天才缓过来，等他再直起身，耀离已不见了踪影。
　　耀离牢牢记着清霁的喜好，刨去交的束脩，剩下的钱票还十分宽裕，他把市集上清霁摸过的买了一个遍，买齐后揣着储物袋，乐颠颠地回了清家。
　　昨夜耀离不在，清霁惦记着他，睡得不沉，早早就起来等在门口了，连早饭都是端着碗坐门槛上吃的，吃一口望一眼巷子，谁劝都没用。
　　耀离独自去魔界，会被传送阵送到哪里、会遇到什么都是未知数，他心里紧张他，却不敢显露出来，只好坐在门槛上对着砖石发愁。
　　就这么望眼欲穿地等到快中午，耀离匆匆忙忙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口，今日他自己束发，束得急，马尾本就有些歪，跑了一路，原先扎在后脑的马尾都要掉到前胸去了。
　　看见他，清霁喜得一蹦三尺高，小跑着迎了过去，与他紧紧抱在一起：“离弟，我都想死你啦！”
　　耀离怀里本来抱着一捧花，见清霁过来，他便把花换到了手里，腾出怀抱来迎接结结实实撞进来的清霁，听见清霁说想他，他高兴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咚咚咚的。
　　一魔一人黏糊够了才分开，清霁绕到耀离身后为他理发丝，他们身高相差不多，要抬着手臂才能够到他的头顶，硬硬的发丝用手指就能理顺，然而过多过滑，单凭清霁小小的手有些拢不过来，他举着胳膊反复拢了好几次，终于为耀离束好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
　　耀离虚虚摸了一下发髻，梳髻梳久了，早上草草扎一个马尾还真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头上空空的，他喜欢清霁为他绾的髻。
　　清霁急着听耀离这一次的经历，为他理好头发就拉着他往家里走，边走边嗅从他手里接过去的花枝，叽叽喳喳地问都是什么品种，走到庭院里了，才想起来问是送谁的。
　　“是送伯母的……给你带的东西全在储物袋里。”
　　话音刚落，南行云就出现了，耀离脸皮薄，立刻连耳朵尖都红透了，清霁嘻嘻笑了几声，把手里的花转交了母亲：“娘，离弟送您的花。”
　　南行云果然喜欢，将花抱到怀里左看右看，这束花是由好些样折枝花组成的，或动摇泣露，或铁干低昂，花香芬馥而不呛人，修剪得恰到好处，直接插进瓶里便极好。
　　“好漂亮的花！我一样都没见过呢。”南行云爱不释手，吩咐婢女去取瓶来，她要亲自挑选合适的瓶罐插来赏玩。
　　“是我家乡的花……我在集市上看到有卖，就全买下了。它们能开很久很久。”
　　清霁跟在耀离身边，捉他的手挠他的掌心。南行云便拉起耀离另一只小手，一大两小一块往茶室走。
　　在茶室坐了，南行云煮上茶，询问耀离事情处理得如何，刚闲话了几句，几个下人就鱼贯而入，端了家中所有尺寸得宜的瓶罐来，南行云专心为花挑选着插瓶，插好后仔细端详过确认合适，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霁，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一会让人摆你房里去。”
　　清霁学着耀离，睁眼说瞎话：“离弟当然忘不了我，我的一进门就让郑叔拿过去啦。”
　　郑叔正是端阳他们归家时看到的那个在庭中洒扫的老伯，他亦是家中旧仆，原先一直跟着清霁伺候，来到临安后清霁去了书院，他闲不住，就与粗使下人一块忙活起了洒扫。
　　清霁打进了茶室就没稳当坐下过，茶水也没喝，一会打转一会看窗外飞鸟，瞧他的劲头，耀离总怀疑他下一刻就会蹿出窗和鸟一起飞走。
　　南行云自然知道儿子是急着和耀离玩，于是不再拉着他们多话，叮嘱一句快吃饭了就放他们走了。
　　清霁嘴上敷衍一声，从蒲团上拽起耀离，一阵风似的跑了，直奔自己的房间，进去后还鬼鬼祟祟地落了门闩。
　　等他在对面坐好，耀离拿出储物袋，一样一样往外掏，排开放在桌上。
　　尚温热的糖油馃子、洒金折扇、曼陀罗花形纸伞、流沙瓶……除了这些大部分清霁都淡忘了的人界东西，还有几样魔界的玩意和吃食。
　　这些人界的东西基本都是清霁拿起看了一眼就放下的，拿起看是因为感兴趣，放下没买是因为还没那么喜欢，没那么喜欢的东西，不记得也正常，何况他还是个有了新欢忘旧爱的性子。
　　耀离没那么多想法，在他心里，无论是很喜欢还是一点喜欢都叫喜欢，既然喜欢，就应该弄到手，清霁不买，那就他来买下送他。
　　清霁不知自己的一嗔一喜皆被耀离牢记在心，一样样看下来，全是他感兴趣的，他也没觉出异常，还以为是耀离太过了解他。
　　本来就是有点喜欢的东西，现在再加上是耀离送的，一下就到了特别喜欢的程度，清霁抖开洒金折扇悠然扇着，拈起酥脆的糖油馃子喂耀离一个，再自己吃一个，一魔一人浑然忘了南行云叮嘱的快到饭点的事，一口一个吃得很是开心。
　　吃着糖油馃子，耀离给清霁说起了误闯魔尊殿的事，那庞大的宫殿之诡谲奇伟，教他都找不出语言来描述，过去在画册里看到历朝历代的皇宫时，还觉金碧辉煌，各是一种人间天上，然而比起魔尊殿来，甚至都难及其一。
　　魔尊殿又是黑雾又是人面鸮，还有云海和未见全貌的大鱼，清霁听得呆住，连正嚼着的糖油馃子都忘了。
　　耀离三言两语带过长桥上胆战心惊的那一段，继续说着鸾镇，还有镇上那个笑眼弯弯的面摊摊主，心地善良，给他指了路。
　　他掏出买的两本书，清霁擦擦手翻开，复杂的阵法看得他一阵眼晕。耀离倒是不觉晦涩，几个简单的传送阵他已经试过了，凭他现在的能力，单画都还好，但若要画出跨越界限的大传送阵再叠加小的传送阵，那就有些困难了。至于那些法术，他一个也使不出来。
　　“那你是不是下个破日还要去呀？”清霁不关心法术，只拉着耀离两只手长吁短叹。
　　十二日之后可就又是月破了！上次划的那只手才刚好，再划下去哪还有好手呀？
　　耀离翻下掌心，手缩进袖里：“不去了，柳老板要出去半年。”
　　“啊？柳姐姐又要出远门？她才刚回来没多久呀。”
　　“嗯，说要去磅磄山摘桃子。”耀离不愿听清霁多提别人，把术法书哗哗翻到飞行那页，顺势转移了话题，“我在练这个，等我会飞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清霁不过是感慨一下这半年去不成照彻大千了，柳絮跟照彻大千的吸引力哪有在天上飞大？等耀离会飞了，他们以后遨游山川可就太轻松了！
　　一魔一人开始想入非非，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去，很快来到饭点。听见门外郑叔喊他们的声音，清霁做贼心虚似的把案上堆的玩意一股脑藏在底下，然后才拍拍胸口沾的馃子渣，摇着折扇拉着耀离，满面春风，几乎是飘着去吃的午饭。

　　①：出自《拾遗记·周穆王》：扶桑东五万里，有磅磄山。上有桃树百围，其花青黑，万岁一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