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空阶》司马辩机

19、误闯魔尊殿

　　六日后，五月十二，月破日，耀离一睁眼就开始打点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明日他就回来了，所携之物不过是柳絮送给他们的储物袋，里面装着一张地图、一袋魔界钱币、一盏灯。
　　刚点好钱袋里的钱币，清霁就推门进来了，耀离无意瞒他，也瞒不住他，故而手上没有停歇，收起钱币，神态自若地向他道了一声“早上好”。
　　“你要去魔界！”清霁眼尖，一把抓住了钱袋，唯恐他把“罪证”藏起来。
　　耀离手按在钱袋上，但并没有要藏的意思，小声同他解释：“我明天就回来。”
　　“你要去魔界！”清霁用更强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桃花眼瞪得溜圆，一向潋滟的眸光难得凌厉起来。
　　野鹤变成了小公鸡，颈毛张开，翼舒爪奋，马上就要飞起来狠狠叨耀离一顿似的，耀离按住钱袋的手移到清霁手背上，继续小声解释：“我天黑才走，明天就回来了，很快的……”
　　“你又要划手心！”
　　“我……人界的灵气太乱了，我在魔界修炼一夜，没准回来就有灵力了，以后都不用划手了……”耀离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飘忽，显然心里没底。
　　可清霁又怎么会被这么低劣的谎话给蒙过去，开口就连珠炮似的：“就去一夜管什么用呀？还偷偷摸摸的！是不是想背着我去？离弟你变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啦！”
　　他硬挤出一片泪花，口气变得幽怨：“幸亏我发现了，要是没发现又半夜来翻窗户，这回没有你给我留缝，敲烂都没人给开，等我把窗户撬开，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耀离越听心揪得越紧，尽管知道他是装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自责起来，后悔没有一做出打算就立刻告诉他。
　　清霁兀自沉浸在悲伤里，脑海中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戏已经开演，沉重的气氛令他难以自拔。
　　耀离实在听不下去，另一只手捂住了清霁的嘴，唇飞快而结实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我喜欢你的！我没有想瞒着你，我本来想等你来了就告诉你，我……我还想让你帮我瞒着伯母，不会不告诉你的……”
　　清霁的眼泪瞬间收住了：“真的吗？”
　　耀离用力点了一下头：“我不会骗你的。”
　　清霁不过是闹闹脾气，见好就收，但他还是担心耀离的手，软磨硬泡地不肯让他去。而耀离自有打算，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他的，只能再三安慰他，承诺自己会早些回来。
　　下午，耀离借口书院里的学官找他，要回书院一趟，翌日事情一了结立刻回来。南行云早从清霁嘴里得知他在书院长大，闻言不疑有它，问清了事态缓急，硬留他吃过晚饭才肯放他回去，还更换了衣裳要亲自送他。
　　临出门，清霁依照计划假装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全家上下顿时乱成一团，南行云顾不上耀离，匆匆将此事交于婢女，慌乱的婢女心里挂念少爷，信了懂事的耀离的话，在闹市岔路口就提前停了车。
　　耀离跳下车，张望一下四周，见离着不远就是上次掉落珊瑚臂钏的那家青楼，心中方位一下了然，待婢女驾车拐弯走远，立刻迈开腿往吴山去。
　　夏日天黑得晚，此时正日暮时分，市集刚亮起的灯火稀稀拉拉，他有意放慢脚步，目光到处流连，寻找上次清霁感兴趣的那几处摊子。
　　清霁在身边时，他的注意力永远都在他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记下了他眼里和话语里每一点的喜恶，他记得他喜欢李记糖油馃子、拿起过折扇摊子上那把黑底洒金折扇、朝卖花的姑娘笑过……
　　一一看好，天差不多已经黑透了，他也逛出了繁华的市集，加快脚步赶到野湖，和上次一样蹚到湖心，放血画阵一气呵成。
　　不知道是这次的阵较上次小了一半的缘故，还是他连日修炼有了灵力基础，这次画阵轻松了不少，没费什么力气就画好了，把他送到了一处未知的地方，黑雾弥漫，掩映着后方一片恢宏建筑。
　　他退远一些转过身，挑高了灯笼观察起这片建筑，雾气是墨一样的浓黑色，人界的灯笼根本照不透，厚厚积了一层在地上，像一脚踩进了乌云里。黑雾飘到半空，渐转稀薄，似包围又似托举着这座似城非城、宫殿群样的建筑，高高的殿台楼阁灯火通明，但血红的灯色不仅没有任何热闹的感觉，反而照得这片宫殿更加压抑。
　　难道这是……魔尊殿？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雾气里就传出一阵铁甲兵戈相碰撞的声音，一名黑袍魔跨着一只人面鸮率先出现在空中，找到耀离的所在纵身一跃，手持一柄巨剑砰然落地，硕大的人面鸮敛翼落在他身后，忠诚地守护着主人和魔尊殿。
　　两角金瞳，是个纯血魔。
　　见是个出门还需要打灯笼的小孩，他拂袖盖住了掐诀的手，先质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的传送阵出问题了……这是哪里？”耀离搬出了上次就用过的借口。
　　“是个画错传送阵的小孩，还打着灯笼。去查结界哪有破损！”黑袍魔轻蔑地递了个信，雾气中渐逼渐近的铁甲声戛然而止。
　　耀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得对方继续盘问他的来历、名姓、去向等，他有了上次的经验，回答起来有条不紊。黑袍魔本也无意为难他，例行盘问完就放他走了，还给他指了路。
　　“这里是魔尊殿，以后不要再走错了，你真该庆幸尊上去打天界了，若是他在……”
　　黑袍魔忽然噤了声，他自觉失言，振剑风起，将耀离远远吹出，然后自己跨上人面鸮，飞回了雾气中的殿阁。
　　黑雾范围很大，耀离沿着黑袍魔给他指的路前行，在黑漆漆的树林子里钻了许久，有不少在魔界都异常珍贵的花草随意长在道旁，妍丽繁盛到了妖异，但他一株也不敢动，只想快些离开。
　　树林子尽头是一片翻腾的黑色云海，对岸依稀可见一座大山，山上灯火连绵，应是建有城镇，一座血色长桥卧在海上，如龙如虹，勾通两岸，桥头却不见任何守卫。
　　耀离没多想，匆忙踏上了桥面，一只只飞鸟感觉到他，翩翩飞来列于桥栏上为他照明，周身散发的金光灿若日光。
　　桥下的云海并不安生，不用打灯都可以看到汹涌的浪涛，不时有巨大的呼吸声和唼喋声从桥下传来，很难想象藏在海面下的鱼得是多么的大。
　　耀离只有八岁，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一路被声音吓到数回，缩在桥面上不敢动弹，他熄了手里灯笼，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大鱼跃上来把他吃掉。
　　他把自己蜷得尽量小，手捂住耳朵，默念着清霁。
　　清霁，清霁，清霁……
　　无数次无声的呼唤，才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
　　他背部衣裳已经湿透了，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双腿发软抽搐，他想一屁股坐下歇会，但是又不敢，因为岸上一个魔都没有，他必须赶到前方明明煌煌的灯下、看到熙熙攘攘的魔才能安下心。
　　刘海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夜风一吹，冰凉刺骨，耀离抿着唇攥着拳，一个劲往亮处跑，跑到闹市跑不动了才停下，心惊胆战地歇在了一张空桌边。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吃碗面？”
　　耀离被声音吓得一激灵，定定神扭头一看，原来自己坐在了一处面摊，说话的是摊主，拿着大筷子和汤勺站在约有半人高的桶后，关切地看着他。
　　“要……一碗汤就行……”受到的惊吓需要一个出口，要了一碗汤，他一反常态地话多了起来，叙述刚刚发生的事，“我从魔尊殿出来……画错传送阵到那里了，魔尊殿有黑雾，还有黑色的海，桥下有鱼，鱼一直在叫……”
　　摊主是个半老徐娘，生了一双满盛温柔的笑眼，虽耀离只要一碗汤，但她还是好心地下了一小把面条进去，一边煮一边听他结结巴巴地讲完了遭遇。
　　“怪不得吓成这样，那座桥都没有魔敢靠近，云里真有大鱼会吃了擅闯的魔呢。你也别怕，给你照亮的鸟叫扶光鸟，有它们照着你鱼就不敢吃你了，这不是好好的吗？”摊主捞出煮好的面，端到了耀离桌上。
　　耀离点头如小鸡啄米，捧起碗喝了一口汤，热乎乎的汤从喉咙一线暖到胃里，他终于缓了过来。
　　魔界的魔对魔尊殿皆心有好奇，摊主见他平静下来，又送了他一杯果露，然后打探道：“魔尊殿里都有什么啊？居然还有传送阵能到魔尊殿，里面的魔为难你没有？”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耀离能答则答，不能答的就含糊其辞，他其实心下也在纳罕，魔尊殿怎么对传送阵不设防？
　　面摊又来了几个魔坐下，摊主忙着招呼他们去了，耀离得了空，掏出地图寻找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
　　他现在知道魔尊殿四周为什么一片空白了，原来是有云海挡着。先前他和清霁还傻乎乎地讨论过周围哪座城才是魔界的都城，如今看来，魔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都城。
　　魔尊殿东侧海面最窄，画有一线长桥连向对岸鸾镇，鸾镇及邻近的几座镇子规模都不大，繁华程度有限，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这一大片镇子全在山上，靠着魔尊殿，山上应当能多长点好东西。
　　摊主给新来的客人煮上面，又坐回了耀离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传送阵的事。据摊主的说法，魔尊殿的云海就是防不相干的魔擅闯的，还没听闻过哪个传送阵能把魔移到魔尊殿里去，能出这种状况，不是魔尊殿的结界大阵有了漏洞，就是耀离阴差阳错地画出了专属传送阵。
　　“哎呀，是哪个家伙教你画的传送阵？连灵力都没有就敢让你自己出远门，真该把他丢进云海里喂鱼！你今天没赶上尊上在是运气好，以后千万离那里远些，可别再画错传送阵了。”
　　耀离不敢说自己是从人界来的，便借口说是看别的魔画阵时偷学的。摊主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建议他去书肆买些书看，别跟乱七八糟的魔胡学。
　　上次来只顾着找史书，都忘了还可以找找修行类的书籍，估计他要的书在魔界也就是开蒙的水平，不会难找。
　　他不想辜负摊主的好意，硬是把碗里送的面条也吃完了，撑得肚子胀鼓鼓的，付完账问明最近的书肆所在，他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上次剩的魔界钱币不多，耀离不敢一口气花光了，在书肆挑挑拣拣，试图挑出最实用的来。
　　他翻过许多样书，发现书中教的皆是从最基础的演化而来的，无论是术法还是阵法，演化到最后也用处不大，诸如搬东西、飞行、隔空落字什么的。他感兴趣的关于攻击和防守的内容书里不多，倒是序言有提及，大意是说书中所载是万法之宗，古往今来再高深再强大的法术都离不开对基础的参悟，还举例了参肆所创的“万神灭”及几个看名字就很厉害的法术，但都没写明要如何施展 。
　　那就从初阶慢慢来吧。
　　耀离挑了一本初阶的术法书和一本初阶的阵法书，出了门把书收进储物袋，他点着剩余的钱币，心里慢慢盘算还能买些什么。
　　鸾镇很小，且不怎么繁华，许多店铺一黑天就打烊了，他在街头转了一会，买了几样零零碎碎的东西，后来逛累了，就随便找棵树倚着坐下了。待路上的魔稀少起来，他也休息好了，方重新点亮灯笼，拍拍衣摆泥土，大着胆子出镇往山上摸去。
　　他所料不差，镇子周围不缺他想要的东西，这些在人界一株抵白银数两的草药花卉在魔界随处可见，肆意生长着，犹如杂草，根本没有魔在意，除了能入药的几种，也没有魔会特意来摘。
　　许是受魔尊殿浓郁的浊气滋养，越靠近云海，草木越是繁盛，一些在魔界也不算常见的东西渐渐出现，却不见有魔来争抢。
　　耀离做了个孩子们都会的简易陷阱，不多时就扣住了一只笨鸟，笨鸟大概没想到会有魔敢靠近这边，呆头呆脑的，被按住开始拔毛了才想起叫唤，光叫唤连啄人都不会。
　　身上但凡大点的羽毛都被薅下来了，光溜溜的笨鸟还在蹬腿，耀离羽毛到手，遂不再管它，拾起堆在地上的羽毛，一根根擦净数清收好。
　　没了羽毛，笨鸟尝试几次均没能飞起来，它困惑地叫唤几声，走地鸡一样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
　　耀离一直忙活到了夜深，想象着清霁收到礼物时展露的笑模样，他就没那么害怕了，一点点地往云海靠，到最后，他满眼只剩那些稀罕货，看都不再看寻常货了。
　　满载而归到鸾镇，他找了家客栈住下，摊开书开始琢磨阵法，不过今日太累了，刚看了个头就睡了过去，再睁眼辰时都过去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