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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生逢其时 ...

  •   假日一天天过得飞快,还没觉得闲下来多久,就该回书院了。
      头一天晚上,南行云带着家中仆婢忙活到了深夜,打点出两大口箱子的东西让两个孩子带去书院。
      明明家到书院没多远的路,她作为母亲,却仿佛儿子是进京赶考一般,忍不住往箱里添着各种零碎,连点心都差人买了好几样装上,看得婢女和郑叔哭笑不得。
      耀离和清霁不忍拂她的意,乖乖地带着两口箱子上了路,待来到书院门口下了车,闲杂人等还不能跟进去,郑叔只好给大门处值守的书童几吊钱,让他们把箱子搬到两个孩子房里。
      家人在后面依依不舍,清霁却头都不回,拉着耀离忙着跟各位同窗打招呼,一群孩子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交流各自的田假生活。
      王梓桐的父亲是书院里的学官,故而他的消息比旁人灵通些,聊着聊着,他就说起了山长受端午文会启发,要在书院办诗会,五个讲堂各一场,学子们可以自由组队,每队五人,胜出的前三甲皆有奖励,他们童子堂的诗会在廿九,还有不到十日的时间准备。
      一听要办诗会,还有奖励,一圈孩子齐齐哇了一声,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话题随即转到了对奖励的猜测上。
      清霁一勾王梓桐的肩,试图贿赂他:“我的好王兄,咱们这关系肯定得一队呀!话说,你知不知道诗会的题目和奖品呀?我可特意给你带了芦花楼的点心呢~”
      “给我带的?我怎么那么不信啊?”王梓桐翻他一个白眼,却没躲开他。
      在清霁左侧的耀离盯着他们亲昵叙旧,心中莫名翻腾出许多不悦,从旁插道:“我也和你一起,我这几日好好温书,一定能帮你赢的!”
      王梓桐慢慢琢磨组队的事:“咱们四个肯定一组,这样就还差一个,我觉得李黟山和章笑天都不错。”
      “怎么个不错呀?章笑天这人可不行,他就爱背地里讲人小话。”
      耀离正在脑海里搜寻关于李黟山这个人的记忆,突然听到清霁还记着章笑天背地里说他会吃人的事,他不由地一怔,心里酸酸胀胀的。
      “每次《诗经》斋课他和李黟山都名列前茅,咱们四个本来也不差,再加一个背得好的胜算能更大。”
      王梓桐不经意间说出了诗会的出题范围,清霁立刻发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声音,哦哦哦个没完,气得王梓桐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反正都是一队的,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又重重在清霁肩上一拍,压低声音道:“咱们童子堂就学了四书五经,所以不考作诗,只从《诗经》里出题,但还不一定会出什么题。”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诗会开始是两轮答题,但不知道会考释义还是什么,童子堂学子四十人,五人一队共八队,第一轮答题会把答对最少的三队先逐下场,第二轮结束后还会再下场三队,最后剩余的两队才能进入第三轮。第三轮已得到可靠消息是考背诗,会有漏壶计时,能胜出这一轮的就是头等,输家名列次等,第三等则是从第二轮刷下去的三队里选得分最高的一队。
      说来说去,还是得以不变应万变,背就完事。
      清霁自恃《诗经》学得不错,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满心思还在选队友:“何耘不是也不错吗?我记得他和章笑天的名次一直不相上下,找他也成呀。”
      “倒是忘了他了,回头我和弘澈分别问问,最好还是能把李黟山拉过来!不然他们几个组上队咱们就没那么轻松了。”
      三个孩子商定,伸出小拳头碰了碰,目光坚定。
      接下来的几日,诗会一直都是学子间热议的话题,向来爱开小差的清霁难得用功起来,在《诗经》课上听得格外用心,下了课还特意管耀离借了书本,一一补足注解。
      王梓桐和弘澈不负众望地把李黟山拉进了队里,耀离不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位生着棕色头发的同窗了,但到了现在才知道他叫李黟山。
      李黟山身量与弘澈不相上下,有一些胖,笑时眼睛会眯缝起,许是真有外族血统,他发棕的头发在一众头发乌黑的学子中格外显眼,毛茸茸的,看起来像一只虎皮猫,性子也是猫一样,对什么都好奇。
      先前耀离还担心别人不会愿意和他一个魔一队,没想到李黟山一点都不害怕,他似乎想认识耀离很久了,一见了他就很激动,睁着好奇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然后毫不见外道:“你的眼睛好像兔兔!”
      之后再见面,他就一直拉长声音,管耀离叫“兔兔”了。
      满书院的学子热烈而紧张地准备了几天,诗会就开始了,在藏书楼里举办,所有人均可前去围观。第一天是少年堂的诗会,学子们基本在十五岁到弱冠之间,正是神采飞扬的年纪,吟诗作对、激扬文字,一个个意气风发的身影迷人眼,几乎书院里从学官到杂役都来围观了。
      台上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手中折扇一合,神情倨傲地作出一首律诗来,韵脚齐整,寓意淹雅,惹出台下一片叫好声,连敌队都忍不住为他喝起彩来,把耀离和清霁看得都痴了。
      再过几年,他们也可以长成这样吗?貌如安仁叔宝,才如子建玄晖,仅往那里一站便能吸去所有人的注意,仿佛周身环着一圈明月的华光。
      年岁尚幼的学子们飘飘然地幻想着长大的模样,性急的恨不能明天一睁眼就长大十岁。可惜他们的幻想没能持续太久,到第二日就被打破了。
      不知是否是书院有意安排,第二日竟是状元堂的诗会,说是状元堂,其实是图个好彩头,里面六十来名学子全是屡试不第的,最年轻的也过了不惑之年了,年纪大的胡子都白了。学子们私底下十分缺德地管状元堂叫“屡试不第堂”,走路都绕着走,尤其是考试前,生怕沾了晦气。
      屡试不第堂的先生也不教别的,就教文章策论,每日带着失意的学子们揣摩四书五经、前人文章,这些学子早被磨没了意气,须发未白已是脊背佝偻,满目沧桑,张口闭口只会之乎者也。
      屡试不第堂的诗会与少年堂的诗会大相径庭,学子们暮气沉沉,除了答题外绝不多出一言,如一尊尊木胎泥塑枯坐椅上,吟出的诗除了歌功颂德就是伤春悲秋,毫无意趣可言,个别人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作出的东西却连狗屁都不如,难怪屡试不第。
      “三更巽羽唳晓天,子夜豺舅啸山川。衣冠搢绅皆众丑,半生苦读我独妍。恭请象管中书君,喜迎好畤侯蛮笺。珪璧夜送圣明殿,即是舜日与尧年。”①
      一个乌龟一样探着脖子瞪着眼的老头捻着胡子,对学官出的“一先”韵题沉吟了半天,总算在漏壶滴尽前作出一首合韵脚的诗。
      童子堂的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作的诗是什么,好像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但连成诗怎么就糊涂了呢?
      出题学官的表情亦是十分精彩,说不上是愤怒、嫌恶、困惑、无奈、还是怜悯,可能都有一点。
      台下围观的人早哄笑出了声,有的笑他掉书袋,有的笑他强压韵脚,一个年轻学子摇着折扇仰天大笑,扇面狂草书着“蓬蒿仙侣”四个大字,笑够了,他扬声讥讽道:“鸡鸣狗叫之事,说得却好像龙凤呈祥一样。”
      此言一出,大家笑得更响了,台上作诗的老头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劝慰自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又一个年轻学子打手势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摇着扇子道:“这位同窗的诗虽好,但还能更进一步,诸位听听我给他改的怎么样?”
      说毕,他也不等大家回应,顾自吟道:“三更鸡唱晓,子夜犬吠川。众生皆鄙陋,我惟是圣贤。手执斑竹笔,铺开梅花笺。文章颂升平,长此是尧年。”
      “好!”手持蓬蒿仙侣扇的学子率先拍手叫好。
      台下众人更加沸腾了,纷纷鼓掌喝起彩来,明明只是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却因有了老掉书袋的衬托而格外精彩。也幸好有他这首诗,童子堂的学子们终于勉强弄懂那些文绉绉的词是什么意思了。
      台上的老头脸色发青,忍无可忍地大咳几声,指着起哄的众人恨铁不成钢道:“身为读书人,怎可说‘鸡’‘犬’这等粗鄙之语?!不雅!不雅!”
      “的确不雅!”一名学子公然与众人唱起了反调,大声表达了对老头的支持后,他正色道,“小生深觉与这位老丈一见如故,不知老丈平日可也爱吃膳房的‘朱衣侯春雨钻篱菜’?”
      “孺子可教。不过,膳房几时有过这等闻所未闻之物?”
      “老丈竟不知?”学子故作吃惊状,头头是道地解释曰,“前人有诗云‘双箝鼓繁须,当顶抽长矛。鞠躬见汤王,封作朱衣侯’②。又有诗云‘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③。至于‘钻篱菜’,正是僧家谓……”
      老头勃然大怒:“不就是虾油鸡?!做什么如此……咳咳!这般……咳咳咳!”
      那学子赶紧对他比噤声的手势:“哎呀哎呀!都是读书人!不雅!不雅!”
      原来是留有后招在这,众人捧腹大笑,笑得岔了气,连书院里最不苟言笑的先生都禁不住笑了。给老头挖坑的这名学子还在努力憋着笑,眼睛滴溜乱转,满脸无辜之色,又努力忍了一会,他终是把持不住,也随众一起大笑出了声。
      “不知所谓!不知所谓!!!”老头抖着胡子痛心疾首地骂了两句,愤然离了场。
      他走了,大家也笑得差不多了,学官清清嗓子示意大家静下,继续尚未结束的诗会。
      这等无才的毕竟是少数,屡试不第堂中大多学子还是很有才华的,至少在童子堂的孩子们看来。
      继续听了几首还不错的诗,有几个早慧的孩子就笑不出来了,他们似乎看到了少年堂学子们的未来,甚至是自己的未来——今朝半死白头翁,伊昔红颜美少年。
      他们起先以为屡试不第的堂的学子们全是无才无能之辈,今日一听他们作出的诗文才发现,毕竟腹有半生苦读积攒下的学问与阅历,再差又能差到哪去?但他们胡子都熬白了仍未取得功名,还在书院里苦读,年复一年。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曾自视甚高,和他们一样管状元堂叫屡试不第堂、讥讽屡试不第堂学子白首无成的呢?
      清霁打了个寒战,不想再看下去,耀离便陪着他出去了。
      夏日的临安潮热难耐,可清霁只觉遍身寒意,耀离跟着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听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平日里只看见杨先生这样的少年探花,我都没想过科举有这么难,他们好多人胡子都白啦!还在读书!”
      耀离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刀:“我听爷爷说,屡试不第堂有一些人和咱们一样,小时候就在书院读书了,结果读到娶妻生子了也没能离开。”
      一辈子都在书院!把自己熬成傀儡木偶,就为了苦苦求个功名!
      清霁只觉毛骨悚然。
      时至今日,他终于意识到人间的参差,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清霁一屁股坐在海棠树下,托着腮长吁短叹:“他们都那么厉害啦,结果还是屡试不第。要不是我爹娘想得开,估计以后我也得进屡试不第堂。”
      耀离坐在他旁边,认真地端详着他,坚定道:“不会,你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你会永远好看、永远很厉害!”
      清霁又叹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诗经》,垂头丧气地招呼道:“来来来,咱们一起好看,一起厉害。”
      似是即将落雨,天比他们进藏书楼时又阴沉了许多,厚重的云层蠢蠢欲动,潮热的空气大概是黏滞住了,一丝风都刮不起来,沉闷得令人有些喘不上气。
      清霁背靠着耀离,头后仰枕在他肩上,闭目大声温习着《诗经》里的篇目,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对抗闷热的天气、一吐心中郁结。
      耀离不作声地陪着他,心里与他一起默诵诗句,一魔一人正背到《静女》篇时,杨彤从藏书楼的方向走了过来,还是素衣温文的样子,面上挂着干净和煦的笑意。
      耀离赶紧戳清霁,清霁睁眼,发现杨先生站在眼前,立刻拿着书翻身站了起来,和耀离一同朝他行礼。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你们是在背《静女》篇?”
      一魔一人一齐点点头,杨彤又道:“这篇很好,我的名与字也是出自这篇——‘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清霁心中正有愁绪得不到疏解,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科举难吗?”
      “很难。”杨彤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出乎他们意料的答案。
      “我觉得应该是很难,因为看他们好多人胡子都熬白啦,可是想到您十九岁就成了探花,又觉得应该不难。”
      杨彤笑了笑,口气带了点不自觉的不屑:“探花?生逢其时罢了。”
      一魔一人不解,科举考的不是学问吗?学问高的上榜,学问低的落第,虽然和运气也有关系,但怎么就扯到逢不逢时了呢?
      他们困惑,杨彤也不吝啬多解释几句:“我能中探花,未必就是学问有多高,只是恰好对了朝廷的缺口。别人考不上,未必就是学问有多低,可能只是朝廷恰好不缺这样的人。几场科举,又能证明什么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道:“柳学士高才,时人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古今无论褒贬,谁也不敢道他无才,可他还是四次落榜,暮年才及第。”
      提起柳七,清霁自然知道,他最喜欢的词人便是柳七,以前光觉得他流连烟花巷陌、奉旨填词很是潇洒,现在听完杨彤的话再去想,心中就觉出苦涩来。
      “那柳学士算生不逢时吗?”问完,他又自己回答道,“可是大家都记得他,夸他的长词和新调,他走了,烟花女子们还主动吊唁。”
      “只要快乐、幸福,临终回忆起一生心中没有怨怼,就是生逢其时。”
      杨彤语调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像金石,一字字砸在清霁心中,铿锵有力。
      恰好天地间风起,阴沉的云霭中传出一声惊雷,杨彤微微仰起脸朝天上看去,长身玉立,发丝飘扬,劈落的闪电照亮了他一半无悲无喜的脸,另一半则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大雨稀里哗啦落下,一把伞及时撑开在头顶,伞面勉强可以遮蔽住清瘦的杨彤与两个不大的孩子。杨彤一路送他们回了房,待站到屋檐下,耀离和清霁才看到,他半身已经湿透了,而他们浑身干爽,仅有发丝浸润了潮气。
      杨彤不多停留,抖落伞面雨水,重新迈进了雨幕,临了又转回身,笑道:“雨天就不要乱跑了,好好准备,我等着看你们的诗会。”

      ①:巽羽:鸡的别称。豺舅:狗的别称。象管、中书君:毛笔的别称。好畤侯、蛮笺:宣纸的别称。珪璧:文章的别称。
      ②:出自[ 唐 ]唐彦谦《索虾》。
      ③:出自[明]解缙《春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生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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