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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描与杀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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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阿曼达?艾德里安,来自国立联合警部。这是我的警员证。”
阿曼达举起警员证,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对面的男人。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在耳边回荡。单面镜后或许有同僚正在观察,但她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这个被称为“素描屠夫”的男人。
自进入审讯室起,男人便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镇定。他微垂着头,背脊松弛地靠着椅背,十指自然地交叠在纯白桌面的边缘。若不是手腕上那副刺眼的手铐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那副闲适的姿态几乎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旁观者,而非涉嫌四条人命的连环杀手。
阿曼达深吸一口气,将证件收回口袋。警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下面我将针对案件中的几个疑点对你进行提问,希望你如实回答。”她的声音平稳而有力,这是多年审讯经验磨砺出的专业素养。阿曼达稍作停顿,目光紧紧锁定在对方身上,继续问道:“首先,你杀害艾莎?布朗、鲍勃?威廉姆斯、山姆?史密斯及瑞秋?卡特这四人的动机是什么?”
在她多年刑侦生涯中,凶手的动机无非源于仇怨、情感或是冲动,警方也总能从后续调查中找到相应线索。然而此案中的四名受害者与凶手之间却毫无关联,像是随机散落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摆放在死亡的格位上。其中一人甚至只是个来此地度假的游客,在异乡的酒店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漫长的沉默在空气中凝结,男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缄默不语。他的呼吸平稳得令人不安,胸口规律的起伏与墙上时钟秒针的走动形成诡异的同步。
阿曼达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微表情。在警校时,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犯罪心理学专业,能够捕捉到最细微的面部肌肉抽动和眼神变化。但此刻,她的专业训练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道尔?林奇的面具完美无瑕。
“你割开受害者手臂的静脉,让他们缓慢失血而亡,使用的作案工具是什么?是美工刀吗?”她换了个问题,声音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如预料中一样,没有任何回应。阿曼达仿佛在对着虚空自问自答。这种单向的对话让她不禁产生一种荒谬感,仿佛自己才是被审视的一方。
她调整坐姿,试图打破这种无形的压力。“即便你保持沉默,这四条人命丧于你手的事实,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推脱的。法医证据、现场痕迹、目击证人……所有这些都指向你。”她稍作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但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那些素描……”
“什么感觉?”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鬼魅般在审讯室里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那声音像是久未使用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带着干涩的摩擦感。
男人缓缓抬起头,浅褐色的发丝驯顺地贴在他的额际。岁月的刻痕尚未侵蚀这张年轻的面庞,虽然容貌并不出众,但绝不会让不知情者将他与“素描屠夫”的骇人名号相联系。他的五官平淡得令人惊讶,是那种在人群中不会引起第二眼注意的长相——也许正是这种普通,让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受害者。
男人似乎在等待阿曼达的回答,残忍中夹杂着一丝好奇,犹如一粒微小的火星落入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只一刹那便燃起熊熊烈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突然沸腾。
此刻,阿曼达才真正看清对面的男人:温顺的皮囊燃烧殆尽,余烬中赫然显现出一双令人心悸的血色眼眸!“赤目”——阿曼达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幅狰狞扭曲、眼瞳血红的面孔,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夕阳染红大半边天的黄昏。
“悚骇”。画布上的每一张人脸都在诠释着这个词语的真意,那是源自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柱蔓延全身,阿曼达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男人轻嗤一声,自我宽慰般摇了摇头,继而失神地望向对面的墙壁,语带怀念地说道:“果然只有他啊。”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阿曼达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是谁?是同伙?是导师?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无数可能性在她脑中飞速闪过,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第六次审讯,毫无意外地再次以失败告终。
当阿曼达推开审讯室沉重的门,走廊里刺眼的荧光灯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身后的门缓缓闭合,将那个令人不安的存在重新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那双赤红的眼睛驱逐出去。
“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阿曼达刚回到办公室,邻座的苏菲?摩尔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阿曼达颓然跌进椅背,神情疲惫。
“看这表情就知道没戏。”正伏案书写的杰克?戴维斯闻声抬头瞥了阿曼达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他是组里最年轻的成员,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
苏菲夸张地叹了口气:“把受害人绑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用利刃割开他们的静脉,慢慢描摹死者临终前扭曲的面容,最后还用鲜血将画中的眼睛涂红。最可恶的是,他居然还有脸问警察‘什么感觉?’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她愤愤地说完,忍不住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仿佛光是复述这句话就已经玷污了她的双唇。
杰克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心理学报告说他具有反社会人格障碍,极度自恋,缺乏共情能力。但我总觉得……”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的画作太过精准,太过……艺术。这不像是单纯的杀戮,更像是一种仪式。”
阿曼达默默点头,她回想起那些被作为证据保存的素描画作——即使在描绘极致的痛苦时,道尔的笔触依然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技巧。那不是疯狂之人的涂鸦,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艺术家的作品。
“下一个轮到谁了?”队长里昂?加西亚抱着一摞资料推门而入,他目光所及之处,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
“杰克,是不是该你了?”里昂放下手中的文件,那叠纸重重地砸在桌上,扬起细微的灰尘。
“啊?”杰克一惊,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滚落在地,“不、不是我,我已经审过了。”
“不是你?难道是苏菲?”里昂皱起眉头,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阿曼达身上,“阿曼达刚出来,肯定不会是她。”
“头儿,也不是我!”苏菲连连摆手,“杰克之前就是我,您忘了?上周三,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天我本来约了牙医,结果被迫改期了。”
“都不是?”里昂将信将疑,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每个人都不愿与那个审讯室里的男人单独相处超过必要时间。
“是啊!”苏菲和杰克异口同声地答道——任谁都不愿再次体验与恶魔共处一室的窒息感。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像是被拖入深水,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努力。
里昂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好吧,那我亲自去。不过在此之前……”他拍了拍那叠刚带来的文件,“有新的任务分配。”
“头儿,这又是什么案子?”苏菲站起身,故意伸手翻了翻桌上那叠厚厚的资料,“西桥案、3?18杀人案?把这些陈年旧案翻出来是要做什么?我们手头已经有个‘素描屠夫’了。”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里昂看向众人,表情变得严肃,“上面的命令,每人一沓,下周五前看完。”
“啊!”苏菲如触烫手山芋般缩回手,哭丧着脸望向里昂,“我能申请不看吗?光是道尔的案卷就够我看一个月了,再加上这些……”
“很遗憾,不能。”里昂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菲绝望地瘫进椅子,却仍不死心地做最后挣扎:“既然要打这么一场硬仗,头儿您总得给我们鼓鼓劲,补充点能量吧?我都连续加班三天了,杰克的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了。”
里昂环视了一圈办公室,看着团队成员疲惫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行啊,这就给你们补充能量。走吧,老地方,我请客!”
“太棒了!”苏菲瞬间满血复活,敏捷地回到座位开始收拾。办公室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仿佛阳光突然穿透多日阴云。
“我准备好了!”不一会儿,苏菲就背着收拾好的包喊道,那速度令人咋舌。
“我也好了!”杰克紧接着喊道,顺手关掉了电脑。
“行。”里昂点头,目光不经意瞥向角落,“阿曼达,一起去吧?你需要放松一下。”
“不了,”阿曼达略带歉意地摇摇头,“我想先把审讯报告写完,你们去吧。”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刚刚开了个头的文档,“有些细节还需要整理,趁记忆还新鲜。”
对于阿曼达的回应,里昂早已习以为常,方才的邀请也不过是客套,并未强求。
“听说最近新推出了一款特调,正好去尝尝。”里昂转向其他两人,试图活跃气氛。
“是吗?那我也得试试。”苏菲眼睛一亮,显然对酒精毫无抵抗力。
“喂喂苏菲,别说我没提醒你,姑娘家酒量太大可是会吓跑像约翰这样的好男人的哟!”杰克调侃道,顺手拿起外套。
“头儿,您说什么呢!”苏菲假装生气地捶了杰克一下,但脸上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三人说笑着离去,偌大的办公室顿时沉寂下来。阿曼达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电梯的叮咚声吞没。
门合上的瞬间,阿曼达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飞快跳动。报告的开头总是最难写的,尤其是当案件如此复杂且令人不安时。
“道尔?林奇在审讯过程中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四条人命的消逝未能引起他丝毫的愧疚与悔意,这种杀戮行为仿佛是他的本能……”她停顿了一下,删除最后几个字,重新输入:“……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需求,而非后天形成的冲动。”
阿曼达的手指停顿在键盘上。她无法理解,真的有人天生就是恶魔吗?如若不然,需要多大的外力才能如此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她回想起犯罪心理学教授曾经说过的话:“没有人出生就是杀手,但有些人天生就更易走上那条路。就像一颗种子,只有在合适的土壤中才会发芽。”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猛然想起审讯时道尔的那句话——“果然只有他啊”。那个短暂的瞬间,道尔眼中闪过的不像是杀人狂的冷漠,而是一种近乎怀念的情绪。这种情绪出现在这样一个冷血杀手身上,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
“那个‘他’究竟是谁?‘他’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阿曼达自言自语道,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打开抽屉,取出道尔?林奇的档案袋。厚厚的文件记录着这个年轻男子二十七年来的人生轨迹:国立美术学院入学总分第一、列宾国际绘画大赛一等奖、十国素描大奖赛金奖……一连串权威奖项无不彰显着道尔在绘画上的非凡天赋。档案中还夹杂着几张他的作品照片——静物写生、人物肖像、风景素描,每一幅都展现出惊人的技巧和洞察力。
然而,与这些辉煌成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孤僻”“不合群”“难以接近”等来自师友的评价,又侧面揭示了这位天才内心的孤独与寂寥。
“‘他’或许是道尔难得的知音好友,甚至可能是影响他行为的关键人物。只要找到‘他’,也许就能为案件带来转机。”阿曼达低声总结道,仿佛在向看不见的听众解释自己的推理。
她立即将这一想法写入报告,详细记录了道尔的那句话和自己的推测。在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敲响整点报时。阿曼达抬头望去,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全心投入时,时间总是流逝得最快。
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亮起,勾勒出远方的天际线。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寂静中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微嗡鸣和自己呼吸的声音。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揉着僵硬的脖颈,保存文档后关闭了电脑。
收拾好东西,阿曼达穿上外套,感受着夜晚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她最后扫了一眼办公室,确保一切井然有序,然后关灯离去。
走廊里的灯光昏暗而冷清,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回响。电梯缓缓下降时,她不禁回想起道尔那双眼睛——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夜风格外凛冽,刚走出大门,一股刺骨寒风就迎面扑来,钻进她的衣领。阿曼达裹紧外套,埋头前行。街道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排路灯静静伫立,在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几片枯叶在脚边打着旋,忽上忽下,再也回不到枝头,只能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飘零。
她的公寓离警局不算太近,但在这个时间点,步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正当她思考是叫出租车还是尝试搭乘末班公交时,一束车灯从街角拐了过来。
一辆公交车从身旁驶过,阿曼达立刻加快脚步。这个时间点,这无疑是末班车了。若错过它,她就得冒着寒风多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家。所幸紧赶慢赶,她终于还是上了车。司机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仿佛在这个时间点看到独行的女性乘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果不其然,她又是这辆公交上唯一的乘客。一如往常,阿曼达选择了靠窗的座位——那是她的最爱,而静默观察则是漫长旅途中她最常做的事。
车窗玻璃上反射出她疲惫的面容,与窗外的夜景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十年了,她无数次透过车窗审视这座城市:工业文明的脚步逐步蚕食着曾经绿意盎然的土地,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切似乎都在悄然改变;历经百年风霜的古老教堂依然静静屹立在历史悠久的莱芒河畔,犹如一对相守相依的老人,默默守护着时光,一切又仿佛从未改变。
公交车缓缓驶过市中心,阿曼达的思绪又回到了案子上。道尔?林奇,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为什么会成为冷血杀手?那个神秘的“他”到底是谁?与那些旧案又有什么关联?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她不知道,一场更加复杂和危险的调查正在前方等待着她。
而道尔?林奇口中的那个“他”,或许正在某个角落,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