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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电话与鸦门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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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平稳而迅疾地行驶在冬夜的道路上,窗外熟悉的景致在眸中一闪即逝,迅速融进苍茫夜色。路灯在车窗上拉出一道道流金般的光痕,又被迅速抛在身后。阿曼达靠在微微震动的车窗上,感受着一天奔波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就在她几乎要阖上眼睛小憩片刻时,一股震感从腰侧传来。
她掏出口袋中的手机,屏幕上跃动着几个明亮的字母——“母亲”。深吸一口气,她按下接听键。
“妈……”
“在忙什么呢?怎么这么久才接?”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急切。
“刚下班,没注意。”阿曼达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吃过了吗?”
“还没……”她顿了顿,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深夜来电绝非只是闲聊,“你这么晚还没休息,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母亲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就是想问问,圣诞节快到了,你回来吗?”
阿曼达的心微微下沉。“现在还不好说,最近接了个挺棘手的案子。”
“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母亲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你姑妈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听说条件相当不错!家境好,工作也稳定……”
“妈……”阿曼达试图打断,但母亲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
“怎么不说话?在听吗?你都三十了,别再挑挑拣拣。要不是十年前那件事耽误了,我哪用这么操心?”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好了,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一定回来啊。”
“我不回来。”阿曼达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回来?”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难得还有亲戚愿意替你张罗,想想你多大了,别不知好歹!你必须给我回来!”
“我不回——”
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切断了她未说完的话语,也切断了电话那端可能爆发的更多责难。阿曼达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母女之间难得的通话,又一次以不欢而散告终。
这是第几次了?阿曼达早已数不清。不知从何时起,她们之间的对话就像被施了咒,无论如何开端,最终总会绕回那个永恒的话题——婚姻、家庭、她“偏离正轨”的人生。
“你不结婚、不生孩子,算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为什么不行?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你到底想怎样?”
那是某次尤为激烈的争执中,母亲对她掷出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般砸在她的心上。
“是啊……我到底想怎样?”
阿曼达也曾这样问自己。若不是十年前那场改变了一切的任务和选择,如今的她,或许早已在各方催促下,浑浑噩噩地和某个看似合适的男人走入婚姻,组建一个外人眼中圆满的家庭,然后呢?然后就在柴米油盐和重复的日子里,慢慢磨去自己的棱角与光芒吗?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她抬眼望向车窗外飞逝的夜景,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投映出她疲惫却依然清晰的脸庞轮廓,忽明忽暗,可她心里却一片澄明。仿佛冥冥之中,那个十年前的选择,早已为她定下此后的人生方向,一条或许孤独、却由她自己选择和掌控的道路。
漫长的车程终于到站。阿曼达走下车,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外套。眼前,是一片璀璨的万家灯火,高低错落的公寓楼里,无数窗户透出温暖的光晕,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千万盏光影在寒风中闪烁,交织出人间的烟火气息,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于这里,她仍是熟悉的陌生人,步履匆匆,穿梭于罪案与秩序之间;于那阔别十年、渐行渐远的故乡,她恐怕早已成了叛逆的、不愿回头的离乡者。
一瞬间,风似乎更加凛冽,肆意吹起她齐肩的黑发,发丝拂过脸颊,带着冬夜的寒意,像在嘲弄她当初的抉择。可风不知道,阿曼达的内心从未后悔。十年的警察生涯,见过太多的黑暗与不幸,也让她更加坚定地守护着自己选择的独立与自由。
回到位于城东的公寓,屋内是一片冷清寂静。她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用一碗简单的泡面应付了迟来的晚餐。热汤下肚,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意,却难以温暖心底那丝因母亲电话而泛起的凉意。
吃完后,她窝进沙发里,望着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半天没有动弹。一天紧张的工作已让她筋疲力尽,而方才那通不愉快的电话,更让她的情绪跌至谷底。面对母亲,她似乎还需要一颗更强大的、足以抵御那些关切却令人窒息的话语的心。
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她对自己说。坐起身来,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素描本和一支铅笔上。她伸出手拿起铅笔,翻开本子,开始随意地在纸面上涂抹。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长短不一、深浅各异的线条。这声音单调却奇异地富有节奏,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渐渐抚平她翻涌的情绪。良久,一幅画渐渐显现出雏形,而她的心,也随着这无声的宣泄慢慢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阿曼达像是被惊醒般,迅速合上素描本,将那幅未完成的画掩藏起来,仿佛那是什么隐秘的心事。
瞥一眼来电显示——是里昂队长。
“这么晚了,里昂会有什么事?”她心里掠过一丝疑惑,但职业本能让她迅速接起了电话。
“阿曼达?”里昂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他还在外面。
“是我,队长。”
“刚接到上头通知,”里昂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由国立联合警部特派的心理专家,明天上午会抵达K城。明早你不用来局里点卯了,直接去机场接他。具体的航班信息我过会儿发到你手机上。”
“明白,队长。”阿曼达立刻回应道。
电话挂断后片刻,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显示收到新信息。是里昂发来的航班详情,简洁明了:航班号、预计抵达时间——上午10:05。
虽然只是短短几行文字,阿曼达却清晰地感受到总部对正在侦办的道尔案的高度重视。这几乎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国立联合警部直接向她们这种地方警局派遣专案支援,而且派出的还是首席心理专家。这背后的压力不言而喻——这案子不仅要破,还得尽快破,必须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阿曼达还是起了个大早。她仔细整理了有关道尔案的一些基本资料,放入公文袋,又特意换上了一身更显干练的黑色裤装和深色大衣,使自己看起来符合一名职业刑警的形象,也代表警局展现出对专家的重视。
尽管短信上说飞机十点左右才落地,她还是在八点半刚过就提前赶到了机场抵达厅。
看了眼时间,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早到了一个多小时。机场大厅里人流如织,广播里不时传来各航班的登机或抵达信息。阿曼达在C区出口处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将公文袋放在膝上,静静等待着。
今天是周二,一个忙碌的工作日。每一个从出口闸门后走出来的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或即将投入工作的紧张,他们的身上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压,迫使他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阿曼达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乘客离去,时间在她的等待中缓缓流淌,总算临近了十点。
今天运气不错,航班没有晚点。十点刚过,出口处的电子屏上显示出该航班已抵达的信息。不多时,便有推着行李车的乘客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因为不知道这位尤里?费歇尔专家的具体样貌,阿曼达只能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张A4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清晰地写着“尤里?费歇尔”这个名字,以一种最原始也最笨拙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着目标的出现。
她举着牌子,目光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试图辨认出哪位旅客可能是总部派来的专家。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气质沉稳的学者模样?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就在这时,在匆匆的人潮中,一个身穿剪裁合体的米色长款大衣的年轻男子意外地吸引了阿曼达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无法清晰看清他的具体长相,但他挺拔修长的身姿、从容不迫的步履,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优雅的气场,使他在周围匆忙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
“难道是他?”阿曼达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这位专家的年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名男子似乎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稳步走来。不知为何,阿曼达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仿佛向她走来的这个人,就是她要等待的对象。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微微抬高了下巴,想要更清楚地验证自己的猜想,心脏竟有些微微加速跳动。可就在两人相距仅剩两三米距离,几乎要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男子却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说,他原本的目标就不是她。只见他一个利落的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便融入了另一股人流,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原来不是他……”阿曼达举着牌子的手微微垂下,顿时感到面上一阵微热,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期待与猜测被人看穿了似的。不过好在,这小小的心理活动无人知晓。她轻轻吸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再次举起了名牌。
又过了一会儿,人流渐渐变得稀疏。一位拎着经典款黑色皮质手提包、身着熨帖的深色西服、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牌子,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下午好,女士。请问你是K城警局派来的警员吗?”男人开口问道,语气礼貌而周到。
“是的,我是阿曼达警员。您是费歇尔先生?”阿曼达立刻回应,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接到了。
“我并不是费歇尔先生,”男人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但略显公式化的笑容,“不过,尤里让我替他带个话,他说……”男人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信息,“他说他在鸦门教堂等你。”传达完这个口信,男人像是完成了任务般,再次冲阿曼达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提起手提包,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机场的人群中。
一次原本以为再简单不过的接机任务,如今却变得像特务接头般复杂而充满谜团。阿曼达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这位专家行事如此与众不同,着实让她感到意外。但此刻她也顾不得脑中涌入的诸多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是谨慎,是测试,还是单纯的个人风格?当务之急是尽快见到他。她立刻行动起来,快步走出机场大厅,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目的地:“去鸦门教堂,谢谢。”
出租车驶离喧嚣的机场,沿着通往市区的公路疾驰。不久,车辆转入了沿河道路。冬日午前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无数银色的碎片在跳跃。车沿着莱芒河行驶着,风顺着车窗的一丝缝隙悄悄钻了进来,凉凉地吹在脸上,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而湿润的气息。呼吸之间,阿曼达仿佛能感受到来自这条古老河流的那份独有的宁静与深沉。
河畔,那座历史悠久、恢弘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在视线中逐渐逼近,变得愈发清晰起来。这不是阿曼达第一次见到鸦门教堂,她曾多次路过,甚至因公务进入过其中,但每一次,她仍会被它那直指云霄的尖塔、繁复的雕饰以及历经岁月沉淀所散发出的那种庄严、神秘甚至略带压迫的气势所震撼。
前一段时间因为大规模修缮的缘故,教堂最具标志性的两座直插云霄的尖塔外围搭建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并拉起了绿色的防护网,使其看起来像一位正在接受治疗的古董巨人。临近圣诞节,加之工程进入到了最后的收尾环节,这些临时的脚手架和防护网也正被工人们陆续拆除。这座历经百年风雨洗礼的建筑,在能工巧匠们的精心呵护下,似乎正拭去尘埃,重又焕发出新的生机与光彩。
今天是教堂重新对公众开放的第一天,又恰逢工作日,所以此刻教堂内并没有多少人,显得格外空旷静谧。午前的阳光角度恰到好处,柔和而明亮的光束透过一扇扇巨大而色彩斑斓的玫瑰窗投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教堂中央的圣母塑像立刻被淹没在这片绚烂而圣洁的光芒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阿曼达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室内,一股混合着老旧木头、冷石壁和淡淡蜡油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她放轻脚步,静静注视着前方那沐浴在光辉中的圣母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一刻,从眼睛到心灵,仿佛都得到了短暂的净化与抚慰,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些许。
“一只乌鸦,真的拯救了全城的人民吗?”
一个温柔、干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磁性共振的男声,突然从那片绚烂的光影方向传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空旷寂静的教堂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空灵的回响。若不是阿曼达肯定那是一个真实男人的声音,眼前这过于圣洁的场景,几乎真要让人误以为是圣母显灵开口说话了。
“……古老的传闻确实是这么说的。”这几乎是阿曼达下意识地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那团耀眼的光影,试图分辨出说话人的身影。
听了阿曼达的回答,那个声音轻笑了两声,低沉而悦耳。紧接着,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修长身影在光影中逐渐显现,衣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若隐若现。
“那么,你相信这个传说吗?”男人继续追问着,同时慢慢从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中走了出来,他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竟然真的是他!机场那个擦肩而过的年轻男子!阿曼达的直觉没有错,但他这番安排,却让她被迫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机场追到了教堂。
彻底走出光晕的范围,他的模样完全展现出来。浅栗色的发丝在透过彩窗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面孔和他的声音一样,干净、清晰,线条优美而不失力度,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显得既温和又有些疏离。圣母没有显灵,但这一刻,眼前这个男子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宛如圣子降临人间,与这庄严的环境奇异地和谐。
“我不相信。”阿曼达将目光从男子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立于圣母肩头的那只金属乌鸦雕塑,她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哦?为什么?”男人似乎对她的果断否认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他微微侧头,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阿曼达,同时缓步来到她的面前,保持着一段恰当而礼貌的距离。
“在那个充满瘟疫与死亡的极端困难时期,”阿曼达解释道,声音平静而清晰,“人们需要希望,需要神迹来作为支撑下去的精神力量。即使这个故事是人为编造的,只要人们愿意相信它,传播它,并从中获得勇气和慰藉,那么对于他们而言,这个传说就是真实的,它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从现代实证的角度去相信一只鸟类真的具备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听了阿曼达的回答,男人的嘴角依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浅笑,但与此同时,他那双幽幽的灰蓝色双眸却似乎变得比刚才晦暗了一些,里面仿佛迅速掠过某种不明的情感,或许是深思,或许是别的什么,难以名状,转瞬即逝。
“理性而独特,甚至带有几分实用主义哲学色彩的见解。”男人注视着阿曼达,那目光变得格外专注和真诚,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晦暗不明仅仅是她角度变换造成的错觉,或者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他微微颔首,随即优雅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高耸的穹顶、精美的彩窗以及庄严的圣像,脸上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在这里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或确认了某件事情。
“这里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宁静,富有历史感,能让人沉静下来思考。”他像是评论,又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阿曼达,语气变得简洁而高效: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警局了。我想尽快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