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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无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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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灵之灵崩塌的声音,像一整个世界在碎裂。
幽蓝海水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光鱼的残骸汇成银色洪流倒卷向上,珊瑚礁化作齑粉,在涡旋中飞旋如暴雪。空间本身在哀鸣——这片被先圣强行开辟、维持了三百年的净土,终于走到了尽头。
孟夜在震荡中几乎站立不稳。他脚下是正在剥落的砂石层,下方露出的黑暗深不见底,那双日月般的巨眼在黑暗深处缓缓睁开,每一次眨动都带起海底的惊涛。
“走!”云逐遥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一把抓住孟夜手腕,另一只手去拽应晚。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红衣的刹那,一道青色屏障横空出世,硬生生隔开了他们。
云星河挡在面前。
这位素来温润的云家家主,此刻面如寒霜。他手中那枚碎裂的锁形佩正发出刺目青光,每一道裂缝都像在流血,渗出淡金色的光雾——那是家主与乌灵之灵立下的血契在燃烧,用寿命换来的短暂权能。
“阿遥,站住。”
云星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可孟夜看见他握玉佩的手在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碎裂的玉纹里。
“哥……”云逐遥挣了一下,没挣脱,声音里带上哀求,“你听见先圣说的话了!封印必须破,那条蜉蝣必须有人去对付!难道你要像祖辈一样,继续装聋作哑三百年吗?!”
“我没有装聋作哑。”云星河一字一顿,“我在用我的方式保护云家。保护你。”
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咒文。那是云家代代相传的“缚灵锁”——不是锁灵力,是锁血脉,锁魂魄,一旦种下,受术者至死都无法背离家族意志。
“祖父把溯光簪给你时,我就该察觉的。”云星河的眼神很痛,痛得像有人用钝刀子一下下剜他的心,“他说‘阿遥性子野,要给他留条退路’。可这世上哪有什么退路?从我们生在云家那天起,就只有一条路——活着,然后让云家也活着。”
咒文开始向云逐遥蔓延。
金色丝线像有生命的藤蔓,缠上他的脚踝,爬上他的小腿。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霞光印记疯狂闪动,试图抵抗,却在血脉的共鸣中节节败退。
“哥!你醒醒!”云逐遥嘶吼起来,“先圣说得对!云家三代人,把苟且当成了智慧!祖父被上官家逼死的时候你在哪?父亲临死前说‘不该’的时候你听见了吗?!现在连你也要——”
“也要什么?”云星河打断他,眼眶红了,“也要逼你?也要锁你?阿遥,你从小到大,我逼过你什么?!”
他忽然向前一步,几乎贴到弟弟面前。两张相似的脸隔着青色屏障对视,一个眼中是熊熊燃烧的决绝,一个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你五岁炸了炼器室,我说‘没事,哥哥重修’;你十二岁偷学禁术走火入魔,我跪在家祠前三天三夜求长老开恩;你二十岁擅自炼制金霞茸,被上官家告到仙盟,是我用三件传承法器换你平安——”云星河的声音在发抖,“现在你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赌上整个云家几百年的基业,赌上所有族人的命……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缚灵锁已经缠到云逐遥腰际。
霞光印记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那抹橙红开始暗淡,像晚霞被夜色吞噬。云逐遥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抓着孟夜不放。
梦生忽然动了。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红衣在崩塌的星海里猎猎飞扬。丹田处的裂痕还在渗血,可她的眼神清明如洗,像暴风雪中唯一不灭的灯火。
“云星河。”她开口,声音穿过屏障,清晰得像在耳畔低语,“你怕的不是云家覆灭。”
云星河猛地转头。
“你怕的是责任。”梦生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踏在崩塌的空间节点上,却稳如山岳,“怕自己做决定,怕选错,怕百年之后无颜去见云家列祖列宗。所以你宁愿躲在‘守护家族’这个借口后面,让祖训替你选,让长老替你选,甚至让上官家替你选——”
“闭嘴!”云星河厉喝。
可梦生没有停。
她停在屏障前,伸出手。苍白的手掌贴上青色光幕,掌心处浮现出古老的符文——那是比云家历史更久远的封印术,来自三百年前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你祖父云沧海死前,我去见过他。”梦生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空间的崩塌声,“他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两个人。一是不言兄,二是阿星。’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教会阿星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避。’”
屏障剧烈震动。
云星河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缚灵锁的金光开始紊乱,缠在云逐遥身上的丝线松动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云逐遥眼中闪过决绝的光。他反手拔出溯光簪,没有刺向屏障,而是狠狠扎进自己心口!
“阿遥——!”云星河的嘶吼撕裂了海水。
鲜血没有喷涌。那支竹簪像融化般没入云逐遥胸膛,紧接着,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是灵力,不是“意”,是纯粹的血脉之力,是云家几百年来代代累积、却被禁制封锁的本源。
霞光印记彻底活了。
它脱离云逐遥的眼角,在空中化作真正的晚霞,铺天盖地,将整片崩塌的星海染成凄艳的橙红。缚灵锁的金色丝线在霞光中寸寸断裂,发出琴弦崩断般的悲鸣。
“哥,你看。”云逐遥笑了,嘴角溢出鲜血,笑容却灿烂得像朝阳,“这才是云家真正的力量。不是炼器,不是苟且,是——”
他双手合十,晚霞骤然收缩,凝聚成一点炽白的光。
“宁为玉碎。”
光点炸开。
青色屏障如琉璃般粉碎。冲击波将云星河狠狠掀飞,撞进正在崩塌的珊瑚礁废墟。而云逐遥拽着孟夜,扑向应晚,三人被霞光裹挟着,如流星般射向海底裂缝的黑暗深处。
“拦住他们!”云星河咳着血爬起来,嘶声下令。
可乌灵之灵崩塌得太快了。空间裂缝四处蔓延,海底砂石如瀑布般坠入深渊,那双日月巨眼已经睁开大半——天道蜉蝣在苏醒,它的意志化作实质的威压,笼罩了整片海域。
云家的护卫终于赶到。
十二名身着云纹黑袍的修士从裂缝中跃出,每个人手中都握着泛着寒光的锁链。那是云家最精锐的“缚灵卫”,专为抓捕叛族者而设。
“家主!”为首的老者单膝跪地,“请下令!”
云星河望着弟弟消失的方向。霞光的余晖还在黑暗深处闪烁,像远航的船最后一点灯火。他想起很多年前,云逐遥还小的时候,总爱趴在他背上,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等我长大了,要炼一艘会飞的船,带你去天边看晚霞。”
后来他真的炼成了。那艘船叫“霞光舟”,就停在云家后山的湖泊里,再也没有起飞过。
“家主!”老者再次催促。
云星河闭上眼。
再睁开时,所有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属于云家家主的清明。
“追。”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缚灵卫齐声应诺,化作十二道黑影射入深渊。锁链在黑暗中哗啦作响,像索命的铃铛。
可云星河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看着掌心那枚彻底碎裂的锁形佩。玉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混进崩塌的海底砂石,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玉,哪些是土。
“阿遥……”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次,哥哥真的追不上你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欲晚从另一道裂缝中走出,秋水剑还滴着血——不知是谁的血。她看着云星河孤绝的背影,又望向黑暗深处,沉默良久。
“值得吗?”她问。
云星河没有回答。
他只是弯下腰,一点点拾起地上的玉屑。那些碎玉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进去,将淡金色的玉染成暗红。
“三百年前,先圣问云家先祖同样的问题。”他忽然开口,“先祖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做错,才能让后来人知道什么是对。’”
他直起身,将染血的碎玉握进掌心,握得那么紧,紧到碎玉嵌进皮肉。
“现在我知道了。”云星河转身,看向齐欲晚,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做错了。但我不后悔。”
因为至少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深渊深处,霞光还在飞驰。
云逐遥的脸色白得像纸,心口的竹簪已经完全没入,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可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烧尽了所有生命换来的最后光芒。
“应晚前辈……”他喘着气,“离登天之路……还有多远?”
应晚在飞速下坠中睁开眼。她丹田的裂痕在恶化,可她的神识依旧清明,穿透重重黑暗,看见了那个被封印了三百年的入口。
“就在下面。”她轻声说,“可你们真的想好了吗?一旦踏上那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锁链破空之声。
缚灵卫追来了。
十二道黑影如跗骨之蛆,锁链织成天罗地网,封死了所有去路。为首的老者声音冰冷:“二公子,回头是岸。”
云逐遥笑了。
他松开孟夜的手,转身面对追兵。霞光在他身后重新凝聚,这一次不再是温暖的晚霞,而是燃烧的、决绝的焚天之火。
“岸?”他轻声说,“云家那片岸,我早就不想回了。”
霞光炸裂。
火焰吞没了黑暗,也吞没了锁链,吞没了十二名缚灵卫惊愕的脸。可云逐遥的身影也在火焰中淡去——溯光簪在燃烧他的生命,每一秒都是魂飞魄散的倒计时。
“走!”他在火光中嘶吼,“孟夜!带前辈走!”
孟夜没有动。
他看着云逐遥在火焰中渐渐透明的身影,看着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慢慢闭上,看着那抹霞光印记彻底消散。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冲进了火海。
生生道种在丹田里疯狂旋转,山川河岳的虚影投射而出,化作屏障护住云逐遥即将消散的魂魄。道种与溯光簪的力量激烈碰撞,发出天地初开般的轰鸣。
“你疯了?!”梦生失声。
“我没疯。”孟夜咬着牙,鲜血从嘴角溢出,“师父说……修道之人,最重要的是不辜负。”
不辜负信任,不辜负性命,不辜负那些宁可燃烧自己也要为你照亮前路的人。
道种的光芒越来越盛。
它开始吞噬溯光簪的火焰,吞噬云逐遥逸散的魂魄,将它们强行凝聚、压缩,最后化作一枚小小的、橙红色的珠子,悬在孟夜掌心。
珠子里,隐约能看见云逐遥沉睡的侧脸。
缚灵卫的锁链再次袭来。
可这一次,梦生挡在了前面。
她没有动用灵力——她的丹田已经支撑不住了。她只是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三百年前的封印术式,轻声念诵:
“以我梦生之名,唤东海之灵——”
整个归墟之眼开始震动。
那双日月巨眼彻底睁开了。
天道蜉蝣,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