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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换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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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之眼深处的那双巨目,在彻底睁开的刹那,夺走了深海所有的光。
那不是生物的眼睛——至少不是人间能理解的“生物”。瞳孔里没有虹膜,没有眼白,只有旋转的、吞噬一切的漩涡。漩涡深处流淌着破碎的星辰,坍缩的星河,以及亿万年来被它吞噬的修士们最后的残念。那些残念在漩涡里哀嚎,挣扎,却永远无法逃离,只能化作蜉蝣瞳孔里一闪即逝的星光。
天道蜉蝣。
它的身躯盘踞在登天之路的入口,像一条衔尾而眠的巨蛇,又像某种更古老、更不可名状的存在。每一片鳞甲都有山峦大小,上面镌刻着天然的道纹——不是修士参悟的那种,是天地初开时,大道本身留下的烙印。鳞隙间渗出粘稠的黑色雾气,所过之处连海水都被“消化”,变成虚无。
蜉蝣只是睁眼,整片归墟就开始崩溃。
空间像脆弱的琉璃一样碎裂,裂缝中涌出混沌的乱流。那些被温不言强行定住的、悬浮了三百年的修士骸骨,此刻纷纷坠落,在蜉蝣的威压中化作齑粉。连声音都被吞噬了,死寂笼罩一切,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那是生命面对天敌时最本能的恐惧。
梦生站在崩塌的边缘,红衣在蜉蝣睁眼带起的飓风中猎猎作响。她的丹田已经彻底碎裂,灵力如决堤般外泄,在身周形成淡金色的光晕,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可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三百年前站在云梦泽山门前,面对万千魔修时那样。
“以我梦生之名。”她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死寂,清晰地响彻深海,“唤东海之灵,镇归墟之眼——”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心头精血。
血珠没有散开,而是在空中凝成九枚古老的符文。每一枚都复杂得令人目眩,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那是云梦泽最高深的封印术,“九魂镇魔印”,三百年前她用这招封住了东川禁地,代价是折损三百年修为。
符文旋转着飞向蜉蝣的双眼。
蜉蝣第一次有了反应。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低下,那双漩涡般的瞳孔“注视”着渺小如尘埃的红衣女子。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漠然的、如同人类看着脚下蚂蚁的平静。然后它轻轻眨了眨眼。
只是眨眼。
九枚镇魔印在距离瞳孔还有百丈时,无声无息地湮灭了。像烛火被狂风扑灭,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应晚踉跄后退,口中溢出更多鲜血。可她的眼神反而更亮了,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豁出一切的决绝。
“不够是吗?”她笑了,笑容惨淡却骄傲,“那就再加点——”
她双手结印,这一次结的不是封印术,而是某种更禁忌的、连三百年前的她都不敢轻易动用的法诀。每结一个印,她的身形就透明一分,长发从发梢开始化作光点飘散,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像即将碎裂的瓷器。
“前辈!”孟夜嘶声大喊。
他想冲过去,可手中的橙红珠子忽然剧烈震动。云逐遥残存的意识在珠子里苏醒,化作微弱的意念传入他脑海:“别过去……她在燃烧魂魄……那是‘献祭道’……”
献祭道。
以自身存在为代价,向天地借取力量的禁忌之术。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直到施术者的魂魄、记忆、存在本身全部燃烧殆尽,化作纯粹的道则之力。
梦生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她的耳畔响起三百年前的潮声,看见云梦泽的桃花开了又谢,看见温不言在月下抚琴,看见那些叫她“掌教”的年轻面孔——他们都死了,死在封印蜉蝣的那场大战里,死在她眼前。
“对不起……”她轻声说,不知在对谁说,“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最后一个印结成。
她的身形彻底透明,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红色虚影。虚影抬起头,望向蜉蝣那双漠然的巨目,然后张开双臂——
“云梦泽第七十二代掌教梦生,以魂为祭,唤东海龙魂,镇此魔障!”
归墟之眼最深处,响起了龙吟。
不是真实的龙,是这片东海积攒了千万年的“意”——是沉船的悲鸣,是渔歌的欢欣,是潮起潮落的呼吸,是所有生于斯、死于斯的生灵留下的印记。此刻这些印记被应晚的魂魄点燃,汇聚成一道横贯深海的虚影。
龙影夭矫,鳞爪飞扬。
它扑向蜉蝣,虚影与实体碰撞的刹那,爆发出的不是轰鸣,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法则层面的震荡。海水被排空,形成直径千丈的真空球体,球体内连时间都开始紊乱——有些区域海水倒流,有些区域骸骨重组,有些区域甚至浮现出三百年前的幻影。
蜉蝣终于动了。
它庞大的身躯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动作——不是攻击,是微微侧了侧头,像在认真打量这只敢于挑衅它的“虫子”。然后它张开嘴。
没有声音。
但孟夜“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用道种赋予的感知。蜉蝣的嘴里不是咽喉,是另一个更深的漩涡,漩涡里流淌着破碎的“道”。那是被它吞噬的修士们毕生参悟的法则,此刻混杂在一起,扭曲,变质,化作最纯粹、最暴戾的毁灭之力。
龙影在毁灭之力的冲刷下寸寸碎裂。
梦生的虚影也在消散,从脚开始,一点点化作光点。可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释然,像终于卸下了背负三百年的重担。
“孟夜……”她最后的声音飘进少年耳中,“记住……道种不是武器……是钥匙……开门的钥匙……”
话音未尽,虚影彻底消散。
红衣,白发,三百年的执念,化作漫天光雨,洒向深海的每一个角落。光雨所过之处,崩塌暂缓,裂缝弥合,连蜉蝣的动作都迟缓了一瞬——她用最后的存在,为后来者争取了三息时间。
只有三息。
孟夜怔怔地站在原地,掌心那颗橙红珠子里,云逐遥的残念发出无声的悲鸣。他想哭,却发现眼泪根本流不出来——极致的悲伤会冻结一切,包括眼泪。
头顶传来锁链破空声。
缚灵卫追来了。十二道黑影在崩潰的空间裂缝间穿梭,锁链交织成网,封死了所有退路。为首的老者眼神冰冷:“叛族者云逐遥残魂,及同党,格杀勿论。”
孟夜没有看他们。
他低头看着掌心。橙红珠子里,云逐遥的侧脸安详得像在沉睡;腰间,温如故给的乾坤袋里,那枚“生生道种”在微微发烫;脑海中,应晚最后的话语在回荡。
钥匙。
开门的钥匙。
他忽然明白了。
道种不是用来对抗蜉蝣的——那是以卵击石。道种是用来打开“门”的,打开那条被封印了三百年的、真正的登天之路。不是蜉蝣盘踞的伪路,是隐藏在归墟最深处、连先圣都未能完全开启的……
生路。
“退后。”孟夜轻声说。
不是对缚灵卫说的,是对掌心的珠子说的。然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将橙红珠子按进自己心口。不是融入血肉,是融进气海,用生生道种的生机温养云逐遥的残魂。剧痛袭来,像有人用烧红的铁棍捅进心脏,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第二,他摘下腰间乾坤袋,取出里面所有温如故留给他的东西——不是法器,不是丹药,是三枚玉简。一枚刻着“观心”,一枚刻着“问道”,最后一枚空白。他将空白玉简贴在眉心,将这一刻所有的感悟、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意”,尽数灌注进去。
第三,他抬头,望向蜉蝣那双漠然的巨目。
“我知道你能听懂。”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你要的不是杀戮,是‘道’。修士参悟的道,天地蕴养的道,一切智慧生灵对世界的理解——那是你的食粮。”
蜉蝣的动作顿了顿。
它巨大的瞳孔里,漩涡旋转的速度慢了一拍。那些哀嚎的残念安静了一瞬,仿佛在聆听。
“我师父温如故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孟夜继续说,一步步走向蜉蝣,走向那张能吞噬星辰的巨口,“可他还说,正因天地不仁,才显得仁心珍贵。你要道,我给你——”
他停在蜉蝣嘴边,距离那张漩涡之口只有十丈。毁灭之力已经触到他的衣角,布料在无声湮灭,皮肤开始龟裂。
“但不是吞噬来的道。”孟夜笑了,笑容干净得像从未沾染过尘埃,“是我自己走出来的道。”
他双手合十,心口处的生生道种、气海里的云逐遥残魂、眉心灌注的玉简,三者共鸣。
光芒炸裂。
不是攻击的光,是某种更温柔、更浩瀚的光。光中浮现出山川河岳,浮现出四季轮回,浮现出凡人耕种、渔猎、生老病死的画面,浮现出修士打坐、悟道、欢喜悲伤的瞬间——那是人间,是红尘,是三百年被修真界遗忘的“活着”。
蜉蝣第一次表现出困惑。
它庞大的身躯微微后缩,像被某种它不理解的东西刺痛。漩涡之口的毁灭之力开始紊乱,时而膨胀时而收缩。
“你看。”孟夜的声音在光芒中回荡,“这才是真正的‘道’。不是高高在上的法则,是泥土里长出的稻谷,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歌谣,是……”他顿了顿,想起温如故坐在山崖边看云时的侧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
光芒越来越盛,开始侵蚀蜉蝣周身的黑色雾气。雾气在消散,露出下方真正的鳞甲——那些山峦大小的鳞片上,此刻竟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缚灵卫的锁链终于袭到。
十二道锁链如毒蛇般缠向孟夜的脖颈、四肢、丹田。可它们触到光芒的瞬间,就像冰雪遇见烈日,无声无息地融化、蒸发。锁链另一端的老者闷哼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这不可能……”他嘶声道,“那是什么力量?!”
“不是力量。”孟夜没有回头,“是‘理’。”
天地至理,人间常理,生死之理。
蜉蝣发出一声低吟。
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近乎叹息的声音。它巨大的身躯开始缓缓后退,让出了身后一直被它盘踞的入口——那不是登天之路,是一个更小、更隐蔽的漩涡,漩涡深处闪烁着微弱的星光。
真正的生路。
孟夜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漩涡。
在身影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归墟还在崩塌,缚灵卫在混乱中挣扎,蜉蝣那双巨目重新闭上,仿佛从未睁开过。只有漫天的光雨还在飘洒,那是应晚存在过的证明。
“前辈。”他轻声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修道是为了什么了。”
不是为了长生。
是为了在漫长的时光里,记住那些宁可燃烧自己也要照亮前路的人。
漩涡闭合。
深海重归死寂。
只有一点橙红的光芒,在彻底黑暗前,于孟夜消失的地方,微微闪烁了一下。
像晚霞。
像不曾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