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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七章 卡伦扎诺 Calenzano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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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钱煜珩问。
“然后我就在中亚流浪。”陈贤继续讲,“只要离开热门的旅游区,高原人民还是很热情淳朴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塔吉克那些国家,我语言不通就连比划带猜,也那么过下来了。多数时候我都分不清自己在哪,要么是大雪覆盖一切,要么是土黄色的平房,要么是清真寺和淡蓝色淡绿色的外墙……不想动就找个地方窝上个把天,能搭到车就跟着去下一站……就那么过了几年?”
钱煜珩以为陈贤是陈述句,跟着问:“几年?”
“两三年吧可能。”陈贤没太费劲去想,他知道自己给不出具体答案,“劈柴、放羊、帮只有一条腿的老汉修轮胎……”
他抬眼望了望前座的空调出风口,扁了一下嘴唇,歪头道:“后来我误入了中东国家。”
“中东……”完全进入钱煜珩的知识盲区了,这两个区域的国家她压根说不上几个。
“嗯,我一直飘到哪算哪嘛,只要海关放行我就过境。直到那时候我才发觉,免签国家太多也不是好事啊。”陈贤笑笑。
“怎么讲?”钱煜珩不甚理解他这奢侈的烦恼。
陈贤答得轻描淡写:“我遇到过战乱。”
“啥?!”钱煜珩惊呆。
她的声音有点大,吵醒了隔壁黑人小哥。他们噤声看着那人蛄蛹了两下,又贴着车玻璃继续睡了,陈贤才又开口。
“那天我傍晚游荡到萨勒坎,一个北部小城,那地方离马扎里沙里夫不远。”陈贤小声讲:“我正准备找地方投宿,街上人出奇得多,当地人说话我听不懂,但按理说那时候快到他们做礼拜的时间了,我也就没当回事。后来就听见飞机的声音,我不明所以,被人群夹裹着奔逃,刚跑到一处矮墙边,空袭就开始了……”
“空袭?”钱煜珩几乎成了复读机。
陈贤点头,解释道:“空袭是比较罕见的。大一些的城镇一直不安宁,但平时最多也就是些反对派武装和恐怖分子,有的围着特定颜色的头巾分帮结派,少数根本只是战争狂热分子吧,不分敌我,见人就杀,不多久就会被政府军镇压。”
“跑题了。”陈贤摇摇头,回到主题:“我一开始在一处铁栅栏边躲着,又趁着轰炸的间隙跑到路对面的民房,当时周遭特别乱,有很多平民和我一样乱窜,然后眨眼间就被流弹击中倒下……”
钱煜珩无法想象那情景。
在她的世界中,当年的战争新闻不过是一串串滚动的文字,佐以一些烟雾笼罩的静态照片,无关紧要地出现,又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然而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这些照片都是身边人留在世界的最后影像,那么这些电子数据就变得无法承受得沉重。
她边想边听陈贤继续讲:“我跟着一群人往清真寺跑。当地人到最后一刻还是守着他们的信仰,没放我跟进去,我就直接在院外贴着墙卧倒。炮弹冰雹一样砸下来,地动山摇,我直接被震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地表还弥漫着粉状的黑烟,院墙已经只剩下残垣断壁。我试着爬起来,可身上衣服都和周围的人粘在一起了,破烂的地方全被血沁过,凝固后变得坚硬……我哪里都痛,却没什么大伤口——是萨勒坎城民众的血,给我的衣服打了补丁。”
“那个味道,我永世难忘。”他回忆到这,仿佛正闻见那气味,皱着眉头,用力瘪住嘴。
“喝水吗?陈贤哥。”钱煜珩掏出收纳袋里的矿泉水,庆幸自己出门前多买了两瓶。
“不用。”陈贤说着深呼吸了一下,看了眼时间,道:“不好意思,我去个洗手间。”
钱煜珩起身站到走廊上给他让位置,看他摇摇晃晃地往车尾方向走。
这一定是他不愿回想的记忆吧。钱煜珩突然无比心疼这个背影。
他经历了太多,或许,不主动提起的那段和师兄在一起的时光,是因为……对他而言那是比经历战乱更刻骨铭心的过去?又或许是……难以启齿?
无论是因为什么,自己这个外人都不应该过多窥探。
钱煜珩后悔自己问那么多了。她在刚刚陈贤坐的位置上坐下,暗暗地想,等他回来,还是聊点别的吧。
“其实那时候,我第一反应是遗憾。不是恐惧,是遗憾。”陈贤一落座,又主动继续刚才的话题。
“遗憾什么?”钱煜珩又没骨气地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人在失去自己灵魂的核心之后,要怎么生活呢?”陈贤自问自答:“不过是视死如归。”
“我本以为属于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虽然一路也经历过不少凶险时刻,但都没有那次那么有宿命感。虽然觉得被卷进这种人祸中白白死了有点不值,但我总算,终于看到希望可以与他团聚了……
“所以,醒来那一刻我极其失望、极其遗憾。我突然就理解了,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发现自己还活在这个炼狱里,是多折磨。”陈贤声音压得很低,说话却很用力,“我想起他,我想起他病重的那段日子,我守在他床边。不分昼夜,他一醒来就流泪。”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太难受或者太害怕……可在战场上劫后余生,我的眼泪冒出来的那一刻,真的突然就理解了——他当年就有多想死……我当年有多残忍……”
钱煜珩听得难以置信,脑海里一句回应都寻不到,只得呆呆看着陈贤。
“他和我哭诉,说他认为人应该追求自由,说觉得挣扎下去没意义,可我只会暴躁地打断他……生命至上的观点深深侵蚀了我的认知,仿佛不斗到最后一刻,就要屈服于他口中‘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人类就输了。
“……可他不用背这个锅啊。他不用代表全人类去战斗。他明明是我的宝贝,我却逼他成为战士……成为烈士……”
陈贤痛苦地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它们颤抖着抬起,用力捂住了脸,让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我怎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他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