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七章 卡伦扎诺 Calenzano 中 ...

  •   钱煜珩有些震惊,她抬起手,想要拍拍陈贤的背,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人就自己抬起了头。
      “萨勒坎只是第一站,反对派武装部队真正的目标是口岸和大城市。”他又讲回战乱,“后来听说当天一共发射了上百颗□□,几方势力混战,萨勒坎几乎是一夜间就被摧毁了。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下,我仍然捡了一条命……哦不,两条命……”
      “?”钱煜珩看到陈贤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轰炸结束时接近黎明,电应该都断了,我只记得城镇暗得可怕,远处有些许火光和浓烟。不知道是哪方势力还在搜城,时不时就有步枪和轻机枪发射的声音,还有短暂即逝的火光。
      “我觉得得找个掩体,就匍匐着往尸体堆积的地方爬,那时建筑已经倒塌,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处在哪,我偶尔摸到瓦砾下有像地毯一样的触感,可能是清真寺内吧,我爬不动了,听见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贤越讲身体越前倾,钱煜珩也屏住了呼吸凝视着他。
      “我用尽力气扒开尸体,尽量让它们遮住我。那时候我才真正感到害怕,我说不上是为什么,可能是后知后觉的冲击力太过强烈。冥冥之中,我觉得自己不可以死在那,不可以死在他们枪下。”陈贤讲得急促,然后停顿住了。
      “……我记得,我推开一个早就没了生命的女人,掀开了她沾满了血的波尔卡……”再开口,他放慢了语速,也放轻了声音:“我借着黎明那一点微弱的光,看到下面有什么在蠕动。”
      “我吓得要命,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不远处就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给我吓得立刻卧倒。紧接着,就听见一梭子弹的巨响……”

      陈贤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躲在周遭的僵冷的肢体和衣物之间,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侧着脸趴着,瞥见一个幼小的身躯应枪声倒回了地平线上……
      而他身下那个,被那些杀戮狂魔吵醒了好梦的小生命,刚深吸了口气,好像也铆足了劲要哭嚎——陈贤立刻上手按住。
      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他能感受到手下的□□扭动,能听见自己捂住的闷声哭喊渐弱,直至后来都安静了。时间的流逝感被无限拉长,长到他以为自己要和身下那孩子一起窒息而亡。
      提着枪的人们从他们躲避的尸堆旁经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什么捅捅弄弄,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笑骂。
      “那些人后来走了,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敢睁眼。直到听到有汽车远离后很久很久,我才敢喘气、才敢放开手。”陈贤一边讲,一边按着自己发颤的双手,“我很怕我闷死了她,我一直撑着,撑到胸肌都抽筋了……”
      “好在她还活着,我松开手才看清楚,那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小脸脏兮兮的,但毫发无伤——她母亲把她保护得很好。她身上那条小毯子,我拆开了就包不回去……她好像忘性很大,哼唧了两声就忘了委屈,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东看西看……”
      “她的眼睛真亮啊。”陈贤回忆起孩子,眼神变得柔和,“那时天已经亮了,周围都土蒙蒙的,可我看见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透光的琥珀。她的睫毛又翘又长,扫在我的手腕上,弄得我很痒。”
      陈贤说着转过头来。
      钱煜珩看见车里的小灯照得他的眼睛也晶晶亮,好像存了泪。
      他说:“那个朝阳照耀大地的时刻,那孩子的小手抓住我的衣襟……她看着我乐了。”
      仿佛看见什么神迹一般,钱煜珩觉得车里的光线也耀眼得使她想流泪。她憧憬地看着陈贤,期待他继续讲述。
      陈贤的声音颤抖着:“我拿毯子裹住那个小东西,把她抱起来。她是温暖的,她在动,她那么小,我不敢用力……”

      陈贤停住了。
      他久久望着钱煜珩,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斟酌最准确的描述。
      是欣喜吗?是感动吗?钱煜珩想提示他。
      却见他嘴唇颤了颤,轻声吐出一句:“我很痛苦。”
      他说:“非常奇怪,把她抱在怀里之后,我感受到了失却了多年的痛苦,我感觉很抱歉,我替她流了眼泪。”
      “为什么?”钱煜珩凑得更近了一些,想给他一些支持。

      “我想起他……”陈贤好像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哽咽道:“我想他……”
      “我觉得自己背叛了他。我居然没有死,我居然怕死,那瞬间……我居然不渴望死亡了。”陈贤像吃了很苦的东西却又要强作笑颜,纠结着继续道:“我却又觉得,太好了,我以后有机会,能替他继续爱这个世界了……不可思议,我居然还有爱,甚至还想分给其他人……”
      一连听了几个“他”,钱煜珩才恍然大悟,这个“他”指的是谁。

      “他不舍得……”陈贤咬着牙摇头,把悲痛和笑容混在一起,用他因盈泪而浑浊的双眼看着钱煜珩,颤抖着说:“我不舍得。”
      “陈贤哥……”钱煜珩不完全懂他说的都是不舍得什么,但这番话太令人动容,她也跟着模糊了双眼。

      陈贤深深喘了两口气后,又继续讲:“被炸得不成样子的居民楼和商店外墙上布满了机枪子弹打出的孔洞,无处可去的我抱着无家可归的她,沿着那条依稀能够辨认的路走。”
      “当时北部边境一片混乱,衣衫褴褛的人们相互扶持着,顶着黄沙往看不清的方向前进,只为了逃到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抱着她,跟着那些忽明忽现的人影走,走到都快要渴死了,终于到了边境。”
      “可阿姆河太宽了,难民们只能顶着烈日继续沿着河边走。当时人们分了两路,一路向西,据说再走六个小时就可以到通向土库曼的吊桥。另一路人向东,沿着边境上的小镇寻些庇护,一路上找处收窄的河道,或者看看哪里有合适的滩涂,渡河进乌兹别克。”
      “您往哪边走了?”钱煜珩好奇。
      “往东。”陈贤答完,思考了片刻该怎么解释,“当你有个孩子要顾的时候,你不能离补给太远。”
      钱煜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啃几口干粮熬着,但孩子不行啊,她哭得声嘶力竭,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她就跟个外星生物一样,我完全无法理解她要什么。当时那群人里有个拖家带口的大家庭,当中有位抱着婴儿的母亲,可能实在看不过去了,把孩子从我怀里抱走、喂饱她、把她哄睡着了,再还给我……所以我只能恬不知耻地跟着那家人,他们选择往东,我也就只能往东。”
      “他们好像不是普通的塔吉克人,虽然我都听不懂,但感觉那一家人说的语言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也比较孤立……他们似乎是去东边投靠亲戚。”陈贤顿了顿,继续讲:“我跟着他们又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看到小镇的影子,结果迎面逃来了很多人。”
      “平民?”钱煜珩问。
      陈贤点头:“武装部队也进驻了他们的村庄,边防站应该也被占领了,我们又跟着他们折返。我记得乡间的土路上每当有‘悍马’车经过的时候,都会扬起能掩没视线的黄沙……我们要逃、要躲、要求饶,被逼得筋疲力尽。”
      “当时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早就到了极限,于是人们开始三三两两聚集起来,手拉着手,试着往对岸趟。但是河水湍急,还夹裹着大量泥沙,有人陷进去,有人被冲走。千辛万苦坚持到对岸的人,面临的却是边境的铁丝网、军管区的岗楼、和朝天鸣枪的士兵——对岸不欢迎难民。男人们攀爬铁栅栏非法入境,遭到呵斥、逮捕甚至射杀,女人们哀求、孩子们哭……我抱着她缩在河滩上,使劲捂着她的耳朵,希望她不要醒来,不要看见听见这一切。”
      “河岸应该是有树的,但我记忆里只有灰暗的颜色。能顺利逃进邻国的,好像只有天上那些灰褐色的鸟。”
      “那该去哪啊……”钱煜珩跟着绝望了,哭丧着脸。
      “无处可去。”陈贤笑得凄惨,“我又稀里糊涂地跟着逃,后来天黑了,我躺在沙地上,看见了星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