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的无题小说》万里不系舟

1、第 1 章

　　一九九零年，在江右的宁县，立秋后的气温没有丝毫的下降，甚至在处暑节气过后，天空都未曾下过一滴雨。刚种下去才每两个月的水稻因缺水，本该青绿的叶子都开始有点泛黄了，农民都在想尽办法，或从水井，或从河边挑来水，缓解地里的干涸。同样渴望一场大雨的还有宁县的气象局，农业生产是这个县能够在物资上自给自足的基础。他们在每一朵看起来像点样的云里面都发了催雨弹，但最终都只有零星的雨滴落下，不知道是云里面真的没有能凝结成雨的水汽，还是打上去的那么多催雨弹都不够争气。
　　朱彩霞觉得暑热难当，随手拿出勺子挖了一口章一帆一早买回来的半个西瓜，在那个没有空调又是西晒的午后，西瓜能让挺着大肚子的她好受点，哪怕西瓜那么利尿，吃两口就要跑一趟厕所。从临近预产期开始，章一帆都会准点回家，去菜市场买朱彩霞喜欢的食材回来，朱彩霞现在身子重，家里烧菜的活章一帆都自觉全揽了。等吃好晚饭再陪朱彩霞去楼下的街道缓缓散个步，这一连好几天都如此。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朱彩霞的西瓜吃两口就得歇两下，预产期已经过了两天，这让她有点烦躁，不知道孩子到底什么时候会蹦出来，比孩子的长相更让人担忧。说到孩子的长相，在朱彩霞的想象里，不管男孩女孩，像她总是会更好看一些。
　　章一帆实在是说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一点难看？
　　他有着江右男性的平均身高一米六几，五官也挺平均的，不平均的是他那颗大头。再平均的五官放在他那颗大头的脸上，都显得有点过于发散，就好像北斗七星的位置上平均地只放了五颗星星，稀疏、松散。
　　要是朱彩霞这次生的是个儿子，长得像章一帆，那就完蛋了，估计得跟他一样单身到三四十都找不到对象。如果是个女儿的话，可能还稍微能挽救一下，章一帆这几个五官的部位，凑在一起，换个性别，看起来应该不算难看，还可以选择留个长发或者留个刘海，遮盖一些脸型的不足之处。但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其实都一样，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不管是男孩女孩她和章一帆都只会有这一个小孩。
　　章一帆也不在意是男是女，只要是他的小孩就行。他们俩算是那个时代里面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一批人，这种开明也很不幸地造就了章夏鸢后面无法无天的性格。
　　想着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半个西瓜吃吃停停也吃得差不多了，心想着章一帆应该快到家了吧。结果朱彩霞缓缓站起来，一站定就发现不对劲，一个小时前规律的二十分钟一次的宫缩好像突然频率变快了，但是这个时候章一帆还没到家。怀孕时朱彩霞和章一帆也去医院学习了一大堆怀孕的知识，朱彩霞察觉到开始有宫缩的时间时刚过下午四点一刻，如今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突然更频繁的宫缩那就意味着她该进医院待产了，不然怕来不及。
　　想着要不给章一帆办公室打个电话，朱彩霞忍着宫缩的痛，走到电话旁边，却发现，跟章一帆结婚一年多了，她都没记下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两个人也是去年才结的婚，彼此相敬如宾到都没有背下来对方的办公室电话号码。
　　想着出家门看一看，有没有邻居已经回家了，找他们问问办公室的电话应该不成问题。
　　结果打开家门发现，一层楼的其他四户邻居，大门都紧锁着。在那些空调都是奢侈品的夏天，开门通风是给室内降温的最快方法，只要家里有人在，就需要大开大门，再打开转了几年嗡嗡响或是刚搬来应对酷暑新买的风扇，这时候靠近大门边是最最凉快的位置。如果大门都关着，那家里就是没有人在家。
　　只有林屿风这个刚满五岁刚刚开始换牙的小男孩在家，他应该也是刚被爷爷从暑期托儿所接回来不久，爷爷在厨房择菜准备晚饭，他则是站在厨房对面的家门口吹着风扇干一干头顶的汗。小男孩听见开门声就来到走廊看是不是有人，还在汗湿的小脑袋在门口一晃一晃忽闪忽现的。
　　林屿风的爸爸林水跟章一帆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朱彩霞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小脑袋能记得他自己爸爸办公室的电话。只是这个林水是今年才调到跟章一帆同一个办公室，两个人做同事也刚熟络没多久。这小孩子也是今年才因工作调动跟着爸妈搬来他们隔壁的隔壁居住，两家人做邻居更是刚熟络起来的程度。林水的爱人杨淼，是个明丽动人但常常过于安静的女人，这孩子性格长相随他妈，说话温柔，声音略低，虽然不胆怯但也不太喜欢主动跟人搭话，跟她和章一帆都还没有太熟悉，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能不能听明白帮她这个忙。
　　朱彩霞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门，小心翼翼地招呼林屿风过来。
　　“小风啊，阿姨想请你帮个忙，你能过来一下吗？”
　　五岁的小脑袋晃晃悠悠地跑过来，看朱彩霞脸上挂着汗，神情好像有些许辛苦，便问道，“阿姨，有什么事吗？”
　　林屿风一张口，朱彩霞就看到了他前两天吃苹果刚磕掉两个门牙的豁口，腹中的疼痛被他礼貌应答声里面一丝一丝的漏风舒缓了少许。
　　不能笑，一笑肚子会更痛。
　　朱彩霞只好强忍着笑意，问道：“小风，你能背出来你爸爸办公室的电话吗？”
　　“能。”五岁的小孩子，只要教过，记性都不会太差。爸爸说过，他办公室的电话要记牢，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记得打电话找他。
　　“有救了！”朱彩霞在心里默默欢呼了一下。
　　在疼痛的间隙，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一口气，接着问，“那你能进来用我家的电话机给你爸爸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可以的，阿姨。”小孩子虽然小，但是家教确实很好，章一帆也跟她提起过，林水是一个很有涵养在办公室从未和人红过脸的同事，朱彩霞对这个小孩子也多了分喜爱。心里也寄希望于自己的小孩以后能跟小风玩得来，这样也不会太寂寞，毕竟朱彩霞和章一帆都是公职在身，他们的孩子不会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她的孩子出生后，就是这栋楼里面年纪最小的同辈小朋友了。
　　林屿风跟着朱彩霞走进屋，走起路来不似别的五岁小孩一蹦一跳的，他的双脚好像都没什么声音，跟他的性格一样安安静静。走到客厅放着座机电话的五斗橱前，林屿风看了看自己的身高确实够不到电话，看见玄关有个小凳子，就搬了进来。站上凳子，开始给他爸爸打电话。
　　七位数的电话号码，林屿风一边小声背着数字一边拨号，电话一拨出没多久就接通了。
　　“喂，你好，我是小风，是林水的儿子，请问我爸爸在吗？”两夫妻确实把孩子教育得很好，说话得声音跟他走路一样平稳，像个小大人。
　　电话那头应了声“稍等”，传来又呼喊声，“老林，你儿子来电话了。”
　　不多会儿，林水接过电话，林屿风的“爸爸”两个字刚喊出来，电话就被正疼得一抽一抽快忍不住了的朱彩霞接过去了。
　　“小风，我来同你爸爸说啊。”说完她摸了摸小孩子的头。
　　“老林，我是住隔壁得朱彩霞，老章的爱人。请问老章还在办公室吗？能不能请他来听电话？唉唉唉……好好，麻烦你了……”
　　没过多久。
　　“章一帆，你赶紧回来！我就快生了！你还在办公室里面磨洋工啊？赶紧给我回来！”
　　急匆匆几句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旁边的林屿风被她这一声吼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朱彩霞见他有倾倒的姿势，顾不得自己正在痛的腰，另一只手迅速地提住他的上衣，让他在凳子上站稳来。
　　挂了电话，朱彩霞对林屿风尴尬笑了笑，“没事，别怕，阿姨平时不这样。”
　　阿姨平时确实不这样，当邻居住了小半年时间，也没听过阿姨在家里对着叔叔吼。今天这么大吼大叫紧张兮兮的，是不是因为小崽快要出来了？林屿风记得之前阿姨也跟他说过，就是八月晚一些的时候，今天刚好离他要去幼儿园开学也没几天了。
　　没一会儿，章一帆风尘仆仆地从办公室赶了回来，办公室离家不算远，他跑了一身的汗，后背的白衬衫已经边透明，离开的匆忙，手里面地公文包拉链都忘记拉上。
　　“彩霞！彩霞！我回来了！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现在就要去医院吗？我要干什么？要准备带什么东西？要我抱你下楼吗？……”
　　章一帆是个工科男，平日里说话都有条不紊，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不慌不忙，基本没说过废话，从没见过像今天这么嘴碎却没用的时候。
　　果然没生过孩子的男人就算是提前去医院补充过了生产的知识，这种时候也只有手忙脚乱的份儿。
　　“你叫什么叫？哎哟，疼……赶紧去给我做饭，现在还没到生孩子的时候，吃完了再去医院，医院里有没晚饭！”现在这个宫缩还没到快生的时候，朱彩霞想着还是在家先吃点，医院旁边的小店看着也不是很卫生，那次朱彩霞路过看见新开的拉面馆师傅，用手揩了一下鼻子就接着拉面去了，她到家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太厉害才查出来怀了孕。
　　现在无论如何都得先吃一点，到时候到了医院才有力气生孩子。
　　听见老婆的训斥，章一帆心里有了底，就不慌了。等站定了才发现邻居家的小孩子也在自己家，应该是吃过了晚饭，待在房里终究是不方便。章一帆在茶几上找了找，终于在零食盒子里面找到一颗水果糖，就着水果糖把林屿风送回了自己家，谢过了林屿风，也谢过了他家里的爷爷。
　　“小风，先回家啊，可能明天就能见到小崽了。叔叔先去忙了，你跟爷爷在家好好的，你爸爸应该也快回来了。”今天临下班突然来了个急活儿，整栋楼的人就剩下他们办公室在加班，看着大家都在加班，章一帆便也没好意思先走。
　　交代完两句，章一帆就赶回家去给老婆做饭了。
　　饭是之前朱彩霞掐着点把电饭煲开始煮上的，章一帆做了两个简单的家常菜之后，俩人匆匆吃了晚饭。宫缩的阵痛一下一下的，朱彩霞其实有一点吃不下，但想着晚一些还要生产，还是给自己塞了一碗饭，扒拉了几大口菜。吃完就让章一帆给自己擦了身子，下午到现在出了几身的汗，她想去医院之前身上爽利一点。
　　不到七点，章一帆刚刚收拾好碗筷，待产的东西和朱彩霞的病历本，朱彩霞的宫缩痛感变得更加剧烈。章一帆赶忙扶着朱彩霞出门去医院，邻居们听到动静都出来帮忙。林水和杨淼早些时间也回到家了，出门看外面虽然乱糟糟但已经有挺多人在帮忙，就先把林屿风拎了进门。来帮忙的都是同住这层楼的老邻居，一个个都比林水和章一帆家更熟络一些。
　　但是这层楼里面，除了林屿风，其他的孩子都已经十岁往上了，都是念中学的学生跟小风也玩不来什么，小风跟着他搬过来的这段时间话都少了许多。
　　“小孩子在家里待着，别乱跑。”叮嘱完，林水出门同邻居们把章一帆夫妇俩送到了楼下，帮忙提着要带去医院的东西。他们住的这一层是五楼，虽然最近烈日炎炎楼道干燥不容易打滑，但还是多个人帮忙拎东西比较好。
　　等到林水再上楼，看到小风站在楼道望着楼梯口，眼中有好奇也有点期待。这一遭动静，一层楼的人下去了一半，先等更安静了，楼道里面只能听到家家户户都在看的《新闻联播》的声音。
　　“小风，我们进去。等阿姨他们回来，你也是个小哥哥了。”
　　说着林水牵着林屿风进了门，杨淼在屋里接过他，这个点小风该跟爷爷下围棋了，晚上七点应该是爸爸妈妈看新闻一老一小下棋的时间。
　　林水小时候家里穷，好不容易被两个农村爸妈拉扯长大后来到县城里工作，刚开始工作的第二年妈妈就去世了。林屿风只在老家的前堂里见过奶奶，在瓷面的画像上。爸爸说这个是照着奶奶唯一一张证件照画的，画得很像，他看见瓷画就像看到了奶奶一样。早些年爷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对着瓷画发呆，林水看爷爷在家也很寂寞，跟杨淼一商量，趁着搬家就把爷爷接来了县里。
　　爷爷这辈子也过得辛苦，早年读了几年的私塾，先生给他开了蒙还教了他下围棋，幼时也是和同学开开心心一起上学和下棋，可没几年战争开始学堂就散了，他只好跟着木匠做短工，闲时用先生留下的棋谱自己打谱。亲历战争失去亲友，让爷爷从一个活蹦乱跳的私塾少年渐渐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力工青年。奶奶去世后，他自己打谱再也没有人再旁边看着。所以林水说接他来县城跟孙子一起住时，他可开心了。搬过来这小半年，小风跟爸爸一样聪明，学得很快，掌握了基本的规则做了几百道死活题之后，现在的小风已经可以和爷爷直接对弈了。
　　不知道章夏鸢的爸爸和妈妈对章夏鸢的到来有多少的期待，林屿风对这个妹妹的到来可是期待得很。
　　大概一个多月前的夏至那天，林屿风吃了晚饭想看会儿动画片，奈何屋里还是太热了，他打开房门想在走道里面看看有没有风，就刚好碰上朱彩霞也刚吃完在走廊里面叉着腰走过来走过去消食。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阿姨的小肚子慢慢长起来，大人都告诉他，这个肚子里面有小宝宝，再过不久就要生出来，他也要当一个小哥哥了。那时候整栋楼里面最小的小孩就是林屿风，其他的孩子都已经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已经工作了的年纪，他刚搬到这里，没有同龄的玩伴，爸妈也多少看出来小孩子的寂寞。
　　那天，他第一次摸到了还没有出生的章夏鸢，朱彩霞的肚子里面有一个小东西，在左翻翻右翻翻，就是不愿意安安静静待着，他好像摸到了小东西在一踢一踢。很神奇，因为之前爸妈工作经常调动的关系，他从来没有养过什么宠物，现在摸着这个一脚踢到他掌心的小东西，林屿风在想如果养一只小猫会不会也是这样？阿姨的肚皮软软的，却感觉里面的小东西又很有劲。虽然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他摸着肚皮上的动静，很喜欢里面的这个小东西。
　　当时朱彩霞告诉他，还有一个多月小崽就要出来了，让他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我是不是成小哥哥了呀？”小男孩稚嫩的童声，道出来这声，是个疑问，也是个幼稚的诉求。朱彩霞听了不住发笑，看来这个小朋友在这里是真的还没找到玩伴，现在只盯着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崽以后可以陪自己玩。
　　“等小崽出来了，以后小风哥哥就要经常跟崽崽一起玩，好不好呀？”
　　“好。”林屿风愉快地答应了。
　　其实他当时心里有个小九九，他希望这个小崽崽是个女孩子，这样他就可以当小哥哥了。他有一点嫌弃楼里的男孩子过于闹腾了，女孩子安静点，他喜欢安静。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应该就会听他的话，他没有兄弟姐妹在身边，他也想当当看，爸爸好像说过，这叫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