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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bright mo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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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京城,寒意未散,秦府后花园的牡丹宴却已然是一片浮光跃金,锦绣成堆。
暖阳吝啬地撒下几点碎金,勉强烘托着水榭亭台间刻意营造的融融暖意。
空气里浮动着牡丹馥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混杂着贵女们衣袂间熏染的昂贵香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沉甸甸地罩在人心头。
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衬着仕女们娇声软语的低笑,仿佛人间仙境。
秦姝坐在这“仙境”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面前摆着一架半旧的桐木琴,琴身色泽温润,只是边缘处有几道不甚明显的磕碰痕迹,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地位。
位置偏,光线也吝啬,几缕阳光费劲地挤过重重叠叠的花影和人影,落在她月白色的素锦裙裾上,只映出几分清冷的苍白。
周遭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那些精心装扮的贵女们,如同花圃里争奇斗艳的名品牡丹,恣意舒展着繁华。
她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秦姝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慢,旋即又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上庶出的“晦气”。
偶尔飘来几句低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耳膜。
“……倒真有一副好皮囊,可惜了……”
“……琴艺?呵,再精妙,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手段……”
“……嫡庶有别,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秦姝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搁在琴弦上的指尖。
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指腹却覆着一层因常年练琴而留下的薄茧,与周遭贵女们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格格不入。
那些细碎的议论声,她早已习惯。
像庭院里拂过的风,吹过就散了,只在心底留下一点微凉的痕迹。
她轻轻拨动了一下宫弦,一个清泠泠的单音逸出,细微得几乎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今日的主角,是她的嫡姐,秦家真正的明珠——秦嫣。
此刻,她正被一群捧场的贵女簇拥着,众星捧月般走到中央。
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裙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样,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泽。
她发髻高挽,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步摇,随着她顾盼生姿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脸上薄施脂粉,更衬得她眉目如画,艳光四射,将满园盛放的牡丹都压下去三分颜色。
秦嫣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矜持笑意,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她微微扬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凤凰。视线掠过角落里的秦姝时,那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混杂着厌恶和警惕的冷光,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丝竹声渐歇,乐师们默契地停下演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嫣身上。
秦嫣深吸一口气,唇角弯起完美的弧度,朝着主位上几位身份尊贵的夫人微微福身。
然后,她足尖轻点,腰肢款摆,旋开了第一个舞步。
红裙翻飞,如同骤然盛放的烈焰牡丹。步摇垂下的流苏划出细碎的金光,她的舞姿确实曼妙,手臂舒展如柳,足下轻盈似莲,每一次旋转都带着精心计算的,引人瞩目的美感。周围的赞叹声低低响起,嫡母王氏坐在主位附近,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与欣慰,频频向左右颔首致意,仿佛秦嫣此刻的荣光,尽是她一手栽培的功勋。
秦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秦嫣那双缀满珍珠的精致舞鞋上。
鞋尖那粒硕大的明珠,随着舞步在锦毡上划过刺眼的光痕。秦嫣旋转着,离水榭边缘越来越近——那里摆放着几张琴案,其中一张,正是秦姝的桐木琴。
不知是秦嫣太过投入,她一个疾速的旋身动作后,落脚时,那缀着明珠的鞋尖猛地一滑!
“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秦嫣口中逸出。
她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向前扑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右脚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绊住,猛地向前一扯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裂帛声,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那片狼藉之上。
秦嫣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金步摇歪斜,珠花掉了一地。
更要命的是,她右脚那只价值不菲的舞鞋,鞋尖连同小半截鞋面,竟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来,断裂的珍珠线头狼狈地耷拉着,露出里面素色的衬里,衬着她此刻惊惶失措,涨得通红的脸,显得异常滑稽可笑。
而撕裂她舞鞋的“元凶”,赫然是秦姝那张桐木古琴最外侧的一根琴弦。
那根绷紧的丝弦,不知何时竟斜斜地崩断了一小截,断裂的锋利丝,如同淬了寒光的细钩,此刻正冷冷地,挑衅般地暴露在空气中。
方才还浮动着暖香与笑语的牡丹园,瞬间安静。
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贵女们脸上的笑容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又迅速被一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隐秘兴奋所取代。
目光在跌坐在地、羞愤欲死的秦嫣和角落里面色苍白的秦姝之间来回看。
“噗嗤——”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极其轻微地笑出了声。
这声音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气氛。
低低的嗤笑声,惊讶的抽气声,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汇聚成一股令人难堪的声浪,狠狠拍打在秦嫣身上。
“天啊……”
“秦大小姐的舞鞋……”
“竟被琴弦割断了?这……这也太……”
“这庶妹的琴,位置放得可真是‘巧’啊……”
主位上的嫡母王氏,脸上的得意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攥紧了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几乎要哭出来的秦嫣,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怒其不争,随即几乎要将人凌迟的目光,如同冰锥般直直刺向角落里的秦姝!
那目光里的愤怒、厌恶毫不掩饰。
秦姝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嫡母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飞快地缩回放在琴弦上的手,宽大的袖口无声滑落,将那几根微微颤抖的手指,连同指腹上被那骤然绷断的琴弦瞬间割裂出的,几道细如发丝却渗出殷红血珠的伤口,一并严严实实地藏了进去。
指尖传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袖中暗袋里那把冰冷匕首熟悉的轮廓触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绪诡异地静了下来。
她只是垂着眼,盯着自己月白色裙裾上绣着的几朵素雅兰花,仿佛周遭的哄笑,议论和嫡母那杀人的目光,都与她无关。
只是那微微蜷缩在袖中的、染血的指尖,泄露了一丝无法言说的冰冷。
–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喧嚣的牡丹园彻底吞噬。
白日里的暖香笑语,衣香鬓影,此刻都化作了泡沫。沉沉地压在秦府西侧这间最偏僻、最简陋的小院上空。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那场闹剧的硝烟味,混合着角落苔藓湿冷的霉味。
秦姝独自坐在窗边一张掉了漆的旧木凳上。
那桑皮纸早已泛黄破损,丝丝缕缕的寒气便从那些破洞里钻进来,缠绕着她的指尖。
桌上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艰难地撑开一小圈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她面前摊开的一卷书页,字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
白日里被琴弦割破的指尖已经简单处理过,缠上了干净的布条,此刻仍隐隐作痛。但这痛,远不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冷。
“哐当——!”
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地踹开,腐朽的木门撞在墙上。
秦姝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只是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骨节泛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嫡母王氏身上特有的昂贵沉水香气息,瞬间充斥了狭小的房间。
王氏几步就跨到了秦姝面前,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扭曲的狰狞和冰冷的怒意。她甚至没有看秦姝的脸,手腕一扬——
“啪!”
一声脆响,伴随着纸页摩擦的簌簌声。
一张烫金的大红庚帖,带着女全部的怒火如同甩一块肮脏的抹布般,狠狠地摔在了秦姝的脸上。
坚硬的纸角刮过秦姝白皙的脸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下贱胚子!”王氏的声音尖锐刺耳,“你今日在牡丹宴上做的好事!竟敢毁你姐姐的舞鞋,让她在全京城贵女面前丢尽了脸面!你这黑了心肝的烂货!是不是巴不得你姐姐身败名裂,你好爬上去?”
秦姝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那道红痕迅速肿起。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试图去擦脸,只是慢慢地,一点点地转回头,抬起眼,迎向嫡王氏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沉寂的平静。
这平静,反而更激怒了王氏。
“呵,”王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胸脯剧烈起伏着,她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秦姝的鼻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你以为这就完了?做梦!你姐姐的麻烦,是你惹下的,就该由你来填这个坑!”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翻涌的杀意,但那眼神却更加阴鸷:“镇北侯府!傅家!听清楚了吗?刚刚递来的帖子!点名要迎娶我们秦家的嫡女!你姐姐秦嫣!”
“嫡女”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强调和嘲弄。
“镇北侯府?”秦姝低低重复了一遍,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
“没错!镇北侯傅云峥!”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死死盯着秦姝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就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阎王!是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命格凶煞,克死了两任未婚妻的活阎王!京里但凡疼惜女儿的人家,谁不绕着走?”
“如今,这桩‘好’亲事,落到我们秦家头上了!点名要嫡女!”王氏的嘴角扭曲地向上扯了扯,“秦嫣是我精心培养的女儿,是我秦家未来的依仗!她怎么能嫁过去守活寡,甚至白白送命?啊?”
她猛地俯身,那张保养得宜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逼近秦姝,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这祸是你闯下的!这‘福分’,自然该由你去享!一个低贱的庶女,能顶着你姐姐的名字,攀上侯府的门第,哪怕只是去守活寡,也是你几辈子修不来的造化!”
“三日后,花轿临门。”王氏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姝,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秦姝,替我嫣儿嫁过去!从今往后,你就是秦家嫡女秦嫣!若敢在外人面前吐露半个字……”她眼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我让你和你那早死的娘一样,死得悄无声息!”
狠话撂下,王氏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脏了自己的脚,转身大步离去。
腐朽的木门砰然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
狭小的房间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在骤然灌入的冷风中疯狂跳动了几下。
秦姝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旧木凳上,一动不动。
脸颊上的红痕灼痛着,嫡母刻毒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
袖中,指尖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昏黄的灯光下,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
掌心,安静地躺着半截崩断的琴弦。
断口处,是被利器精准割断的痕迹,光滑而冰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的断口,指腹下的冰冷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重归沉寂。
昏黄摇曳的油灯下,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探入袖中暗袋深处。
指尖触碰到的,是那把贴身藏匿了多年的匕首。
镇北侯傅云峥……
这个名字在死寂的空气中无声地滚过她的唇。
活阎王?克妻煞星?
昏黄的灯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深沉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那张庚帖被随意地丢弃在冰冷的地面上,鲜红的纸面在黯淡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着这座逼仄的小院。
只有她指尖下匕首冰冷的轮廓,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真实的,带着力量的触感。
三日后。
天光未明,秦府最偏僻的角门处,却已是一片诡异的忙碌。
没有寻常嫁女该有的喧天锣鼓,没有宾客盈门的道贺喧嚣,只有几个沉默得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粗使婆子,手脚麻利却毫无喜气地张罗着。
一顶规制勉强称得上“侯府迎娶”的朱漆花轿,静静地停在门外。
轿帘低垂,崭新的红绸在熹微的晨光中透出一种不祥的,刺目的鲜艳,衬着周遭灰扑扑的院墙和婆子们麻木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异常突兀。
秦姝穿着一身簇新的,针脚细密却明显并非顶级绣工的大红嫁衣,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塞进了那顶冰冷的花轿里。
“起轿——”
轿身猛地一晃,离了地。
那一下颠簸,让端坐其中的秦姝身体也跟着一晃。
宽大的嫁衣袖袍下,她一直紧握的左手微微松了松。
掌心紧贴着的,依旧是那截冰冷光滑的断弦。
花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角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沉闷的声响隔绝了秦府的一切。
轿帘隔绝了视线,只有缝隙里偶尔透进一丝清冷的晨光,在眼前厚重的红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微弱光斑。
外面街道上似乎有了些微的人声,是早起的摊贩,或是被这过于冷清诡异的迎亲队伍惊动的路人。
议论声压得极低,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镇北侯府的花轿?这么早?也太冷清了吧……”
“啧……娶的是秦家那位嫡女?不是说惊才绝艳么?怎么……”
“……小声点!那活阎王的亲事,谁敢凑热闹?晦气!听说之前两个……”
“……可怜见的,好好一个贵女,送进那虎狼窝……”
“……嘘!快走快走……”
那些细碎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针,刺破轿厢的木板,扎在秦姝心上。
她藏在盖头下的脸依旧平静。
花轿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吱呀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轿身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秦府陪嫁过来的,一个同样木着脸的老嬷嬷在和侯府的人交涉。
“……到了?烦请通传一声……”
紧接着,是沉重府门缓缓开启的“吱嘎”声,带着一种古老门阀特有的沉闷回响。
花轿再次被抬起,平稳地向前移动,空气似乎骤然变得不同了,外面那些市井的,细碎的议论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令人屏息的肃穆与寂静。仿佛连风,都被这高门府邸的威严所慑,不敢轻易流动。
轿子被轻轻放下,落地的震动很轻微。
轿帘被从外面掀开一角,清晨微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秦姝能感觉到光线似乎亮了一些,但视线依旧被厚重的盖头牢牢阻挡。
“夫人,请下轿。”一个中年男子低沉而恭谨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是侯府管家的声音。
秦姝没有动。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轿旁。
紧接着,是器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咚。”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外面那管家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轿帘,每一个字都敲在秦姝的心上:
“夫人,侯爷吩咐,让小人先将此物送与夫人过目。”
“侯爷说——”管家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意味,像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琴弦伤人,该换新的了。”
简简单单七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秦姝的脑海中炸开,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琴弦……伤人……
该换新的了……
那截被她紧握在掌心,几乎要嵌入皮肉的冰冷断弦,此刻仿佛突然变得滚烫。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静,在这七个字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藏在厚重嫁衣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是他吗?
三年前,上元夜,那漫天璀璨灯火下,水袖翩跹时,于阑珊人潮尽头,静静凝望的少年将军?
那个……眸中映着星火,将她一舞惊鸿悄然刻入眼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