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心》酥真

11、bright moon

　　“至于空缺的管家之位……”傅云峥沉吟片刻，“你可有合意的人选？或是从外面另聘一位？”

　　秦姝心中一动，这是一个机会。

　　但她初来乍到，对外面的人根本不熟悉，府内的人更是难以尽信。

　　她忽然想起了那日匆匆一面、负责采买的粗使丫头小桔。

　　那丫头心思简单，口无遮拦，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掌控？而且她负责采买，对市价熟悉，正好可以制约厨房那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她并未立刻说出。

　　提拔一个粗使丫头做管家？并且她并不完全了解小桔的品性。

　　“妾身愚钝，一时并无合适人选。侯爷若有信得过的人，自是最好。”她将选择权谨慎地推了回去。

　　傅云峥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也不勉强：“既如此，本王让副将寻个稳妥的账房先生过来暂代些时日，你先跟着学学。至于最终用谁，日后你自行定夺。”

　　“谢侯爷。”秦姝心下稍安。

　　又坐了片刻，傅云峥便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今日吓到了？”

　　秦姝怔了怔，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好。”他声音低沉，“记住，在这侯府，你无需惧怕任何人。”

　　话音落，他大步离去。

　　秦姝独自坐在灯下，心中波澜起伏。

　　她看着跳跃的烛火，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从最初的冷漠审视，到后来的偶尔维护，再到如今的为她撑腰……一步步，看似无意，却仿佛有一条清晰的脉络。

　　他究竟想将她塑造成一个怎样的“侯府夫人”？

　　而她自己，又该如何在这突如其来的权力与依旧暗藏杀机的环境中，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窗外月色清冷，侯府的夜，似乎比以往更加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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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被带走后，侯府内宅的气氛虽表面平静无波澜，底下却暗流汹涌。

　　下人们行走做事愈发谨慎小心。

　　谁都看得出来，管家倒台，与新夫人看过账册脱不了干系。这位看似柔弱，甚至一度被传失宠的替嫁夫人，竟有如此胆量，能让侯爷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经营侯府多年的老管家，其手段与在侯爷心中的分量，顿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秦姝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

　　傅云峥将这烫手的权力交到她手中，是信任，更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等着抓她的错处，看她如何摔下这刚刚攀上的位置。

　　翌日清晨，傅云峥指派的账房先生便到了。是一位姓周的中年先生，面容清瘦，眼神精明却并不油滑，态度恭谨有度，一看便是经验老道之人。

　　“小人周文柳，见过夫人。奉侯爷之命，前来协助夫人打理内务，夫人有何吩咐，尽管示下。”周文柳行礼如仪，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卑屈，也不僭越。

　　秦姝心中稍定，傅云峥挑的人，果然稳妥。

　　她并未立刻摆出主子的架势，反而客气地请周先生坐下，将昨日看账时发现的几处明显疑点——主要是大厨房采买虚高的问题，委婉地提了出来，请教他的看法。

　　周文柳听得仔细，并未因她年轻且是女子而有丝毫轻视，沉吟片刻后道：“夫人慧眼。这几处确有不妥。市价波动虽有，但如此幅度的偏差，绝非寻常。依小人之见，恐是采买之人与外部商铺勾结，虚报价格，中饱私囊，此类积弊，深宅大院中并不少见。”

　　他的看法与秦姝不谋而合，且说得更为直接透彻。

　　“那依先生之见，眼下该如何处置？”秦姝虚心求教。

　　周文柳道：“当务之急，并非立刻追究前账，而是先立新规，堵住漏洞。夫人可下令，即日起，所有采买事项，均需由两人以上经手，报价需有至少三家铺面比对，详细记录品类、数量、单价、来源，每日呈报夫人过目。账目每日一结，由夫人与小人共同核对。如此，方可从根子上杜绝虚报之患。”

　　秦姝听得连连点头，周文柳此法稳妥且有效，先立规矩，再慢慢清算，让人无话可说。

　　“便依先生所言。”她当即拍板，又补充道，“此外，各院份例用度，也请先生重新核算定夺，力求公允节俭。侯爷征战辛苦，府中银钱皆来之不易，不当如此奢靡。”

　　周文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躬身应道：“夫人思虑周全，小人这便去拟个章程出来。”

　　有了周文柳从旁协助，秦姝顿觉有了主心骨。她立刻召来内院各处管事仆妇，当众宣布了新的采买核账规矩，众人见新夫人甫一接手便如此雷厉风行，又有侯爷亲派的账房先生坐镇，皆心中凛然，不敢怠慢，纷纷恭敬应下。

　　命令颁布下去，侯府内宅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按照新的规则运转起来。

　　秦姝并未就此撒手，她深知规矩易立，执行却难。

　　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亲自翻阅采买记录，核对账目，遇到不解之处便虚心向周文柳请教。

　　她心思缜密，记忆力过人，加之态度认真，不过几日，便将侯府内务的大致脉络摸清了几分，处理起事情来也渐渐有了章法。

　　这期间，并非没有风波。

　　大厨房那个负责采买的管事，是原管家的远亲，仗着这层关系，往日没少捞油水。新规一出，他利益受损最大，表面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没少抱怨，甚至故意在采买时做些小手脚，试图蒙混过关，给秦姝一个下马威。

　　然而他低估了秦姝的细心和周文柳的厉害。一次他虚报了一批时鲜鱼虾的价格，试图将差价纳入私囊，当天下午便被周先生核账时揪了出来。

　　秦姝得知后，并未立刻发作。

　　她让青黛悄悄去查了当日市面上同类鱼虾的实际价格，证据确凿后，才命人将那管事唤来。

　　那管事起初还想狡辩，但在秦姝平静的目光和周文柳摆出的铁证面前，顿时汗如雨下，磕头求饶。

　　秦姝看着脚下抖如筛糠的管事，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她想起在秦府时，王氏处置犯错下人的狠厉手段，打骂发卖。但她并不想那样。

　　她沉默片刻，声音清晰而冷静：“侯爷信任，将内务交予我手，所求不过一个‘公’字，一个‘省’字。你身为老人，更应体恤侯爷不易，恪尽职守。今日之事，念你初犯，且往日或许有不得已之处，杖责十下，扣三月月钱，降为副手，仍留厨房效力，以观后效。若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这番处置，既立了威，又并未赶尽杀绝，留了一丝余地，显得恩威并施。

　　那管事本以为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竟还能留下，顿时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小人再也不敢了！定当尽心竭力，报答夫人！”

　　此事很快在内宅传开。下人们一方面见识了新夫人的厉害手段和明察秋毫，另一方面也觉她处事并非一味严苛，竟有几分宽仁，心中敬畏之余，倒也生出几分信服。

　　内务风气为之一肃，效率反而比往日更高了些。

　　傅云峥虽不过问细节，但府中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偶尔在晚膳时分过来，见她埋首账册或与周文柳低声商议时那认真专注的侧脸，眼底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这日晚膳后，他并未立刻离去，反而踱步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她正在看的一本库存册子翻看了两眼。

　　“进展如何？”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秦姝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轻声道：“有周先生相助，大致理顺了。只是多年积弊，非一日之功，还需些时日慢慢梳理。”

　　“嗯。”傅云峥放下册子，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不必急于求成，身子要紧。”

　　他的关心来得突然而自然，让秦姝微微一愣，随即垂下眼睫：“谢侯爷关心，妾身省得。”

　　屋内烛火噼啪，一时静谧。

　　傅云峥似乎也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的目光扫过屋内。这间新房，比起他刚来时，似乎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窗边摆着一盆她不知从哪儿移来的、长势喜人的兰草；书案上除了账册，还摊着几本她常看的诗集和那本《烂柯谱》；甚至角落里还多了一个小巧的博古架。

　　不再是最初那个冰冷华丽的囚笼，渐渐有了“家”的痕迹。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秦姝身上。

　　她穿着家常的浅碧色襦裙，未施粉黛，乌发松松绾起，只用一根玉簪固定，侧脸线条柔和，低头专注时，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脆弱。

　　“过几日，京郊皇觉寺有场法会，太后也会驾临。”傅云峥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京中不少勋贵女眷都会前往。你准备一下，届时随我同去。”

　　秦姝闻言，惊讶地抬起头。

　　皇觉寺法会，是京城顶级的社交场合，以往只有秦嫣作为嫡女才有资格随王氏出席。她这个庶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踏入那种地方。

　　“侯爷，妾身……”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那样的场合，于她而言，压力远大于荣耀。

　　“无妨。”傅云峥打断她，“你如今是镇北侯夫人，理应如此。”

　　他顿了顿，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似乎放缓了些：“不必在意旁人眼光。一切有我。”

　　秦姝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玩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沉静的笃定。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他“塑造”她的一部分——让她习惯这个身份，习惯站在他身边，习惯面对外界的风浪。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妾身明白了。”

　　傅云峥似乎满意了她的态度，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又是一顿，这次回过头，目光落在她书案上那本《烂柯谱》上。

　　“那局‘困蛟’，可解开了？”他忽然问。

　　秦姝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老实回答：“依侯爷点拨，尝试弃了右翼三子，果然盘活全局，后续伏兵尽出，已破了。”

　　傅云峥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悟性不错。”说完，这才真正转身离开。

　　几日忙碌转眼而过。皇觉寺法会的前夜，秦姝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目，已是夜深。

　　她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烛火，想着明日法会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形，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京城贵妇圈最是势利眼尖，她这个“替嫁庶女”的身份，恐怕早已成为众人私下的谈资笑柄。

　　明日露面，还不知会引来多少探究，鄙夷的目光。

　　正心绪不宁间，房门被轻轻叩响。

　　“谁？”秦姝警觉地问。

　　“是我。”门外传来傅云峥低沉的声音。

　　秦姝心下诧异，忙起身开门。

　　傅云峥站在门外，一身墨色常服，似乎刚从书房过来，他手中拎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见你屋里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他径自走进屋，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厨房做的夜宵，用了再睡。”

　　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秦姝看着那碗圆子，又看看他，一时有些无措：“谢侯爷……妾身不饿。”

　　“脸色不大好，用了再睡。”傅云峥的语气不容拒绝，自己在桌旁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看着她吃。

　　秦姝只好坐下，拿起瓷勺，小口小口地吃着。圆子软糯香甜，热乎乎地下肚，确实驱散了些许疲惫和寒意。

　　傅云峥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使不言不语，也让秦姝无法忽视，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一碗圆子很快见底。秦姝放下勺子，轻声道：“妾身用完了。”

　　傅云峥这才移开目光：“明日法会，不必紧张。跟着我便好，无人敢为难你。”

　　秦姝心中微微一暖，低声道：“妾身知道了。”

　　“嗯。”傅云峥应了一声，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秦姝也连忙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下，转过身。

　　两人距离极近，秦姝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映着的烛光。

　　他抬起手，并非要触碰她，而是指向她发间：“簪子歪了。”

　　秦姝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果然那根玉簪因伏案久了，有些松脱滑向一侧。

　　她正想重新绾好，傅云峥却忽然道：“别动。”

　　她动作一顿，僵在原地。

　　傅云峥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的鬓发，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玉簪抽出。

　　霎时间，她一头乌黑青丝如同瀑布般披散下来，带着淡淡的馨香，拂过他的手背。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眸色似乎深了几分。

　　秦姝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然而，傅云峥只是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她散落的长发，然后将玉簪重新地插入发髻之中。

　　“好了。”他收回手，声音似乎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

　　秦姝低着头，不敢看他：“谢……谢谢侯爷。”

　　“早些歇息。”傅云峥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融入夜色之中。

　　秦姝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发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片刻近乎亲昵的氛围。

　　夜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滚烫。

　　她关上门，回到内室。镜中映出她绯红的脸颊和微微泛着水光的眼眸，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那根被他重新簪好的玉簪。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