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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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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寺庙和村落的过程,比预想中更耗费心力与唇舌。
格桑喇嘛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高原湖泊般澄澈深邃的老人。他安静地听完渊铭通过翻译和协调员表达的来意——关于现代化物流仓库,关于发展,关于就业机会和可能的道路修缮。酥油灯在佛龛前静静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藏香混合的、令人心神宁定的气息。
喇嘛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捻动着手里的念珠,目光仿佛穿过墙壁,落在那片他们选中的谷地上。许久,他才用缓慢而清晰的汉语说道:“风会知道,水会知道,山也会知道。”
村里的长者会议则更为直白务实。在村长家弥漫着烟火气和牦牛奶味道的屋子里,几位脸庞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老人,关心的是草场补偿是否公允、施工会不会惊扰山神影响来年牧草、能有多少本村年轻人获得长期稳定的工作,而不仅仅是短期的搬运活计。协调员竭力在藏语和汉语间转换,努力让双方的意思准确传达,气氛时紧时缓。
最终,一个初步的、充满约束条款的谅解备忘录达成了。代价是比原计划高出不少的“社区支持基金”,以及承诺优先雇佣和培训当地劳动力。走出村长家时,清冽的寒风让渊铭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信任,需要时间和行动去累积。
就在他们为寻找合适的本地深度协调人人选而略感棘手时,多吉在第二天傍晚带来了一个人。
“他叫朗卡桑杰,” 多吉搓着手介绍,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在海地读过书,汉话好得很,也懂你们那些电脑玩意儿。家里是村里老人了,他自己……嗯,在年轻人里说话也管点用。”
那人从多吉身后走上前来。第一眼,渊铭确实感到了瞬间的恍惚。来人穿着半旧的藏袍,身材是高原青年特有的硬朗挺拔,宽肩窄腰,线条利落。但那张脸——皮肤是日光长期亲吻后的蜜色,却异常光洁,五官的精致程度近乎雕琢。眉眼狭长,睫毛浓密,鼻梁高挺,唇形优美,组合在一起,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惊心动魄的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略浅,在阳光下看,像两块温润的琥珀。
“你们好,我是朗卡桑杰。”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青年人的清亮,汉语标准得几乎没有口音,笑容温和得体,甚至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腼腆,“多吉叔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我对你们想做的事情……很感兴趣。也许能帮上点忙。”
他的态度无可挑剔,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背景:在海地读过书,学的是机械维修,能看懂简单的图纸。
Sanny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关于本地物流、交通和人员组织的问题,朗卡桑杰回答得条理清晰,甚至主动补充了一些多吉可能忽略的细节,比如某个季节山间小路的实际通行情况,或者村里年轻人对不同工种的偏好。温纳似乎被他出众的容貌和温和的态度吸引,听得格外认真,不时点头。
渊铭始终观察着。朗卡桑杰的表现堪称完美,一个既有现代知识又不忘根本、愿意为家乡发展出力的理想青年形象。但或许是在商场和谈判桌上练就的直觉,或许是他不经意间捕捉到的某个细节——当朗卡桑杰倾听时,那过分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瞬间闪过的、与脸上温和笑容截然不同的某种神色;又或者是在谈到某些具体补偿条款时,他嘴角扬起的弧度精确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太妥帖了。妥帖得不像一个二十二岁、长期生活在相对闭塞环境中的青年该有的圆融。
“朗卡桑杰,” 渊铭在对方又一次完美地回答了Sanny关于施工期临时用工的问题后,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你觉得,我们在这里建这么大一个仓库,对你们村子,对这片地方,到底是好是坏?”
问题有些突兀,甚至带点尖锐。朗卡桑杰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那温柔的笑容重新漾开,浅褐色的眼睛望着渊铭,显得真诚无比:“渊老板,时代在变,雪山外面的世界跑得很快。能有机会让村里年轻人不用翻山越岭去拉萨打工,在家门口就能学到本事、赚到钱,当然是好事。只要……”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只要你们是真心实意地做事,尊重我们的神山和规矩,大家慢慢会明白的。”
回答依旧无懈可击,甚至巧妙地隐含了对他们的期望和要求。
渊铭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我们确实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既了解当地又能和外界沟通的帮手。前期主要是协助Sanny经理处理与村里的日常沟通,以及施工开始后的本地用工协调。待遇我们可以谈。”
“谢谢渊老板信任。” 朗卡桑杰微微欠身,姿态恭谨。
初步意向达成,朗卡桑杰告辞离开,说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明天给答复。他走路的步伐稳健轻快,藏袍下摆随着动作摆动,消失在院门外渐浓的暮色里。
“哇,他长得真好看,人也好沟通。” 温纳小声感叹。
Sanny整理着记录,客观评价:“沟通能力和对本地的了解确实超出预期,是个合适的人选。背景也相对干净。”
多吉憨厚地笑着:“桑杰这孩子,聪明,心也细。有他帮忙,你们能省不少心。”
渊铭走到窗边,看着朗卡桑杰离去的方向。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高原,星光开始浮现。那个年轻人完美融合“外界”与“本地”的特质,本应是解决眼下困境的最佳桥梁。但渊铭心底那丝疑虑并未散去。他见过太多面具,商场上的、社交场中的,朗卡桑杰那张美丽面孔上温和的笑容,似乎也只是一张精心绘制、严丝合缝的面具。
他想起格桑喇嘛的话——“风可以吹动经幡,带来远方的种子,也可能吹走草场的泥土。” 朗卡桑杰,会是帮助种子落地的微风,还是悄然侵蚀泥土的暗流?
“先试用。” 渊铭转身,对Sanny说,“合同条款写清楚,权限和责任范围明确。另外,” 他顿了顿,“日常接触留个心。”
朗卡桑杰第二天一早便来了,带来了家里自制的风干羊肉作为礼物,并爽快地签了为期三个月的试用协议。他换上Sanny提供的便于活动的冲锋衣,立刻投入到工作中,陪着Sanny和协调员再次走访村民,解释合同细节,记录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和诉求,效率奇高。他甚至能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和工程顾问打招呼。
一切似乎都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朗卡桑杰独自整理文件,或遥望那片即将动土的谷地时,他脸上那完美无瑕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容会悄然消失。浅褐色的眼眸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以及深藏眼底的、某种近乎孤狼守护领地般的锐利光芒。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望着那些带着精密仪器和雄心壮志的外来者,望着他们试图在神山脚下刻下新的印记。风吹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那张美艳似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